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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映川与晏勾辰两人彼此寒暄几句之后,便进了王府,分宾主坐了,师映川也不说什么客套话,开门见山:“不知白莲坛眼下伤势如何了?”他面色沉静如水,从脸上看不出半点端倪,语气也淡淡的,晏勾辰一顿,也就是瞬间的停顿,师映川已经话锋忽地一转,道:“我奉师命来此,彻查此次伤了白莲坛之人的底细,一旦查清此事,但凡牵涉其中之人,其本人自然是要带回断法宗处置,且家族不可脱身其外,若有宗门,则亦不可脱身其外!”
师映川说话时面带微笑,然而他所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流露出刻骨的寒意,晏勾辰气度自若,神情并没有因为师映川的话而有所变化,但心中却是深深一凛:这就是大宗门的底蕴!若是没有这种气魄,何以屹立传承千年?面前之人虽然年少,然而代表的却是断法宗这个庞然大物,大周即便是有数的强国,在国土所辖之内是天、是地、是主宰,然而似断法宗这样的大宗门的威严,也依然不允许有任何人置疑!
师映川不轻不重地说完这番话,又把周围扫了一眼,室内的空气却是忽然为之一沉,隐隐有了几分凝滞之感,晏勾辰却是忽然一叹,拱手略带苦笑道:“剑子且勿动怒,此次小王自然是不能置身事外的,当日乃是小王生辰,适逢表兄恰好路过皇城,前往姑母金山公主故居停留几日,于是便请了表兄来府中热闹一二,怎知却碰上刺客之事,若非表兄……白莲坛及时出手相救,小王只怕是凶多吉少,只是,却连累了白莲坛。”
晏勾辰说话之际,一旁的晏狄童却突然无声地握紧了拳头,他想起了那日的场景,在那一天,他见识到了真正的武者的力量,那种令人绝望、生命不在自己掌握之中的感觉,实在是让他这样从未接触过真正强权强力的皇子平生第一次尝到了一种无法言说的滋味……而此时在这九皇子对面,也就是师映川身后,左优昙的眼睛冷澈如深秋的湖水,一眼望不到底,他看着前方那两名大周的皇室子弟,心中不免有些难言的愤恨复杂之意,不过却并不深,只因他毕竟也曾是皇族,明白两国之间其实无关私人仇恨,这两人并没有什么必要成为他憎恨的对象,他真正在意的乃是那日带军破城之人,同时也是血洗魏国皇城的罪魁祸首。
这时晏勾辰已道:“白莲坛正在休养,剑子可要前去探望?”师映川点了点头:“这是自然。”当下晏勾辰便亲自带着师映川来到一处极清净雅致的院落,让师映川独自一人进了房内。
室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清苦药香,师映川刚掀帘进去,迎面却见从里间正走出来一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手里拿着一只精致的药箱,此人生得颇为俊秀,一袭素衫,玉簪挽髻,有些书卷气的样子,却是个旧相识,师映川微微一怔,随即微笑道:“十三郎?”
方十三郎当即一愣,显然有些诧异,师映川的容貌与两年前相比有了不小的变化,他自然是认不得了,师映川见状,知道自家事,便笑道:“……一别两载,当初十三郎送给我一只铁心木匣子,莫非已经忘了么?”
方十三郎听师映川提起旧事,立刻便反应过来,双眸微微一亮:“哦,原来是……”他当年已知师映川身份不凡,后来师映川还给他去过信,两人之间并没有断了联系,自然就知道师映川的真实身份了,眼下忽然相遇,倒也欢喜,两人不免寒暄几句。
方十三郎既然见了师映川,自然猜得到对方是因何而来,便笑道:“容王派人到桃花谷求医,我便随他们来了,不曾想倒碰见了剑子……白莲坛方才服了药,正在休息。”白缘身份非同一般,晏勾辰此人行事向来滴水不漏,因此虽有御医国手调治白缘的伤势,却还是立刻遣了人去桃花谷求医,让任何人都挑不出差错来。
师映川忙道:“白缘师兄究竟伤势如何?”方十三郎滑腻温润的指尖轻轻一揉眉心,道:“并无性命之忧,但需要好好医治,精心调养才是,我每日都会为白莲坛施针,剑子不必过于担心。”师映川放下心来,笑道:“那便劳烦十三郎了。”
两人又说了几句白缘的伤势,方十三郎便告辞出去,师映川也走进了里间,只见一张大床前垂着翠色纱幕,空气中药味儿颇浓,师映川轻轻掀开薄纱,床上白缘方才已经听见了外面的动静,此时睁开眼睛,微笑道:“……我原本就想着,莲座应该会派你来。”
“师兄,你现在觉得怎样?”师映川侧身在床沿坐下,关切地问道,白缘如今脸色苍白不见血色,微显憔悴,显然是伤势不轻,不过他似乎并不是很在意自己的情况,只是将明净的双眼在师映川身上一转,精神虽然不是很好,却依旧从容不迫,道:“我并无大碍。”
师映川为他掖了掖被角,露出沉思的模样,道:“既然派了我来摇光城,那么这次的事情就不能轻易罢休了……关于那天的刺客身份,师兄心里有数没有?”白缘轻轻咳嗽,只觉得眼前微微发黑,还伴有丝丝的晕眩感,不过他也有些习惯了,因此并无明显的反应,只道:“可能动手的对象有很多,容王风头正劲,想他死的人并不少,这里面包括其他的皇子,朝中与他对立的势力,支持其他派别的某些世家与门派,甚至是被大周灭国的武者,乃至敌国等等,你虽然想要查清楚此事,却未必真的能够水落石出。”
“如果到最后真的查不出来,也没有关系。”师映川忽然轻轻地将胸中一口积郁之气呼出来,道:“师父早已交代过,宗门需要的是一个可供惩处的对象,而未必一定是正确的那个人。”白缘眼中光芒闪动,心中似已有了计较,他看着师映川渐皱起的眉头,便微笑起来:“不错,如果到后来确实无法查清,那么也必须要有人出来把这件事背起来。”他淡淡道:“宗门要的是对其他人的震慑,而不会在意是否有人扮演了替罪羊的角色。”
白缘似乎有些累了,然而他的话一针见血,目光微微闪动着:“会有人很冤枉,但他们不能不冤枉!我断法宗屹立千年,宗门的威严必须维护,也一定要去维护,不容冒犯,为了维护大宗门的威严,死多少人都是不会被看在眼里的,哪怕血流成河,也不惜如此。”
☆、六十八、强权
“哪怕是血流成河,也不惜如此啊……”师映川低声喃喃道,他在白缘面前并不会特意去掩饰自己的心情,因此白缘稍微柔和了脸孔,似乎止不住地露出了关心之色,微笑道:“怎么了,是因为觉得这样让人很难接受?”
“师兄这样说,是觉得我还是个孩子么?”师映川忽然摇头一哂,顿了顿,他咧开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只要流的是别人的血,这就足够了……我等乃是断法宗之人,维护的是宗门利益,至于其他人,那就不是我们应该操心的了。”师映川恢复了冷静,观察了一下白缘的脸色,见对方明显有些疲惫,就道:“师兄,你好好休息罢,想来我要在摇光城停留一段时日……此人既然能伤了你,这份修为怎是寻常人能有的,必是有名有姓的人物,师兄,你与对方交手的时候,可曾发现什么端倪?”
“除了可以确定对方是个成年男子之外,其他的基本没有泄露任何可供调查的线索。”白缘皱了皱眉,眸光微闪,师映川叹道:“既然如此,像这样的武道强者哪里是等闲人能拦下的,不然当时立刻封锁城门,再慢慢全城搜索也好。”白缘亦是面露惋惜之色:“一般的武者自然可以用这种方法,只是以此人的修为,这样哪里可能将他困在城内?虽然他也受了伤,但离开这里还是很容易的。”
“那人受了伤么?”师映川眼神一动,连忙问道,白缘唇角抿起,语气中多了几分冷然:“截心指,他中了我一记截心指,这是当年莲座亲自传授,除非对方修为高出我很多,不然他短期内消除不了身上的伤势,每日都会发作一次!而此人虽然重伤我,但论起修为也只是高我一线罢了,相信这些日子以来,他也绝不比我好过多少。”
“我就知道,师兄哪里是肯吃亏的人。”师映川笑了起来,一扫方才的凝重,白缘也笑了,他看着师映川青涩未脱的脸,温言道:“去忙你的罢,想必你接下来的事情不会少了。”
两人又说了几句,师映川便出了房间,外面左优昙正等在阶下,师映川此时脸色已经肃穆起来,冷冷道:“立刻召集人手,将我断法宗在摇光城驻扎的弟子统统集结来此!”左优昙闻言,自怀中摸出一只小匣,从中取了一只黑色的古怪物事,他用火折将上面的信子点燃,随即扬手将其抛向空中,只听一声尖锐的厉哨之声猛然响起,此物冲天而起,迅速在空中炸开,形成了一朵巨大的莲花模样的火焰,清晰地显现在整个摇光城的上空。
也就是在同一时刻,摇光城中的人们不约而同地纷纷抬头,一个个口中惊呼着,愕然望向空中那朵美丽硕`大的莲花,有不懂事的孩子用小手去指着天空嚷嚷道:“娘你看呀,真好看!”然而大人们却不会像孩子这样单纯地认为这只是一朵美丽的焰火,很多人从中嗅到了某种不同寻常的味道,人们仰头张望着那朵越来越淡的莲花,有人还在茫然地眨眼,但城中的其他人与普通百姓的反应是注定完全不同的,许多武者眉宇间聚集起深深的凝重,甚至眼里还流露出莫名的恐慌,似乎已经看见有什么庞然大物露出了锋利的牙齿,其中嗅觉敏锐的人似乎已经提前嗅到了平静中隐隐酝酿着的腥风血雨气息,正在以摧城之势渐渐压来!
就在这时,突然间城中蓦地爆发出阵阵哗然惊讶之声,皇城中的那些酒肆商铺上,华美的大宅上,无数或高或低的建筑上,突然间多出了数不清的身影,一条条影子在半空中划出长短不一的弧线,从一处建筑掠到另一处建筑上,这些身影来自四面八方,无视任何阻碍,飞速朝着同一个方向疾行而去,势如奔雷,快得就像是一阵风,从无数摇光城的人们头顶飞过,
--那是断法宗的武者!因为只有断法宗才会在大周皇城驻有这么多的武者,在一座赫赫雄城中如此大张旗鼓,无所顾忌,像大周这样的强国,即使许多修为高深的武者也不能在此肆无忌惮,许多宗门家族也需要保留一定的谨慎,因为皇权之下,不会允许出现不受控制的势力,然而好似断法宗这样的大宗门,却永远不在此列,这就是强权!
此时的摇光城各处都能感觉到某种骚动,无数消息迅速传至各方势力的高层人物手中,与此同时,大周也做出了最快的反应,无数士兵身着鲜亮的衣甲,手执武器,在街道上往来奔走,维持着城中秩序并且打压一切有可能造成混乱的苗头,禁军紧急调动,整个皇城开始戒严,但所有大周的将士却都很自觉地对头顶上方那些越来越多的人影保持着沉默,没有人试图去喝问甚至制止,面对着宗门的召集信号,整个摇光城以及附近的断法宗所属武者几乎倾巢而出,赶赴皇城的某个方向,齐聚于此,如此多的武者不断出现,致使无数出自各路势力的眼线无时无刻不在暗中关注着,此时无论是城中的民众,还是装备精良的甲兵,心中都不自觉地升起了某种深深的敬畏与忌惮之感,而皇城中或是隶属朝廷,或是各有宗派的武者,此刻神态不一,但唯一相同的就是脸上那凝重而沉默的表情,属于武者的高傲被收敛起来,只默默注视着空中飞闪如蝗的人影,这一刻,在他们眼中显现出来的不再是武者特有的戾气与傲慢,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忌惮。
也就是在同一时间,大周的皇宫之内,却是气氛凝重,皇帝抬头望着那不时掠过半空的一道道身影,脸上浮现出一丝复杂的神情,在他身后,服侍的太监以及一位平时十分喜爱的妃子都是不敢出声,兀自微微心惊,周帝静了片刻,忽然开口叹道:“朕刚刚接到断法宗剑子入容王府的消息不久,谁知那少年就突然给朕来了这么一出……”
周帝脸上显出某种复杂的神色,身为帝王,自然很想绝对贯彻皇权的威严,然而在很多时候面对某些事与某些人的时候,哪怕就算是再不甘心,也必须容让和妥协,因为这是一个武者的世界,绝对的武力才是世间唯一的真理……周帝面上的表情归于平静,淡淡吩咐道:“此次并非是针对朝廷,大周不便介入到这种纷争之中,传朕的旨意,各方静观其变,只任凭那师剑子派人调查就是了。”周帝说着,眼里寒色微闪:“现在只希望朕的那些儿子们最好没有牵涉到此次刺客事件当中,不然……”
话音未落,突然间一个声音冷然响起,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青涩,朗朗响于皇城的上空:“……断法宗彻查容王遇刺一案,凡是交出有价值情报者,必有重赏!至于知情不报者,杀!窝藏刺客并相关人等者,杀!与刺客勾结者,杀!拒绝配合调查者,杀!……”
这一刻,周帝眼中精光迸射,面上的神情再也不复先前的平静与淡然,他突然长长叹息起来,就在这时,一个衣着华丽的孩子跑了过来,只有五六岁的样子,男孩跑到周帝身边,仰头好奇地问道:“父皇,那是谁在说话?声音好大!”一旁容貌美丽的嫔妃脸色一变,赶紧拉住了男孩,小声斥道:“不要打扰你父皇!”
周帝见到自己的皇子,眼中略柔和了些,他弯身摸了摸小皇子的脑袋,道:“那是断法宗的人。”小皇子脆生生地道:“那这个人为什么这样大喊?”周帝笑了笑,刚想说些什么,小皇子纯净的眼睛却已经看出父亲眸中的阴霾,才五六岁大的孩子不懂的东西太多了,因此男孩很直接地说道:“父皇很不喜欢这个人是不是?还有那个断法宗。”
那名嫔妃脸色顿时微微一白,忙呵斥道:“不要胡说!”但这时已经晚了,小皇子已经大声地问道:“那父皇为什么不把他们统统都杀掉呢?”
听到这句孩子气的话,一旁的妃子陡然间骇得脸色惨白,被吓得手足无措,周帝亦是神色骤变,下一刻,只听‘啪!’地一声脆响,小皇子已被重重赏了一记耳光,周帝冷冷道:“……胡言乱语的孽障!谁教你说的这些混帐话!”说罢,用力一拂袖,转身便走,几名贴身太监连忙紧紧跟上,身后已开始响起了小皇子撕心裂肺的哭声。
之后的几天里,各式各样的消息接踵而至,这一日师映川探望过白缘之后,便与方十三郎在树下喝茶,一面说些有关白缘的伤势问题。
这所宅院乃是断法宗在摇光城无数产业中的一处,就建在一片清澈的湖泊旁,很是清净,几条青石小径错落穿插,道旁开满了野花,先前白缘受伤留在容王府也就罢了,但后来师映川既然已经来到了摇光城,自然就不可能与白缘暂居容王府,因此便搬来了这里。
院子里栽种着不少大树,枝叶繁茂,绿油油的叶子让周围在显得极具生机的同时,又富有朝气,在这样清幽美丽的环境当中,人的心情都会变得很好。
师映川与方十三郎坐在一棵大树下,相对坐着喝茶,周围一片安静,师映川支着手肘,两根细长的手指缓缓掐动着眉心,道:“白缘师兄的伤好得比想象中要快,十三郎你的医术果真不凡,不愧是桃花谷这一辈的子弟里医术最高明的一个。”
方十三郎微微一笑,态度很是谦和,他身上总有一丝淡淡的药香,打扮也很简单,无非是一件青色长衫而已,乌黑的发丝挽成髻,上面扎着和衣服一个颜色的方巾,整个人看起来倒完全是个书生的样子,师映川几次想要开口向他打听方梳碧,话到嘴边又觉得实在不妥,因此翻翻滚滚在嘴里转了一圈之后,就又咽了回去。
两人聊过天,喝过茶,方十三郎便回房去配药,师映川自己暂时闲来无事,便独自一人出去走走,宅子外面那片湖泊他很喜欢,偶尔在湖边散步,很是惬意。
师映川沿着湖畔走着,此处很是清净,无人打扰,他一身做工精细的青衣,全身上下最引人注目的漂亮头发被挽得端正整齐,很是规矩的样子,师映川眯着眼睛看向瓦蓝的天空,然后大大地伸了个懒腰,舒展筋骨,惬意地感受着湖边清凉微湿的软风吹拂在脸面上,不知道为什么,师映川在这一刻忽然就生出很大的满足感--与曾经大宛镇上的四年苦难生活相比,如今的日子真的是值得自己去好好珍惜的。
阳光并不炽烈,树木与湖水也将风过滤得让人感觉比较清爽,师映川看着草地里零星开放的野花,眼睛微眯,一面欣赏着这片自然的景致,一面手里拿着一片叶子凑在嘴边,轻轻吹起小曲来,然而一曲未罢,忽然间师映川却停下了悠闲的吹奏,整个人立刻向右前方看去,他的眼力比起一般人要好得太多了,即使是很远的距离也依然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只见远处的湖面上,有一条很小的轻舟正向这边驶来,舟上只有一个人,那人负手而立,白色的衣袍被风吹得微微摆动,脚下的小舟显然是被他内力催动操控着。
师映川看到了小舟上站着的那个人,并且当他看清楚对方的面孔时,忽然就下意识地眼瞳微微一缩,那人的穿着打扮只是寻常的贵公子模样,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容貌也只是普通的英俊,但师映川的眉头却本能地轻扣了起来,整个人也站定了,不再继续走动,很快,小舟来得近了,那人的鬓发在风中微微拂动,神色之间似乎有些憔悴,师映川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他有些沉默地看着小舟上的青年,这时舟已停岸,两人之间只隔了两丈左右的距离,青年英挺的眉微微蹙起,一瞬不瞬地看着岸上的少年,半晌,才慢慢开口:“……我都知道了。”
来人正是宝相龙树,他的目光仿佛在随着湖水起伏着,注视着不远处的青衣少年,然后缓缓握紧了拳,他的神情复杂,似乎显得有些痛苦,说道:“玄婴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你和他……呵呵,他这个当弟弟的,这一次终于抢在了我的前面。”
师映川不知道说什么,所以他选择沉默不语,宝相龙树的眼眸中流露出了几许怨忿与浓浓的不甘,他忽然深吸一口气,负手站在舟上,轻声道:“那么映川,你会怎么办?你的方姑娘呢,你打算要怎么对她?”师映川沉默了好一会儿的工夫,然后才开口道:“……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不会放弃梳碧,除非是她要放弃我。”
宝相龙树看着少年,看着对方清秀的面孔,突然间就笑了起来:“我发现我的运气真的不好,自从遇见你以后,我的运气就一直很差,原本一个方梳碧就已经让我很头疼,哪知道现在又多了一个玄婴……”青年眼中满是怅然:“映川你知道吗,当我得知你和玄婴有了肌肤之亲,甚至他因此还有了身孕的时候,我简直都快要嫉妒得发狂了,那种感觉就好象是自己最珍爱的一棵果树好不容易结了一枚果子,我整天都等着它成熟,珍爱无比,可是却在我不经意的时候,它被人偷偷咬了一口。”
师映川摇摇头:“这件事情我和他都没有办法,也没有责任,只能说是阴错阳差。”宝相龙树深深看着他,满是不甘:“映川,我现在嫉妒得都快忍耐不住,我嫉妒方梳碧,也嫉妒玄婴,你说,我要怎么办?”师映川忽然有些不忍,他说道:“宝相,其实你很好,只是一来我对男子并无兴趣,二来我已经有了梳碧,所以,你跟我都没有错。”
宝相龙树笑了起来,他走下小舟,来到岸上:“当年你还只是一个孩子而已,而且完全不起眼,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喜欢你,毫无理由,毫无原因,就像是入了魔一样,我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可是我却偏偏觉得好象见过你,好象上辈子跟你相识,注定这一生还要找到你……映川,你做的很多事情都让我失望,但我还是放不下你。”
他还是在笑,然而那笑声却越来越低,脸上都是笑容,可笑声已经听不见了,也就是在这时,一点晶莹的水色在青年眼里闪现,然后有一滴就那么突兀地落了下来,水光蜿蜒地滑过了脸颊,掉到了衣襟上,被衣料吮去,消失不见,自从遇见师映川,向来高傲的青年时常会有窝心的感觉,也受到不少对方带来的刺心之感,只不过从前大都是一咬牙,笑一笑便算了,可是这一次,当得知心上人与自己的兄弟有了肌肤之亲,甚至还有了孩子,不知道为什么,心中就有些窒息之意,格外让人痛楚难当,在路上的时候还能够强自忍受,但是此刻见到了对方,那种心中锥痛不甘的滋味还是让他忍耐不住,终究落下了懂事之后的第一滴泪来。
师映川见状,顿时惊骇地看着青年,不知道怎么了,看到宝相龙树这样骄傲的人居然会在自己面前落泪,师映川心中突然就不知不觉地莫名生出一种复杂之情,在这一刻他开始隐隐觉得,只怕自己在很久的一段时间里都难以忘记今日的事情,也难以忘记宝相龙树此刻的面孔和表情。
而这个让他有些心烦意乱的年轻男子却还是无声地笑着,眼神也是无声的抗议:“我的性情不是很好,有些习惯也很讨厌,做事也有时候惹你不高兴,我知道这些都很不好,可是这就是我宝相龙树,一个被你迷住的男人,我没有办法像女人一样温顺让人怜惜,也没有女人那样柔软好抱的身体,但是……难道就因为这样,我就不能爱你,也不值得被你所爱么?我觉得并不应该是这样的,我爱上了你师映川,也要你师映川一样爱我宝相龙树,你我之间的赌约,我决不会放弃。”
宝相龙树说着,上前握住了师映川的手,师映川本能地手掌一动,想要挣脱,却立刻听见宝相龙树道:“别忘了我们的赌约,你是答应要给我机会的。”师映川闻言顿时一滞,就这么一迟疑的工夫,宝相龙树已抓紧时机将他揽入怀中:“……一想到你和其他人有了肌肤之亲,我就嫉妒得无法控制,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想要杀了玄婴,哪怕我们是兄弟。”
“宝相你知道吗,我从来都没有真正讨厌过你,哪怕有时候我确实不喜欢你做的一些事情,但是我也承认,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厌憎过你,确实没有。”出乎意料的,师映川并没有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表示抗拒,他没有反抗或者不悦,而是站在原地任宝相龙树拥住自己,师映川感觉到青年因为自己说的话而精神一振,他拍了拍对方的后背,说道:“……其实我虽然坚持不想接受除了梳碧以外的其他人,但是我承认,我并不是完全不受诱惑的,这往往是男人的通病,不是么?看到你很伤心的样子,我居然有些不好受。”
这些低语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然而正当宝相龙树惊喜无已,想要将少年抱紧的时候,师映川却提前一步从他怀中脱身出来,面色如常地道:“……既然来了,要进去喝杯茶吗?”
方才的那脉脉低语仿佛只是错觉,宝相龙树深深地看着师映川那双清澈的眼眸,似乎是想要从少年的眼睛深处看到一丝波动,找到某种证明,然而却终究一无所获。
“好罢……”宝相龙树收拾心情,他也意识到自己先前的失态,眼下便恢复了神情自若的样子,或许是觉得自己居然在人面前落了泪,宝相龙树不由得微微赧然,当即转了话题,一面随着师映川向不远处的宅子走去,一面说道:“这次白缘的事情我已经让人查了,若是有头绪,自然会第一时间通知你。”
☆、六十九、清湖居纪事
“是么?这样的话,倒是麻烦你了。”师映川听了这话,自然不能无动于衷,总要有所表示,宝相龙树笑了笑,道:“你需要跟我客气?更何况我与白缘认识也算是有年头了,为朋友做些事情,又算得了什么。”
两人走在青石小路上,扑面而来的是清新的风,宝相龙树一直都与师映川保持着相当微小的距离,使对方不至于感到太压迫,他一边与少年说着话,一边看了看周围的清幽景致,看着越来越近的那座粉墙琉璃瓦宅子,想着自己刚刚得知消息时的心情,想起弟弟季玄婴,想起对方腹中那块与师映川之间有着不可否认的亲缘关系的血肉,一时间心头沉甸甸的。
树下还放着桌凳,这宅子里的树有很多都是具有相当年头的古树了,是从别的地方移栽过来,有钱都未必买得到,师映川走过去坐下,双手扶着桌沿,宝相龙树看见了桌上的茶具,上面分明是两只杯子,再加上凳子也是两把,便道:“刚才和别人一起喝茶?”师映川唤过一个侍女,吩咐把残茶撤下,换上新的茶具和茶水,这才说道:“是啊,跟一个朋友。”
新的八方绮合釉彩茶具送了上来,茶是大周某个小地方特产的‘媚罗’,采茶之人须得是年纪不超过十八的美貌处子,以美人香舌将茶叶衔住采下,晒的时候也并非用日光,而是贴身放在美丽处子的胸前,以体温焙养,此茶一年产量也不过是在三斤之内,乃是每年指名进贡于大周皇宫的供品,即便是王公大臣,也极难尝上一盏,然而眼下师映川也不知道是不是方才散步渴了,直接拿起杯子就喝,一气咽干,有如牛饮,半点风雅也不见,这般行径若是让识货之人见了,必定捶胸顿足,大骂死孩子暴殄天物,不过对面的宝相龙树见了,却好象见怪不怪一般,只是摇了摇头,嘴角也泛起了一丝笑意,学着师映川的样子抓起茶杯,仰脖一口干了,师映川见状,拍掌笑道:“痛快,茶本身就是解渴用的,没那么多讲究。”
宝相龙树微微一笑,心中却依然遗憾于少年不肯接受自己,说道:“痛快?喝茶哪有痛快,喝酒才痛快。”师映川揉了揉太阳穴,笑了起来,道:“好罢,远来是客,你既然要酒,那咱们便喝酒。”说着,就叫人道:“拿酒,把这宅子里的好酒拿一坛来。”
宅子主人的要求当然在最短的时间内就得到了满足,很快,四个美貌丫鬟便抬着一大坛子酒缓缓走了过来,后面是一名手捧托盘的丫鬟,托盘上是两只金樽,这五个女子的容颜都美丽非凡,令人见之忘俗,行走之间好似弱风拂柳,都是容王府送来使唤的丫头,如此出色的美女,在容王送出的女子之中却只是第三等,做些端茶递水的活计,第四等也是只略逊她们一线的美人,却来做些打扫院子之类的粗活,至于二等丫头,无一不是琴棋书画歌舞俱佳的才女,色艺双馨,在她们之上,又有一等丫鬟,那已是许多王公贵族之家也见不到的美人了,然而在这所宅子里,只能专门用来铺床叠被,服侍主人梳洗而已。
面对着赏心悦目的美人,在场两名男性的目光却都没有在她们的身上有丝毫的停留,宝相龙树品一品酒,看了一眼已经走远的几个娉婷身影,毫不在意地道:“想必是容王送来的?”师映川微笑说道:“是啊,说是我这里没有乖巧知事的女子伺候,终究是不方便,就送来了这些人。”
他说话时的语气很是淡漠,显然并没有将这些美丽的女子放在心上,只因这世上的美人太多了,命如浮萍、可怜可叹的苦人儿也太多,师映川自己不是有闲情逸致的人,若是见一个怜惜一个,他又不是什么救苦救难的佛祖圣人,岂不是累死了也忙不过来?容王既然送来了,他也就笑纳而已,倒也乐得被伺候得舒舒服服,对这些身不由己的美女,他没有什么必要去故意糟蹋,但也没有什么多余的怜悯,去展示那怜香惜玉的情怀。
宝相龙树对此云淡风轻,不作任何评价,两人便一起饮酒,一时间几杯美酒下肚,宝相龙树注视着对面师映川的眼睛,脸色就出奇地柔和起来,轻轻笑道:“映川你知不知道,你生气的时候和开心笑起来的时候,其实都有一个相同的地方。”师映川眨了眨眼,有了些兴致:“哦?是什么?”他这样看过来,宝相龙树便忽然心中一动,其实认真说来师映川并不怎么漂亮,无非是清秀而已,但对宝相龙树却是有着绝对的吸引力,被少年这么饶有兴致地注视着,被那清澈的眼睛盯住,宝相龙树心有触动,有些振奋,又有些悄悄不可表明的喜悦,他举杯一笑,并不掩饰自己的失神,道:“你无论生气还是开心,脸上往往都会有酒窝露出来,我很是喜欢,总是忍不住多看几眼。”
“真的有?”师映川指一指脸皮问宝相龙树,然后非常认真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道:“我没有注意过,也没人对我说过。”宝相龙树嘴角的弧度微微扬高,透着些迷人,他啜了一口酒,笑道:“我骗你做什么?我最喜欢看你开心地笑,沉迷于你的笑语嫣然,因为那时候酒窝就会很深,我一直在想,那里一定能盛不少的美酒,我很想试一试到底能盛多少。”青年说着,坐直了身体,举杯感慨道:“若真有那一天,我想……一定会很动人。”
师映川看到青年这副模样,倒没有什么别的想法,只是并非不谙情爱的他就难免有些心乱,正好这时宝相龙树注目过来,两人视线交互,师映川便正正撞进了那一对明亮的眼睛里,即使以他刻意无视的想法,却依旧能够感受到那双黑眸深处隐藏的万般爱意,那是对心爱之人的无限恋慕,只看这种眼神,就能知道对方的心意究竟是何等真切,令人一望之下,不能不为之动容,但师映川仅仅只是怔了一瞬,然后就垂目含笑,仰头喝了酒,宝相龙树清晰地察觉到少年对自己的些许闪避,不过即便如此,方才对方那片刻的迟疑也一样没有瞒过他,因此青年唇边就泛起了一丝抹之不去的弧度。
师映川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他也可以感觉到对面宝相龙树的心情好象与刚才相比明显有些变化,似乎是更好了一些,师映川微带疑惑地为自己添了酒,却听宝相龙树悠然笑问道:“映川,问你一个问题。”师映川抬眼去看,就看见青年在对面凳子上大马金刀地坐着,呼吸绵和,一个笑容之后整个人已是云淡风轻,向着自己微笑道:“……映川你说,这世上对你最要紧之人,是谁?”
“自然是我师尊。”师映川连想也不想,就不假思索地回了一句,宝相龙树心思难测,自言自语地笑道:“为什么不是那个方家小妞?”师映川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是觉得这样理所当然的事情根本没有必要解释:“这有什么可说的,一个是我心里很喜欢的人,另一个却是我最敬最爱的人,自然是我师父更要紧些,旁人怎能排在他前头?都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何况他还真的是我……”
师映川忽然咽口不语,他呷了一口酒,这才又笑了起来,他伸手一指不远处的一片红色凌宵花,清秀干净的眉眼间浮现出淡淡的笑容,轻声叹息道:“你看,那花开得很好是吗?在我八岁那一年,大日宫的凌宵花开了,开得很好看,那是师父一向很喜欢的,有一次我无意中开玩笑地问师父,这些花究竟有多少?师父就问我是不是很想知道,我就点了点头,结果当天师父就命人把大日宫的凌宵花全部都摘了下来,用秤来称,然后把总重量告诉了我。”
师映川用手拍着腿,平声静气地道:“还有,我九岁那年冬天,因为练功贪快躁进,结果出了岔子,我当时只是一个没什么用处也没什么本事的小屁孩而已,虽然有一个侍剑宗子的名头,但当时我那么小,连头角都未崭露,以后怎么样都是说不准的事情,所以练功出事也罢,甚至因此死了也罢,这些在很多人眼里其实都不算什么,可是只有我师父没有放弃我,他抱着我用自身的真元时时温养我的筋脉,几乎片刻都没有跟我分开……整个冬天呐,差不多三个月的时间,师父一直都把我抱在怀里,连吃饭调息的时候都是如此,就这样,我活了下来,没有废了修为,也没有死掉,到了春天的时候,就活蹦乱跳了。”
“又有十一岁那年,兆阳豪族汪氏嫡子汪悲雁在天夏谷与我相遇,此人不知我身份,贪图当时我刚刚冒险采得的一株灵草,便与身边的家族高手共同将我围杀。”师映川细长的手指抚摸着纯金酒樽,语气平淡:“好在我杀了数人之后,最终重伤逃脱,后来回宗,师父得知此事,命人灭兆阳汪氏满门,汪氏全族不分老幼尽皆死绝,无一人幸免。”
黑色的瞳眸在宝相龙树脸上一转,师映川笑得真心灿烂,有什么东西在慢慢沉淀下去,就仿佛是另外一个灵魂,此刻倾注在了这具青涩年少的躯体里:“你说,我是不是应该认为我师父才是对我而言,最要紧的人?”
宝相龙树听到他说的这些,目光就微微凝聚了起来,抚掌叹道:“没错,的确应该如此。”忽然又认真说道:“我应该感谢莲座,至少他让你活了下来,否则我又怎会在后来遇见你。”师映川不置可否,给双方都添了酒,道:“来,喝酒喝酒……”
两人聊天对饮,末了,待有了四五分酒意之际,宝相龙树便摇晃了一下手里的酒樽,笑着说道:“其实我有时候会觉得很奇怪,断法宗大宗正连江楼性情剑走偏峰,当世罕见,怎么却教出你这么个小无赖机灵鬼儿?”
师映川眨眨眼睛,笑道:“这是在挖苦我么?”他这样偶尔流露出的一点孩子般的狡黠淘气,更是对宝相龙树有着说不出来的吸引力,那种用最温柔的文字也无法描绘出来的情感像是春水一样在青年心头荡漾着,宝相龙树笑了,摸着自己的下巴道:“……唉,我怎敢挖苦你?映川你一向最是能说会道,一张小嘴利得不得了,比刀子还快几分,若是与你打嘴仗,我岂不是自讨苦吃。”
师映川听了这话,就止不住地笑,他给自己倒了酒,一面笑道:“这还不是挖苦?你这分明是在变着法儿埋汰我呢。”这时双方都微有了几分酒意,宝相龙树忽然一手去指师映川腰间的别花春水,笑道:“映川,你说,这世上最锋利的剑是什么?”
师映川眯着眼睛想了想,然后摇头:“这个可说不准。”宝相龙树想起两年前初见时的情景,一时间就有些出神,他笑着喃喃道:“我却是知道的……相思剑,相思为剑,这世间唯有相思最是锋利,剜骨锥心。”
说罢,突然间扬手向后一斩,只听一声闷闷惨哼自远处的花木丛中传出,与此同时,宝相龙树已飞身而至,没入花丛,紧接着几声厉叱响起,伴随着掌风呼啸,下一刻,宝相龙树已抓住一个灰衣人的头发将其拖了出来,那人明显已经气绝身亡,软绵绵地任凭宝相龙树将他揪着发髻在地上拖行,一时宝相龙树回到树下,对师映川道:“是个死士,一发现不对就咬了嘴里的毒丸,来不及救了。”
师映川把嘴里的酒咽下去,他自然也早已发现了此人,眼下看着对方身上所穿的仆役衣裳,显然是不知道用什么手段混进来做下人的,师映川一时握住酒樽,看了一眼对方毒发之后变得紫黑的面孔,感慨道:“看来我断法宗很久没有在摇光城弄出大事来立立威了,很多人似乎已经不记得以前的一些旧事了,开始胆大起来,这些人我本来没必要去管,只要他们与刺客一事无关,那么就井水不犯河水,谁知总有些人闲着无聊要来窥伺,莫非我要做什么还需要向他们汇报不成?”
宝相龙树却是微微一笑,道:“世上的人原本就不可能全部都是温顺听话的,总要偶尔跳出几条胆大妄为的疯狗才对,对于不安分的东西,狠狠抽上一鞭子就对了。”
他说着,借着微醺的酒意,眼神明亮,对师映川道:“我忽然想写一篇东西给你。”青年忽然扯一扯唇角,露出一抹笑容,随即袖中银光一闪,那具尸体的脖颈处立刻就出现了一条深深的伤口,鲜血顿时涌了出来,却见宝相龙树一手抓起旁边的酒杯,仰头灌了一嘴美酒,然后抓住尸体的腿,走到平整的青石地中间,开始笔走龙蛇。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今与白虹主人会于清湖小筑,乃人生之乐事,其时酒将醺,谈笑杀人,遂以此为记。”
青石地上,猩红的字迹张牙舞爪,纵横恣肆,男子字字飞扬,其间隐含着浓烈情怀,以血为墨,以尸为笔,怎不令人心中颤栗,怎不令人痛快欲呼!师映川坐在桌前,怔了片刻,倏然起立,走近了静静去看,只见宝相龙树在浓烈的血腥气中但笑不已,转眼之间已有百余字出现,字字珠玑,果真不负‘才情非凡’四字,末了,宝相龙树挥下最后一字,随手将已经不成样子的尸体抛开,师映川在一旁喃喃赞叹,道:“好一篇《清湖居纪事》。”又略微自嘲道:“比起我的字来,实在是强得太多了。”
“……既然觉得好,那么你要怎么谢我?”宝相龙树转过头来,看向身旁的少年,阳光下,对方一双清澈的眼睛里微带着几分醺然之色,瞳眸仿佛芬芳的美酒一般,荡漾着令人心跳的波光,此时此刻,这种情态让人情不自禁地忽略那张明显带有稚气的面孔,被他的眼睛吸引住……宝相龙树也不言语,直接伸出手去,握住了师映川腰带上挂着的一只玉佩,那玉佩通体光润洁白,没有半点杂色,雕的是麒麟踏云的图案,宝相龙树面带笑意,拿住那玉佩不放,只睨眼看着师映川,道:“我送你这一篇《清湖居纪事》,此物便当作回礼如何?”
宝相龙树气息顺畅,确实是很会控制情绪,此刻眼中并无一丝挑逗之意的痕迹,似乎开口向对方讨要东西只是很普通的一件事情,师映川先是一怔,随即笑了笑,道:“数月前大青山一战,我斩杀六如秀士康人杰,取下他随身之物当作战利品,便是这枚玉佩,现在既然你要,不嫌弃的话,就送给你了。”说着解下玉佩,便转手给了宝相龙树。
地上的字让师映川唤人拓了下来,院子里的血腥气很快就被吹散,再也嗅不到半点,那具尸体却并没有叫人抬下去,师映川与宝相龙树两人继续饮酒,末了,都已经变得醺醺然,这种将醉未醉的感觉最是飘然欲仙,因此两人都没有运功散酒的意思,只顺其自然罢了。
饮酒至此,再多了倒是失了味道了,师映川张开五指盖住杯口,拒绝了宝相龙树要替他继续添酒的举动,摇头道:“不喝了,再喝只怕就要醉了。”宝相龙树看着少年已经泛上桃花色的眼角,微笑道:“也罢。”
师映川却两手撑着桌沿站了起来,望向不远处的尸首,然后叫人拿一只麻袋来,一时少年走过去,撑开麻袋的袋口,蹲身把尸体利索地装了进去,宝相龙树站在一旁,问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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