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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多不见,孟建民眉眼间平添忧愁沧桑,明显心思重了,也老了。少棠了解,孟家老大一向性情内向沉稳坚韧,然而沉重的家庭负担已在这人眉头压出深锁的纹路,表情郁结、愤懑。

孟建民向少棠讲述实情:“医生诊断说,可能右腿膝盖那里长了个软骨瘤。你说,软骨瘤子怎么就能厉害到走不了路了呢……”

一听“瘤”字,人都有条件反射,少棠立即就问:“良性的?”

孟建民神思也迟疑:“应该是吧。”

少棠劝道:“你们人已经来北京,路子就宽了,我明天去帮你问个熟人大夫,看能不能动手术。”

孟建民眉头凝重:“医生说手术风险太大。孟小京正好在长身体阶段,他身高还没完全长开,万一膝盖打开以后没做好,误碰了生长线那根神经,他将来两条腿就一条腿长、一条腿短……你明白吗?就是他那条右腿就不长了,那不就,真瘸了吗……”

孟建民说到这,不自觉的,喉咙深哽了一下,真是难过心疼这漂亮又听话的儿子。

少棠一直说,“我帮你问*,部队的医院,有骨科方面的专家,专门给首长看病的。就一个软骨瘤,肯定能给他治!”

“还有,你们要是去看病,需要车,提前跟我打招呼,我给你弄辆车来。”

孟建民看了少棠一眼,眼里有多年积攒的信任和感激,为难道:“我是真不好意思再麻烦你。”

少棠说:“怎么叫麻烦?见外了么。”

孟建民垂下眼,也有中年男人的自尊:“已经拖累你了,照顾一个孟小北,现在还照顾我们一大家子,你说我将来亏欠不亏欠你?”

说到感慨处,孟建民手掌攥着膝盖,关节都捏得发白,心里隐痛:“少棠,你不知道,我们家老二这腿,疼了快两年。从孟小北一来北京,老二身体就不对劲,上学期期末考都耽误了。学校照顾他仍然给他保留位置,如果再不行,就要休学……”

少棠惊讶:“你一开始都没告诉我?”

孟建民道:“告诉你不就等于我们家人都知道了?我不愿让老人担心,隔着一千里地,徒增担忧又够不着。”

少棠:“当初就该早来北京治,别给耽误了!”

孟建民:“来北京哪有那么容易?说起来我都后悔,当初倘若把老大留在西沟,老大总之我看在哪念这个书都一样,念不出个出息来,把孟小京送来北京上学,就好了!这孩子可能就是因为当初我把他哥送走,他心里不舒服,心情不好,憋闷的,就闷出病来!”

少棠:“……”

少棠猛然听见这话,不太对他胃口:“……大哥,你这话怎么说的。”

孟建民心里堵着,就把心里话全倒出来。他完全没注意少棠脸色的迅速变化:“孟小北那孩子,来北京他是真专心念书的?当初是想让他出来开阔眼界长长见识,眼界开了玩儿心更野。他成绩有老二的一半好?老二敢考90分他就敢给我考个45。”

少棠:“……他也不是每科都那样,他也有成绩好的。”

孟建民:“这会儿倘若把孟小北扔西沟里,他自己独立惯了我也不操心,孟小京能长期在北京养病。”

少棠立刻皱眉:“孟小北一个人在西沟也不行,谁照顾他?他才多大一孩子啊。”

孟建民:“可惜老二现在学籍和医疗都在那边儿,我也不敢把两个孩子都丢给我父母。”

“孟小京养病也不妨碍小北在这儿念书!……”少棠话锋一转,“我说建民,你能别这么急吗?!”

人的感情偏倚就是这般微妙,是哪个养出来的孩子,哪个就一定更疼,是真心的疼,有时甚至悖逆了血缘。孟建民这个当爹的,初始也未必就对两个同时降生的双胞胎儿子有远近亲疏分别,然而时间长了,一个在身边每天瞧着,一个不在身边山高水远,一个长相俊性格好乖巧听话,另一个从来在爸妈面前就没一张干净喜兴的好脸色……这感情的一碗水还能端得没有波澜?那样,人心就不是肉长的了。

孟建民现在话里话外的,就是“我们家老二”如何如何。

贺少棠如今跟别人讲话,都是很自豪的“我们家北北”!

孟建民满脑子想的就是老二的病。说到底,当初做决定把老大送出来,没让老二出来,就隐隐对其中一个孩子怀有亏欠之意。孟建民这人又心特重,优柔寡断,思前想后,内心纠结折磨,如今矛盾爆发出来,愈发好像老大占了老二的机会与好命!

然而有些话听到少棠耳朵里,怎么就那么不是滋味?!

你们家孟小京是宝贝,孟小北就不是宝贝了?你们不宝贝他……我可还拿那小子当个大宝贝儿呢,我在北京养得挺好一儿子。

说到底,少棠的心理天平也在慢慢失衡,有了亲疏分别,尽管他自己不会承认。

两个儿子,两个爹。

那天少棠也试图转移话题,他还关心孟建民另外一件大事。

少棠说:“上面重新恢复高考,你已经错过了一年,今年真不能再耽误,不然就真晚了!”

孟建民坐在床边,两手互攥,脸色凝重:“老二这样状况,我也没心思复习考试……我本来参考书都买了,可是我离不开我儿子。”

少棠说:“明年参考的人更多,你还要跟应届高中孩子竞争!”

孟建民两眼发直:“是,我都三十好几岁了,我还要跟十几岁孩子竞争,我真没用。”

少棠:“……再拖到明年,你可能真就超龄了,就失去再参加高考的资格。”

孟建民那时眼神突然一恸,仿佛陷入最深刻的悲哀与辛酸,时代的动荡命运的乖戾以及贫贱人家沉重的负担仿佛就在那一刹那压垮了这个内敛坚强的男人。他把脸深深埋进双手,眼眶通红,喉咙哽咽,却又极不情愿在旁人面前表露自身的脆弱与绝望。

孟建民情绪低落地说:“我就不明白,为什么我们家都赶上这些事?”

“别人家都好好的,不是我这个人经不住事儿、撑不住,可是看着别人家孩子能跑能跳每天骑着自行车从家属大院出去上学,我特别难受。”

“你说要是孟小北腿上得这么个病,我都不说什么,我就认了,算我当爹的没教育好孩子!老大从小就淘,从二层楼梯掉下去两条腿磕得全是疤,一点儿事都没有这么多年也没摔坏过!而且孟小北从小大病小病不断,孟小京印象里没有病过,一病就是大病。怎么就偏偏是老二呢?孟小京那么老实一孩子,他招谁惹谁了啊他腿怎么就不好了?!……”

少棠:“……”

怎么偏偏是孟小京?

难道应该是北北?

少棠怔怔望着眼前的孟建民,想反驳都说不出口,干脆抿着嘴不出声,知道对方是需要发泄。他也想发泄!

少棠那天越听越不是滋味,后来找个借口走出去,回避孟建民。

他到隔壁屋探头,偷猫瞧一眼他的北北,确认这小子是在拿小木条和胶水钉子自己打造微型仿真玩具车自娱自乐呢!熊孩子忘性大,刚才的小别扭过去了,很好,很快乐。

孟小北用眼角瞥见门边人影,斜眼瞄他干爹,唇边暴露招牌式的坏笑,举起实木车模对他摇一摇,很嘚瑟。

少棠淡淡一笑,没说话,伸手给干儿子竖个大拇指:你牛,手真巧。

孟小北用口型说:劳动课作业,我多牛逼,明天震了他们!

两人在孟家屋檐下眉来眼去,互相逗了半天。他俩之间心情好与不好、别扭与不别扭时,其实都不用说什么话。用老话讲,孟小北那熊孩子一撅屁股,老子都知道这混球要拉什么屎!

可能就从那天开始,少棠再跟孟建民说话,两人之间似乎也起了一层复杂微妙的隔膜。隔膜并非因为他俩这些年攒下的哥们儿情谊不够铁,而是两个做父亲的,面对两个儿子的问题上,产生出种种矛盾与情绪不一致。

那种感觉很奇怪,就好像俩人一人身边摽着一个儿子,孟小北就是他儿子,孟小京才是孟建民的种。孟建民越偏向小京,少棠这心里越无法抑制地心疼小北,想让孟小北落着个好,不想让小北将来因为任何无法预见到的原因而在这个家庭里吃亏。他自己也无法解释这种情感上深刻至逐渐发生扭曲的眷恋。他这么喜欢的孩子,他不能忍孟小北在家里学校里受一丁点儿委屈。

孟小北方才吃醋耍脾气,嫌他抱孟小京了。北北从小缺爱,敏感,少棠也明白了。

他这时其实最担心孟建民与孟家人突然一拍大腿、一变主意,再把那哥俩掉一个个儿,把孟小北给换回西沟去!

他这做干爹的,地位尴尬就尴尬在此。平时哄孩子陪孩子的人是他,真到决定命运的关键时刻,贺少棠赫然发觉,他对孟小北的来去前程,甚至没有做选择与拍板儿的权利。

当一个人心里有了不能为外人道的盘算——对于两个爹皆是如此——有些感情就在慢慢地发酵变质。

就为了老孟参加高考这事,少棠私下帮这人跑了几趟关系,到他熟悉或不熟悉的各个衙门关口咨询相关手续。

孟建民的问题,说到底,是耽误太久了。77年国家开始恢复高考,接纳往年历届学生,这其中仍有年龄上的限制,此外还需要工作单位地方劳动部门各种证明材料,说白了也要盖无数枚公章,疏通领导,跑关系,才能拿到当时一张宝贵的“准考证”。

这期间,还有孟家人不知道的一些事。少棠去人事局帮孟建民跑腿,想走个后门,结果就碰上他一位老熟人。

少棠与那位领导约好时间去,结果一推门,屋里办公桌后坐的是段红宇。

段公子,如今可不比当日在岐山西沟里无亲无故倒霉落魄的怂蛋样儿。这厮返回帝都,可是蛟龙归海如鱼得水,名牌大学里混着文凭,一身帅气皮衣,香港弄来的喇叭筒牛仔裤,头发烫成后来《摇滚青年》里陶金的时髦发型。

段红宇仰在办公椅里,那条完好健康的腿翘在办公桌上,另只脚在地上:“少棠,等你呢。”

贺少棠一瞧见这人,心里骂:我日。

少棠不动声色,进屋随手关门。

段红宇笑问:“来找我叔办事?我都听说了你要办什么。”

这衙门口里某位局长,是段红宇的表叔。

段红宇满脸笑出花花褶子,笑出某种阴险的意味:“少棠,真难为你了。我查过那位的资料,孟建民,他已经过三十五了,他超龄了,根本办不下高考证来,你想帮他走个后门?!”

少棠面无表情:“你叔呢?”

段红宇冷笑:“没我叔叔这一号,今天这间办公室,就我一个人儿!”

两人不用往回倒腾,心知肚明彼此心里琢磨什么,也不用扭扭捏捏再装。少棠伸手解开制服外套最上两粒扣子,松开领口的禁锢,一步跨坐到段红宇对面的椅子,一条手臂搭在桌前,定定看着这人,也很有派。

对峙拔河般的眼神与表情,足足对视五分钟。

少棠手上打了一枚响指,眼神深邃而威慑。

段红宇扛不住,噗得乐出来,唌着脸说:“少棠,别这么瞪我嘛。我知道你跟姓孟的那男的也没什么,以前是我瞎吃醋,误会你。”

少棠哼了一声。

确实不关孟建民的事儿,老子是怕我干儿子再被发配回西沟了我得想方设法把我儿子他亲爸举家全部弄到北京这样孟小北才能一直都留在这个城市!少棠心里就是琢磨这个。

段红宇:“明说吧,我专门来等你,我特想帮你这个忙,可我这人从来不做亏本买卖。”

少棠冷眼斜睨这人:“你说。”

段红宇骚气一笑:“你知道我想要什么,我就是喜欢你。你乐意跟我好,这后门我帮定了!包我身上,我想办法把你那个大哥调北京来。”

少棠“操”了一句:“你这是开出流氓条件?”

段红宇嘿嘿一笑:“也不算耍流氓吧,我这是光明正大求爱!”

少棠回味道:“我告诉你段红宇,我活二十多年,虽然我也不敢说自己什么名门正派清清白白正人君子,咱不来那假招的,可是老子这辈子就没想过要拿我的屁股跟谁做这种交易,我真丢不起这张脸。”

“别,别!”段红宇连忙摆手,“那咱换一种说法,请你换位思考一下,你这么想,我用我的屁股跟你交换帮你这忙成不成?!”

少棠:“……我/操。”

“操,我忒么也太贱了。”段红宇自己轻抽自己一嘴巴,自嘲道,“姓贺的,是我要帮你的忙,我卖屁股?!”

那天段公子如此这般,愣是把贺少棠都给逗乐了,简直烦得忍无可忍!这就是癞蛤蟆爬脚面——不咬人他膈应人!

贺少棠笑骂:“你熊的。你丢得起脸,也丢得起你的腚。”

他胸膛振出一阵嘲笑,手利落一指窗外:“你爸部队里,一水儿的寸头黑大兵,你挨个儿找人操去!”

段红宇突然变脸,正色道:“我段红宇,就不是那种见一个爱一个朝三暮四的人!我喜欢上一人,就一直喜欢,我都喜欢好几年了。”

贺少棠同样正色回道:“我也一样,我也不是那种见一个就能爱上一个扒开裤裆随便日日完了穿裤子走人还能当没事儿人的。我喜欢上一人,我一心一意,我就是一门心思就为他……”

一门心思。

就为……

后半句,少棠没说下去,心里莫名一动,像被肉眼看不见的一枚小针刺到心房里最软一块软肉,却又失落惆怅,心里湿漉漉的,莫名的没着没落。

就为谁啊?我喜欢谁了啊?

身边有这么一个人吗?也活了快二十五了,好像人生缺少某些很重要的东西,这些年都忙什么了……

当天少棠还是扭头走人了,当然没有赏脸日了段少爷这个骚/货。

临走,段红宇还在身后喊了一句,口吻意味深长:“贺少棠,你自个儿从来都没好好照过镜子,你眼神特别水,嘴唇也长得好,嘴边儿上那颗痣特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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