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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平琰一向年少老成,直到此刻才真的像是一个孩子的样子,看着生得与自己十分相似的亲生骨肉,师映川原本因为食尸之事而恶劣的心情暂时被扔到了一边,不禁莞尔一笑,道:“你现在也渐渐大了,有些事我也该提点你,你与劫心相处得宜自是好事,不过年轻人有时冲动也是难免,一定要注意不可提前破身,否则你这一生成就必然有限,这是关乎你前程的大事,你要时刻谨记在心。”季平琰玉面绯红,只低头应着,师倾涯听不懂父亲和兄长之间的这番对话,抱着季平琰的腿嚷道:“哥哥,涯儿……玩!”季平琰抱起弟弟,笑吟吟地道:“好,哥哥陪涯儿玩。”师映川见他两兄弟很是亲热,也觉得欢喜,右手便向着季平琰随意一指,淡笑说道:“近来听说软玉坊造了一艘胭脂龙舟楼,上面都是第一等的美人,待会儿你便与我同去罢。”

季平琰一听,顿时愕然,又觉得尴尬,他虽然没去过什么软玉坊,但听名字就知道是干什么的,眼下父亲竟然要带自己去逛这种风月场所,季平琰简直不知所措,嗫嚅道:“孩儿年纪尚小,父亲……”师映川知他意思,不由得一哂,道:“我儿,可是觉得为父行事荒唐?”季平琰忙道:“孩儿不敢。”师映川看他一眼,道:“你现在也不小了,该有些这风月上的见识,否则日后只怕要在男女之道上面被人诓住,这世上人心险恶,以你的身份,不知有多少人对你心怀不轨,你或许防得住明里暗里的刀剑,却未必不会被人用软刀子伤了。”季平琰听到这里,已经明白父亲并非是真的带自己去做那荒唐事,便松了一口气,只是面上却多多少少流露出一丝不以为然,这些自然逃不过师映川的眼睛,当下微微挑眉道:“你觉得为父这是在多此一举?”季平琰微一迟疑,缓缓道:“孩儿早已打定主意,此生只一心一意对待自己的伴侣,对于旁人,是万万不会理会的……所以父亲的话虽然有理,孩儿却觉得自己应该是用不着的。”

师映川闻言一笑:“你这孩子小小年纪,怎的倒有这种想法?”季平琰正色道:“无论男女,总是希望对方只待自己一个人用心,纵使有时候不得不妥协,与其他人分享,心里也不可能是快活的,所以孩儿既然与劫心订了亲,日后便只会与他一人相好,不让他伤心难过。”师映川听了这话,默然片刻,忽自嘲道:“想来你是自幼看了我与你父亲和两位叔父的事,所以才有了这想法……我这个做人家父亲的,倒是没有给儿子立个好榜样。”季平琰没有接话,显然是默认,师映川看着长子与自己相似的面孔,心中忽有些说不清的滋味,他示意季平琰过来,道:“傻孩子,纵使你是这样想的,以后也是这样做的,但有些事,你还是要明白,不要被蒙蔽……劫心是个不错的孩子,但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他有朝一日有事瞒着你呢?背叛你呢?所以我现在要教你的,就是不要沉溺于情爱,也不要被这些手段拿捏住。”季平琰面上露出微微迷茫之色,迟疑道:“劫心……怎么会?我不认为他……”师映川打断儿子的话,微笑道:“我只是作个假设而已,若他真的不妥,我又怎会去晋陵为你提亲?为父只是要告诉你,不要完全信任一个人,即使是亲密无间的夫妻也是如此,否则的话,说不定某一天你就会后悔。”

季平琰品咂着男子的这番话,慢慢地点了点头,师映川拍一拍少年的肩膀,道:“好了,这些也都只是我随口说给你听听,你听过了也就罢了,既然你不想去那等烟花之地,那便不去了,只要你明白这个道理就好。”说着,从季平琰怀里接过小儿子:“等你弟弟大一些了,到时候可以去你那里住一段时间,或者你们兄弟二人结伴去看看你们祖父,看看你们父亲。”季平琰微微垂首:“我原本上个月就想去万剑山探望父亲,只不过沈师祖来过信,说是父亲前阵子又开始闭关,如此一来,我只怕是去了也未必能够见到父亲的面。”师映川听得出长子言语之间的失落,一时间想起季玄婴乍冷还寒的容颜,心中不禁微叹,轻轻一抚季平琰的头顶:“不要埋怨你父亲,他……也是不得已,并非是故意冷落你,他有他自己的路要走,你不要怪他。”

季平琰摇了摇头:“孩儿知道的。”师映川不欲多谈此事,便捏了捏大儿子白皙如玉的脸蛋,微笑道:“好了,平琰难得来父亲这里,就不要想那些不开心的事了,跟涯儿玩去罢,教中还有些事,为父先去处理一下。”亲生父亲微凉的手指捏住自己的脸颊,这父子间亲密的举动令季平琰有些陌生与欢喜,又有些出于慕孺的赧然,便小声应是,师映川笑了笑,这就离开了。

师映川在书房处理了一些教中的事务,再看看时辰,也差不多快要到了正午了,便命人在前头大厅摆饭,和两个儿子一起吃饭,只是他眼下一看肉食便想起昨日之事,止不住地恶心反胃,因此只喝了些白粥就罢了,一时饭毕,难得季平琰来自己这里一趟,师映川不愿冷落了长子,于是就打算带着大小两个儿子出宫散散心,当下父子三人略作收拾,便离开了皇宫。

宁天谕自从吃掉了赵青主,将身体的操纵权交还师映川之后,到现在为止,再也没有声息,师映川也不以为意,知道他必是因为受到的刺激太大,心情一时间难以平复,便也不去理会。

春日里,杏花开得正好,阳光灿烂,天气微微温暖,父子三人都换了装扮,师映川与季平琰都是一袭寻常剑袍,也不曾戴冠,只以发带简单束着发,师倾涯则是普通富家小孩子打扮,被哥哥抱着,满心兴奋,睁着黑亮的眼睛四处看着,他年纪幼小,平时难得出宫,自然瞧着哪里都觉得新鲜有趣,此时师映川白袖翩翩,身形高大修长,虽有面具遮盖脸庞,但站在那里,气度仍然不同,他指点着周围景致,对身旁季平琰道:“这长生殿是第四代周帝所建,供奉的乃是月神,可求家宅平安,求前程,求姻缘等等,相传十分灵验,数百年来倒是香火一直长盛不衰,而且这里环境不错,景致优美,也是一处游玩的好地方,你从前不曾来过,今日带你来看看,总比在宫里闷着要好,你二弟也是第一次来这里。”季平琰面带笑容地打量着四周,其实这是一处以供奉月神的神殿为中心的园林建筑,亭台楼阁参差,树木葱茏,点点花开,甚至还有小湖,金黄的阳光照映其上,湖光潋滟,很是多了几分情致,他年纪还不大,虽然五官轮廓与师映川相似,但丽色还没有真正长成,虽然极美,但还不至于像他父亲那样令人神魂颠倒,因此从不遮掩面容,于是这一路行来,便吸引了太多目光,若不是师映川与季平琰父子二人的打扮一看就是武者,气度也不同,看起来并不好惹,更因为此处乃是皇家对外开放的所在,不是放肆之地,如若不然,只怕已经有色令智昏之人试图前来兜搭一二了。

下午的阳光并不强烈,自树枝绿叶间斑斑点点地洒落于地,令人只觉惬意,师映川问起长子的修行情况,季平琰都一一说了,师映川有些满意地点了点头,道:“这就好。平琰,你还非常年轻,正是爱玩的年纪,只要不影响修行,你想做什么就尽管去做便是,但若是耽误了练功,我是定不饶你的,这并非为父苛刻,而是你要明白在任何时候,由于出身等等因素而赋予你的地位与权势,那不过是虚的,别人可以给,也随时可以拿走,只有自身的力量才是真正的凭依,这是你安身立命的根本。”男子嘴角微勾,似笑非笑:“世人畏称我魔帝,杀神,说我天地间来去自由,纵横无端,而这些,凭的是什么?无非是凭我这一身之力,旁人会身不由己,会事事难舒怀抱,我却不必如此,众生皆苦,而我可以尽量让自己不苦,你也可以。”

季平琰听着,若有所悟,师映川指着不远处或是游玩或是来上香的行人,如同神明高坐云端,观望众生,眼中一片漠然与澄澈,这并非刻意蔑视,而是已经无法对此产生明显的情绪:“你看这些人,无论贫贱还是富贵,无论是浑噩度日还是不虚此生,几十年后都是一掊黄土,而我们就不同,可以有更多的可能,更漫长的时间,所以就要往前走,不可懈怠。”季平琰正色应着:“孩儿都省得。”师映川一笑,又道:“所以我说过,你不要埋怨你父亲,他现在的身份是你的父亲,是我的平君,普通人一生不过数十年,所以亲情爱情可以维持到生命终结,但如果是数百年呢?如果是更久呢?也许终会厌倦,终会淡化至无,等到你父亲他日后成就宗师,甚至有万一的可能,大道不朽,那么时光流逝之后,你我或许还在,或许湮灭,而那时还存在着的人,无论是外在的原因还是出于自己的缘故,可能都已经没有亲情爱情可言了。”

少年怔怔听着这些话,一时间不能言语,师映川拍了拍他的肩头,微哂道:“当然了,此时我所说的,未必将来就是真的,也许真到了那个时候,会有新的想法,所以这些都无所谓,取舍也只在你自心罢了,只要你自己不要后悔就好。”季平琰听了,忽然却抬头看着男子,道:“那么父亲,你后悔过么?”师映川微微一怔,转而又笑了,道:“你是指什么?呵呵,这世上谁又没有几件后悔的事?我做过对的事,也做过错的事,不过,什么是对,什么又是错?只要是我想做的事,那就不去后悔了,这不是放弃,而是一种态度。”季平琰静静听着,没有说话,师映川一根手指轻轻勾起少年的下巴,微微一笑:“听糊涂了是不是?等你长大了,自然逐渐就明白了。”季平琰黑玉一样的眼睛看着男子艳红潋滟的双眸,轻抿薄唇,突然低声道:“父亲大人,你真的非常喜欢我父亲么?如果是的话,为什么……”话还没说完,一根洁白如玉的食指已经无声地放在了少年水红色的唇上,断开了那下半截的话语,师映川微微弯腰,看着自己的长子,他身上的气息犹如最深的夜色一般深不见底,幽暗而寂静,淡然说道:“……喜欢就是喜欢,哪怕是到了最后并没有在一起,甚至是反目成仇,生死相见,但这种感情也毕竟还是曾经存在过,发生过,不能因为最后没有一个好的结果,就去否定它的存在和意义。”

师映川说完,直起了身子,眼中凝定如春湖,二十多年来走过的路都历历在目,或许以后注定自己会越走越远,直到孤身一人,这其间究竟会失去多少珍贵的东西,多少美好的事物、亲密的人都可能逐渐淡去,这不能不说是一种莫大痛苦,但也只能无悔--就让我,渐行渐远罢。

父子两人谈了这些话,过后便好似什么也不曾发生一般,只随意走着,师映川道:“既然来了,便上一柱香罢。”季平琰亦有此意,一大两小三个人就去了主殿,这时大殿外有人排着队,因为不是什么正日子,所以人其实不算多,更不显拥挤,很快就轮到了父子三人,师映川将一块银子丢进一只漆成红色的大木箱,就与季平琰从木箱旁边的福筒中各自拈了一支香,点燃了,到神像前默祈片刻,上了香,待要走时,季平琰却道:“父亲,既然都说这里灵验,我就想在此处许一番愿心,做些功德,为家人祈福。”师映川自然没有异议,就道:“这也简单,你去与这里的祭祀谈罢。对了,是不是忘了带银子?我带你二弟去外面转转,待会儿自来寻你。”说着,当下就取了一张大额的银票给了季平琰,不过师倾涯却不肯跟师映川走,反而搂着哥哥的脖子要一起玩,没奈何,季平琰便抱着这个幼弟一起去了后殿,找人去谈相关事宜。

师映川目送季平琰抱着师倾涯离开,才出了主殿,他并不担心自己两个孩子的安全,一来皇家之处无人敢于放肆,二来季平琰虽然年少,但修为却已非凡,即便有什么突发事件,也足以护得兄弟二人周全,更何况师映川自己身为宗师,已将二子的气机锁定,一旦发现有什么不对,顷刻间就可以赶至,因此师映川心态放松地在神殿附近信步而行,等着季平琰出来。

这一走,不知不觉就到了神殿背后,这里倒是偏僻些,景致虽然不算好,但胜在安静,没有什么人来,师映川便取下面具,透一透气,不过这时他却忽然一皱眉,察觉到有人过来了,左右师映川闲来无事,干脆便绕过面前的假山,就见远处一个小池旁边来了两个人,一个大概是十六七岁的样子,另一个要小些,十四五岁模样,都是清秀耐看的少年,从远处看,那大点的少年将什么东西塞给对方,年纪小的少年却不肯要,两人争执了片刻,那十四五岁样子的少年便急急跑了,留下那大一点的少年呆立在原地,愣了片刻,跌坐在旁边一块石头上,很快,一缕低低的呜咽就随风传了过来,而此时师映川远远地看着这一幕,似乎有些失神,方才两个少年距离这边虽远,但他宗师耳力岂是寻常,只要想听,就如同说在耳边一般,一字一句都听得分明,那离开的少年拒绝了对方的求爱,此刻被拒绝的人便失魂落魄地坐在石头上,默默抽泣,目睹此情此景,师映川心中微微轻颤,他闭上双眼,只觉得心潮起伏难平。

师映川自然不是会为这些小儿女情怀而动容的人,他之所以此刻有些心旌动摇,只是因为方才所见的那一幕与他记忆中的画面太过相似,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是上辈子了,那时还是少年的宝相龙树也是这样,向自己求爱,而自己就像那个逃走的少年一样,拒绝了对方,而那一次就是两人最后见面,后来就传来了对方去世的消息,等到再次相遇,已是这一世了。

如此相似的场景,甚至连年纪都差不多,尽管不是一样的人,可此时见到那少年无助伤心的样子,就止不住地想起了当年的宝相龙树,那时在自己走后,他是不是也像这般难过?师映川静静站着,听着那风中传来的低泣,那声音,就好比有人用锤子在心头一下一下地砸,上一世的宝相龙树是不是也这样一个人默默伤心?如此的场景,只怕真的是一模一样了,自己曾经想过,假如那时答应了对方,那么,对方也许就不会死了罢,可惜,早已物是人非,留下的只是永远的遗憾……就在这一刻,师映川突然想要做点什么,这并不是标榜自己有什么善良恻隐之心,而只是被触碰到了心底柔软的一角,无法对这样似曾相识的一幕无动于衷。

那少年坐在石头上,低泣难禁,正伤心之际,忽听有人道:“……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如何在这里作那妇人之态,像什么样子。”少年惊愕抬头,却见一个戴着面具的高大男子不知何时出现在这里,正站在自己面前,这人也不待他回答,只道:“我都看见了。你很喜欢刚才那孩子?”少年泪痕未干,被说中心事,只觉得羞赧,喃喃嗫嚅了几下,男子道:“我看他样子,至少并不厌恶你,那我问你,你是只想与那孩子相好,还是要与他共度一生?”少年急忙道:“我是要他与我成婚,做我平君的!”男子淡淡道:“你们两个都是男儿,不能生育,日后你可会纳妾生子?”少年涨红了脸:“我不会的!我有兄弟四个,家里不必我来开枝散叶,至于阿岚,他……他……若是他要纳妾生子,我……应了他就是!”说到这里,沮丧起来:“阿岚说他不喜欢我,可我知道他是因为自己家道中落,与我并不般配,觉得我家中必不肯答应……”

男子闻言,道:“那好,你在这里等着就是。”说着,突然就消失不见,少年大惊,以为自己是大白天撞见了鬼怪,哪知不过小半盏茶的工夫,却见男子又回来了,臂下挟着一个昏迷的少年,正是那阿岚,直接将其丢过来,少年连忙抱住心上人,怒视那男子,急道:“你、你把阿岚……”男子也不理会,只从拇指上抹下一枚绿莹莹的扳指,随手塞进昏迷少年的怀里,道:“拿着这个东西,去兵部找他们的头儿,给这小子补个骁骑尉的缺,这下想必总配得你了。”

少年闻言,又惊又疑,但那看男子的语气,又并不像是说笑的样子,这时男子却道:“既然现在佳人在怀,你还不快寻个安稳处,成就好事?事后他虽恼怒,但你只要好言抚慰,也就罢了,到时候木已成舟,再去补个骁骑尉的缺,你二人的婚事自然顺理成章,自此祸福共享,白首偕老。”少年脸上顿时大红:“这等事如何使得……”男子道:“一个时辰之后,他自会醒来,做与不做,只看你自己。”少年低头看着心上人,脸上阵红阵白,忽然间一咬牙,显然终于打定了主意,他一抬头,正想对男子说些什么,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周围已经空无一人。

却说季平琰那边的事情一时商议完毕,抱便着师倾涯出了主殿,但看了一圈之后,并不见师映川的影子,季平琰想了想,也不去找,只在原地等着,果然没过多久,师映川就回来了,简单问了几句,季平琰便道:“我请祭祀点了八十一盏莲灯,向月神为家里人祈福,原本那祭祀不肯,说是九九之数乃是至贵,非帝王不能用,不然会折损福寿,后来我说了父亲的名字,这才如愿。”师映川笑道:“这等事信则有,不信则无。”季平琰亦笑,问道:“父亲刚才去哪里了?”师映川‘呵’了一声,袍袖在春风中微卷:“去做了一桩好事。”季平琰只当男子是在说笑,自然不放在心上,父子三人离开了长生殿,其时暖风熏熏杏花闹,自是春意正浓时。

此时万剑山某间竹屋外,向游宫站在一丛青翠欲滴的竹子旁,手中执着一支通体圆润的玉箫,将箫凑在唇前,缓缓吹奏着,周围尽是清清淡淡的竹子香气,沁人肺腑,他吹罢一曲,将玉箫拿在手内,道:“我种的茶树今年第一次焙了茶叶,给你送来一些,我尝过了,还不错。”

竹屋没有任何声音,仿佛里面根本没有人住,向游宫自顾自地道:“我前段时间遇见一个与你有些相似的人,但终究不是,你我相交也有不少年了,我本以为时间长了,或许我就会慢慢淡化这种感情,可惜却不是,想来能够轻易就改变的感情,大概也不是真正的感情罢……不过在我来看,这种因情而苦,其实也算是一种好事,毕竟这给人生增添了很多色彩,否则的话,我若从不知情为何物,不知情滋味,那会是多么苍白的一段人生。”说着,自己就笑了笑,席地而坐,又吹了一曲《迎仙客》,待他吹完,屋内忽然有人道:“……听说赤武帝,如今已成为青元教的客卿长老。”那声音清透低回,自是季玄婴无疑,向游宫闻言,微微一顿,道:“不错。”季玄婴道:“武帝城一向不涉足外事,赤武帝此举,颇是令人费解。”向游宫以手轻抚玉箫,面上一片淡然地说道:“……师父既然已经做出了这个决定,自然是有他的道理。”

季玄婴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却道:“我近来略有所得,因此要闭关巩固,就不招待你了。”向游宫微微一笑:“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与师映川不同,你一生只会有一次动情,所以这情也只能给一个人,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在这一点上,我与你是同一类人。”向游宫抬头望向蔚蓝的晴空,悠悠叹道:“若我先遇到你,大概现在又会是另一番局面罢。”季玄婴淡淡道:“的确如此。”向游宫看向竹屋紧闭的门扉,默然片刻,突然说道:“他的野心已经越来越大,意图席卷天下之势也再明显不过,我想知道,当将来某一天局面彻底失去控制,你会如何选择?要知道那些小门小派也还罢了,但没有一个帝王会容许万剑山这一类的门派仍然自主独立地存在,若非如此,当年泰元帝也就不会因为要断去天下几大门派的传承,而被众人合力覆灭。”

竹屋内一片沉寂,但很快,季玄婴的声音就从里面传出:“……身为万剑山弟子,我的选择永远与宗门一致,作为武帝城之人,你不也一样?”向游宫哈哈一笑,眉宇间露出淡淡的自我嘲讽神色,道:“不错,我们这样的人,注定了永远都只会作出这样的选择……宗门子弟会选择宗门,世家子弟会选择家族,皇室子弟会选择自己的国家……这就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啊。”

话已至此,两人都是默默,周围只闻风声,半晌,向游宫望着竹屋,道:“你如今已经走到这个地步,师映川也早不再是你的心魔,你说你与他之间一切顺其自然,事实上你这已经是在逐渐摆脱情爱的桎梏,那么在未来的某一天,如果你真的彻底斩断与他之间的羁绊,我会恭喜你,因为那意味着你已经超脱,或许,大道可期。”竹屋内,季玄婴的声音在这一刻仿佛无尽的潮水,缓缓漫过空气,说道:“……武者生来就是追求力量,天下之大,无人可碍我路,剑之一道,也永远都不会走到尽头,都说宗师寿元漫长,但在我看来,数百年,依旧太匆匆。”

“……现在的我,仍然还是庸人,等到我的道心变得浑然一体,再也不会有任何人与事会影响到分毫,到那时,也许真的大道可期。”男子声音如水,周围花木瑟瑟,一派云淡风轻。

季平琰与父亲和幼弟相聚,在摇光城住了三日,他不好逗留太久,三日之后便准备返回断法宗,临行之前,师映川将一只描金小匣给了他,让他交与连江楼,而晏勾辰送给季平琰的几大箱贵重礼物则由师映川派出一队人手押送,在后面运往断法宗,不会影响行程,季平琰此行不过带了几名随从,赶起路来也快,一路往常云山脉而去,时日不多便回到了宗门,他一路风尘仆仆,先回白虹山梳洗一番,打扮整齐,这才带了师映川所给的小匣,去了大日宫。

连江楼正在室内打坐,听到下人通报,说是季平琰已经回来,便命人带他进来,很快,只听外面帘子一响,一个俊秀如画中人的少年便走进屋内,手里拿着一只描金匣子,进了室中,只拜身而下,口称‘师祖’,连江楼让他起来,道:“你一路想必也乏了,不必在我这里侍奉,回去歇着就是。”季平琰见连江楼半句也没有问起师映川,心中不觉微微惆怅,心道莫非这么多年的师徒情分,真的就走到这一步了么?但想归想,这话却是不好说出口的,当下应了一声‘是’,将师映川所给的匣子捧到连江楼面前,道:“这是父亲让我交给师祖的。”连江楼接过,轻轻一拂袖,季平琰知机,这便出去了,室中只剩下连江楼一人,男子低头看了看面前的匣子,将其打开,原来里面只有一封信而已,连江楼撕开封口,取出信纸,将其缓缓展开。

信上只有一行字,连江楼与师映川做了这么多年的师徒,一眼就认出这根本不是师映川的笔迹,犀锐绝顶:“汝前世之身,吾已尽数食之,前尘旧事,绵延至今,汝欲断之,妄想而已!”

这寥寥一行字如同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彻骨冰寒,直令人心惊胆颤,这不是错觉,而是大宗师落笔之际的意、气、神,尽数灌注其中而形成的压力,而同为宗师的连江楼虽然不受影响,但那字里行间所透露出来的刻骨怨毒之气,却还是让他眉心微微一跳,这时连江楼忽然发现信纸背面似乎也有字,他翻过来一看,却是同样的笔迹:“莲生,你我之间,又岂是‘情仇’两字这般简单?”这一句毫无戾气,甚至称得上平和,然而其中的深意却远远比正面那句杀意十足的话更令人发冷,那是出自于灵魂最深处的寒意,品咂之下,叫人简直不能呼吸。

连江楼缓缓放下了信纸,他的眼神在某一瞬间突然变得非常陌生,遥远而深邃,好似夜晚的星空。是无以言述的幽谧,不过这种情形转瞬即逝,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而连江楼自己似乎也没有察觉到什么,室内一片寂静,如同被无尽的潮水所吞没,将一切都沉陷下去。

另一方面,随着师映川与赤帝姿约定之期将近,师映川便派出了潇刑泪、谢檀君以及傀儡共三位宗师秘密赶赴武帝城,与赤帝姿私下会合,四大宗师一同前往极南之地,去大洋数千尺之下为武帝城取得万年玄冰,此事隐秘,自不会令外人得知,而师映川自己,则坐镇大周。

这一日晏勾辰下朝之后,与师映川在御花园内散步,两人说说笑笑,颇为愉快,师映川抬头望向天空,笑道:“今日倒是晴空万里,这样好的天气,不如我们去……”话刚说到这里,突地戛然而止,晏勾辰正含笑听着,见状不禁微微一怔,刚想说点什么,却见师映川脸色大变,晏勾辰是何等机敏之人,这等情况下,哪里还不明白是出了大事,却见师映川喃喃道:“一,二,三,四,五……竟然是……”突然间一把将晏勾辰抓住,远远甩向师倾涯所住的地方,一面喝道:“……带涯儿去安全的地方!”晏勾辰措手不及,整个人已腾云驾雾般飞了出去,几乎与此同时,五道人影已流星般掠至,落在高高的屋顶上,师映川待看清楚了五人的容貌,顿时瞳孔骤缩,尤其是看到其中那个一头黑色齐耳短发,眉心当中有一小片如同火焰形状的古怪蓝色花纹的英俊男子时,他心中已是掀起惊涛骇浪,不能平静,明明此人现在应该正等在武帝城,即将与自己派出的三名宗师会合,然而现在,这个武帝城的主人却匪夷所思地出现在了这里!而其他四人,每一个也都是师映川认识的,甚至很熟悉,分别是瑶池仙地宗主师赤星,万剑山剑宗傅仙迹,断法宗太上首席大长老,以及师映川最想见也最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的人,断法宗大宗正连江楼!如此一幕呈现在面前,师映川是何等聪明的人,目睹此情此景,他心中寒气缓缓溢出,直欲冻住四肢,一个模糊的猜测在瞬间,就已经彻底清晰起来!

“五位大驾光临,摇光城真是蓬荜生辉……”师映川看着上方五人,缓缓说道,这里每一个都是世间绝顶强者,六位大宗师齐聚于此,当真是震动天下的消息,师映川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一一扫过对面五人,最后停在赤帝姿的脸上,他忽然一笑,没有多此一举地质问为什么,只是冷冷说道:“赤武帝,这个局布置得不错,本座轻信人言,中了这调虎离山之计,倒也不冤……这一次,是本座大意了!”

“师教主,近年来你的野心已经变得没有止境,若是再不加以遏制,只怕当年泰元帝之事就要重现,我等岂可坐视不理。”断法宗大长老手柱木杖,淡淡说着,师映川嘿然一笑,他环视四周,傲然道:“那么,诸位打算如何?今日五大宗师联袂至此,莫非是要取本座的性命?”

☆、二百八十三、镇压!

师映川心中虽冷,却还是傲然道:“那么,诸位打算如何?今日五大宗师联袂至此,莫非是要取本座的性命?”他说着,眼睛却牢牢地望向那个从始至终都面无表情的男人,只觉得自己仿佛被无边的孤寂彻底淹没,他黯淡地一笑,对男子道:“莲座,你是要杀我么?”一旁大长老微微一叹,道:“师教主何必说这等话,这里在场之人,哪一个与教主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赤武帝两位爱徒与教主乃是好友,傅剑宗两位最出色的徒孙皆是教主的平君,而瑶池宗主则是教主的血亲长辈,至于莲座,更是与教主曾有师徒情分,我等又怎会伤了教主的性命?”

师映川听到这里,虽然得知这些人并不是想杀了自己,与自己猜想中的差不多,但师映川却并没有一丝欢喜之色,因为无论如何,这都已经是设计于他,给他挖了陷阱让他跳下去!师映川只觉得一颗心隐隐有些千疮百孔的迹象,他甚至根本懒得去问赤帝姿为什么会这样选择,因为到了现在,这已经是明摆着的了,赤帝姿之前对他说的话其实并不假,寒冰泉应该确实快要干涸了,武帝城的的确确面临着危机,但想必眼下在场的这些人之间早已达成协议,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手为武帝城取得万年玄冰,赤帝姿所要做的就是以此引诱师映川上钩,将师映川身边三名宗师远远调开,使得师映川这边的实力大大被削减,才能够便于他们行动,而赤帝姿这么做,原因其实也不难猜测,因为一旦师映川他日真的重现当年泰元帝之事,武帝城即便依附,也势必要与其他宗门一样,再也不能保持独立自主,当然,也很可能发展壮大,但显然,在壮大却失去自主与保持现状的两条道路当中,赤帝姿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是啊,大宗师哪一个不是绝顶骄傲,岂愿臣服他人!师映川心中冷笑,这个局当真是设得天衣无缝,不但骗过了自己,同时也骗过了宁天谕,这也许根本谈不上什么背叛,但却让师映川感到深刻的痛楚,一颗心如遭火焚,又缓缓冷下去,再也没有一丝波澜,面前这些人都可以算得上是与自己有着错综复杂的关系,可是却都不能容他,如此一来,天下之大,又有何处可以容身?想到这里,师映川突然仰首大笑,笑声冷冽如冰,声声刺人,笑罢,冷冷道:“不取本座性命?那么,莫非是软禁?还是废掉修为?亦或是以毒物控制?诸位不妨明言!”

“……原本打算将你点破气海,抹去修为,自此永世软禁于大光明峰,但如此一来,不但对你身体有所损伤,而且寿元也将大减,与普通人一样只剩短短数十年。”连江楼低沉的声音忽然响起,他的语气一如既往地平静,没有半分波动:“因此众人商议之后,决定对你施下诛神刺,并喂以锁心丹、六如散以及百花乱元丹。”师映川闻言,神色之间没有一丝变化,只是冷冷瞧着对面五人,眉宇间一片冰寒,片刻之后,方低低笑道:“万剑山的诛神刺,断法宗的锁心丹,武帝城的六如散,瑶池仙地的百花乱元丹……这可都是各派镇压门中重要人物的利器,每一样都能既封住修为,又保得身体无恙,空有修为却半点也使用不出,解除之法也只掌握在历代接任者的手中,如今却都要统统用在本座身上,本座是不是应该觉得荣幸之至?”

这是一种看似温和但实际上非常毒辣的手段,因为对于一个武者来说,最宝贵的有时候甚至未必是性命,而是一身修为,所以若是令一个武者变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这也许比杀了对方还严重,但是不可否认,这种方法的可行性却是极高,非常适合师映川的现状,就像大长老所说的那样,这里的五个人其实并没有一个想要师映川身死,只要师映川成为一个普通人,彻底失去了力量,再不能威胁到各派的利益,那么在场的这些人都愿意让他平平静静地安稳活下去,事实上,就算这五人本身与师映川没有任何关系,没有任何感情,并不在意他的生死,然而不要忘了,师映川的长子乃是断法宗剑子,未来很可能继承宗正之位,而季玄婴千醉雪两位平君在日后必然有一个会成为万剑山剑宗,至于师映川的生父,乃是弑仙山主人纪妖师,爱侣宝相龙树,将是未来的山海大狱之主……太多太多了,这一切人物之间的联系,导致师映川根本死不得,否则无论是多么看似充分的理由,无论师映川本人是否举世皆敌,他可以败,可以伤,可以被软禁,但偏偏不能死!举一个未必恰当的例子,一个十恶不赦的恶人,连他的亲人都认为他会为祸邻里之间,但若是这个人某日真被打杀了,消弭了祸患,难道他的亲人就真的能够心平气和甚至开心地接受这个结果么?当然不可能!因此众宗师才最终决定用此法将师映川变成普通人,不影响其身体,甚至不影响寿元,只是再也不能施展修为,与普通人无异,这些大宗派往往都有效果类似的丹药或禁制手法,一般只是给宗门内举足轻重、然而却犯了重大过错的大人物所用,就好比断法宗曾经一位剑子犯下大事,被宗正镇压,按规矩是要斩杀的,但那剑子已入宗师境,又与宗正乃是父子,怎舍得杀之,便被灌下锁心丹,封住修为,囚禁在大光明峰,数十年后,当代宗正意外身死,便由那时的几位太上长老做主,将剑子放出,服下解药,恢复宗师修为,接任了宗正之位,因此这种法子不但连宗师也可以禁锢,相当可靠,而且对人体也并无伤害,对于所有人甚至包括师映川来说,似乎都是最好的选择,两全其美,然而以师映川的为人,难道真的会乖乖接受?

此时暖阳高挂,金光铺洒天空,染得灿灿生艳,然而这一方天地却似乎阳光无法照到,被一股强大的威压所笼罩,在这深远浩大的力量下,雀鸟不鸣,清风不动,这时摇光城上下,仿佛人人都莫名感受到一种奇异的恐惧之意,几人当中唯一的女子师赤星见师映川只是冷冷立着,那张脸与自己有些相似,心中不由得一叹,开口道:“不损及性命与身体,甚至不减寿元,你还年轻,至少也还有二百余年的时间可以存活,这已是目前能够做到的最两全其美的法子。”顿一顿,见师映川表情木然,又道:“……莫要忘了你还有血亲尚在,日后可以见到子孙绵延,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师映川听了,不语,嘴角却露出丝丝冷笑,他知道这已是众人能够做到的极限,什么血浓于水,什么情分相交,都比不上各自所在宗派的利益,比不上大局,因为这些人所肩负的是千千万万门人子弟的身家前途,是宗派的传承,与之相比,个人的感情必须放在一边,这并不是狭隘的断情绝义之举,因为这种选择,根本没有对错可言!

可是为什么这心底深处,却还是有着无法释怀的浓浓愤怒与心灰?一时间师映川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只默然看着五位宗师,这些都不是陌生面孔,但这时再看着,却唯有心中酸涩恨苦,事实上别看现在来了五人,但纪妖师这个生父,宝相脱不花这个姑父兼岳父,梵七情这个儿女亲家,这些都是宗师,还有其他的很多人,他们对此事真都是一无所知么?还是说,对于这件事,他们采取了沉默甚至默认的态度?师映川在瞬间就想了很多很多,但这些统统都抵不过现实,到最后任凭千言万语,也只化作一片木然,唯冷眼看着眼前的一切,一时间心中尽是冰凉,而事到如今,对于此事师映川也已经根本没有任何想要指责对方欺骗自己的冲动,因为他太清楚了,到了他们这种层次,都已经道心稳固纯粹,恣意从容,俗世的一些看法和守则虽然能够束缚大多数人,但又怎能禁锢他们,所以就算违背了约定又怎样?就算欺骗又如何?就算此事被天下人知道,但众人的一概鄙薄不屑对于大宗师而言,都不过是些苍白言语,除了能够越发体现出弱者的无力之外,难道还能损伤得了大宗师的一根汗毛不成?现在五大宗师联手设计于他,陷他入套,眼下又一起进行围捕,无论是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这名声当然都好听不到哪里去,而这样的大手笔所造成的动静当然不可能盖得住,势必会被人所知,甚至传遍天下,但那又如何?名声脸面这样的东西,确实重要,但只要取得了最后的胜利,自然一切好说,因为历史从来都是由胜利者来书写的,话语权也是由胜利者所掌握!

青年如此沉默的表现,看在五大宗师的眼里,显然就是一种沉默的抗议,大长老叹息一声,温言说着:“今日我等五人联袂而来,师教主座下有三位宗师如今远在万里之外,除非有当年泰元帝五气朝元大宗师的修为,否则天下之大,无人能在我五人眼前逃脱,师教主以为如何?”

师映川艳红冷眸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隐晦寒意,其实这种方式只要一种就足以封住他的修为,但现在却要用上四种,一来是出于绝对的谨慎,生怕万一让他挣破了束缚,于是索性上了四层保险,二来却是为了防止意外,否则这四方都与师映川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若是哪一个出于心软或者别的利益考虑,给了师映川解药,也不是绝对不可能的,而且不要忘了,日后断法宗很可能由师映川的长子接管,万剑山也会由师映川的平君掌握,这都是至亲,到时候谁能保证他们就一定不会给师映川解药?所以非得四方联手,只要有一方的解药没有被师映川得到,他的修为就不能够恢复,这也是互相牵制、互相监督的意思,因为四方势力之间之间虽然合作,但他们各自的立场却决定了他们永远不可能彻底信任彼此,宗门之间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害关系!一时间师映川突然就轻笑起来,他整个人透出一股泰山崩于面前而不变色的气度,此情此景,如许神态,使得他就有了一种凛然的美,他淡淡道:“泰元帝当初就是被最亲近之人出卖背叛,以致身死国灭,现在看来,果然是人心难测……本座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大家各为其责,谈不上谁是谁非,如此,那便手底下见真章罢,本座纵然不敌,但又岂是束手就擒之辈?”话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冷笑连连:“本座……剑出无悔!”

最后一句话如同滚滚轰雷炸响,远远传了开去,眼下如此巨大的实力差距,已经使得任何机变智谋都没有了多少运作的可能,超出了智慧可以弥补武力差距的极限,既然如此,唯有刀剑相对!几乎与此同时,师映川放声狂笑,那笑声桀骜中透着锵烈,震动方圆,如同狂风呼啸,怒浪横扫,仿佛在昭示着世事的无常,说时迟那时快,袖中七道彩光骤然飞出来,大放光明,师映川一步踏出,团身扑向五人之中身形最高大的男子,喝道:“……连江楼,本座自幼是你教授武艺,今日既是要废本座修为,那就由你来拿!”此言一出,顿时心中不知怎的,犹如枷锁立破,竟是说不出地痛快,而这一扑,在场之人都很清楚,就是再也无法回到从前!

就在师映川这一扑之际,一道黑影怀里抱着什么东西已急速掠来,这是一个看起来四五十岁模样的中年男子,颔下蓄着整齐的短须,却是师映川当初在拍卖会上遇见并打伤活捉,用九转连心丹完全控制住的那名宗师,只不过与此人已被蛊虫破坏了大脑,成为一个完全没有自主意识,只会被蛊虫控制的行尸走肉,而并非像傅仙迹只是被寄宿,完全保留着自我意识,现在,这人怀里抱着的乃是从前师映川从断法宗暗中带出的一具某代宗正遗体,自从师映川来到摇光城,基本就不曾动用过,放置到如今,而眼下,这具大宗师肉身又再次派上了用场!

说时迟那时快,师映川突然倒转身体,翻向后方,与黑影错身而过,在交错的一刹那,黑影怀里戴着面具挡住容颜的尸身已被接到了师映川手上,刹那间师映川眼中精光大作,那尸身猛地一动,已于电光火石间被宁天谕附于其上,如此一来,三大宗师当即同时跃上北斗七剑,向远方飞遁,不然八位大宗师一旦混战起来,周围但凡是活物,只怕没有一个能够幸免!

御剑而行,普通人自然无法追赶,但对手既然是大宗师,又岂会没有办法?师映川在半空中急速飞行,一面传音给宁天谕:“事到如今,你打算怎么办?”宁天谕操纵着刚刚附上的宗师肉身,冷冷回复:“……我们现在有三个人,他们有五个,若是你现在催动蛊虫,立刻控制傅仙迹,那么就是四对四,但不要忘了,我现在这具肉身虽然暂时可以操纵,但毕竟死去这么久,现在即使发动,也不可能有生前的威力,而除了你我之外,眼前这个行尸走肉一般的宗师也早已被破坏了脑子,完全受蛊虫指挥,也不会有从前的十成威力,更何况此人原本就是较弱水准的宗师,如此一来,即使加上傅仙迹,也不能保证可以让你脱身,而且更重要的是,这么做的话就会暴露出傅仙迹的问题,而傅仙迹这人身份非同小可,是我们的一枚重要棋子,将来也许会有大用,所以不到绝境,决不能动用!”师映川闻言,眉心一动,眼中已出现厉色:“既然如此,那不如就……自爆!待会儿混战起来,我会以身为饵,给你们创造机会,你们便找准时机立刻自爆!大宗师一旦自爆,即使是宗师,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至少也要重伤,两个宗师在混战中突然自爆,他们五个绝对吃不了兜着,谁能相信两位大宗师会为了掩护我脱身,选择牺牲自己的性命?他们必然中招,而你只要及时返回我这里,就不会有事!”

“这是下策,你不要忘了,宗师肉身究竟有多么难得,如今潇刑泪,谢檀君以及傀儡都远在万里之外,其中谢檀君以及傀儡乃是受你我控制,这是我们完全掌握在手里的力量,可以彻底信任,而眼下我所在的这具肉身如果全力发动,就只能用这一次,属于一次性物品,就算抛弃也不值什么,而且断法宗那里还有不少历代宗正的遗体可以使用。”宁天谕说着,目光转向那个被蛊虫彻底控制的宗师:“……但他不同,这是鲜活的肉身,至少还可以正常使用数十年,他的价值远远大于那些只能全力使用一次的宗师遗体,若是自爆,这种代价实在有些大了!而且更重要的是,即使我们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但你由此脱身的可能性,也绝对不高!”

“那你想要怎么办?”师映川听到这里,已经猜到宁天谕应该是有了主意,其实他自己也是有了个模糊的想法,就听宁天谕冷然道:“事到如今,这五人已是势在必得,决不会放弃这个大好机会,所以就算两名宗师一起自爆,在不暴露傅仙迹这枚棋子的情况下,我们脱身的可能性也不超过五成!既然如此,索性就如了他们的意!我现在这具肉身乃是断法宗宗正,大光明峰都是有历代宗正画像的,连江楼与那大长老必是见过,我现在虽有面具遮脸,但若是这具肉身落入他们手中,以这些人的心计,只怕就要猜到真相,而这是你的底牌,决不可暴露出来,所以待会儿我会自爆,如此一来,自然再没有任何蛛丝马迹可循,而最重要的是,这自爆可以掩护这具价值更大的蛊控宗师肉身趁机逃脱!若是你要借机遁走,这些人自然不惜代价也要阻拦,但其他人想逃,只怕也就逃了,毕竟我自爆之下必会令他们出现损伤,在那情况下,他们只会盯住你,而不会再付出更大的代价去追击旁人……此事,有九成的可能!”

师映川听了宁天谕的计划,瞬间已转过无数念头,宁天谕又冷静道:“如此一来,且不说潇刑泪,至少我们就已保留了三个绝对可靠的宗师助力,以图日后,而你虽然会被这五人捕获,但不要忘了,我们还有傅仙迹这个最大的暗子!有他在,至少万剑山的诛神刺就可以解决,而且以他与师赤星的关系,只要运用得当,瑶池仙地的百花乱元丹也有很大的可能会得以解决,至于断法宗的锁心丹,武帝城的六如散,这些也不是没有机会,你在被擒之后,人人都只会认为树倒猢狲散,无人会为你出头,又有谁会知道你还能远在大光明峰就控制三名大宗师?我们总有破笼而出的机会!险中求活,这就是在如今的情况下,我所能想到的最好选择!”

“……好!就依你所言!”师映川是何等决断之人,事到如今,他也认为这是自己最好的选择,况且大丈夫在世,该赌的时候就要赌一把,哪有那么多瞻前顾后的妇人顾虑!当下师映川再无犹豫,他冷冷一笑,回头看去,只见后面五大宗师已是追击将近,而眼下距离摇光城也已经很远了,进入到一片山林范围,师映川再无迟疑,就在他眼中红光大盛的刹那,师映川猛地转过身去,发出一声震动天地的长啸:“……来罢!”这啸声仿佛取代了天地之间的一切声音,音浪轰震滚滚,向着四方扩散,化作了有如实质一般的波纹,穿云裂空,贯刺耳鼓,直令人头痛欲裂,内腑齐震,而与此同时,师映川御剑调头而去,迎着五大宗师,不遁反进!

在冲过去的一刻,师映川心里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滋味,然而此时无数种情绪混杂在一起,从心底深处烧起来的烈焰已是燎原之势,将身体的每个角落都烧得滚烫,就连整个视野当中都只剩下一片血红,只剩一点最纯粹的意念充斥在胸腔内,凶戾无比,如同地底岩浆在隆隆鸣响、翻滚,此时长风万里,师映川犹如一名绝代魔头般杀意沸天,那深深的凶厉野性凌厉如刀剑,破空斩来,他速度之快,已经超越了人体的极限,右手狠狠抬起,食指蓦然间向着五大宗师之中的赤帝姿一指戳去,长唳如雷:“……赤武帝,且看本座这一式‘劫元指’如何!”

这一指看起来有些轻描淡写,但在一道青色朦胧光影诡异地自那手指上脱出的刹那,一股剧烈无比的回旋突然就此发出,天地仿佛都要在这一指之下寸寸碎裂,风雷激荡,赤帝姿心神一凛,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迎面一道形如勾月的青色寒光直奔而来,赤帝姿见状,毫不闪躲,反而向前一步掠去,弹起,脸上紫气一闪,反应如电,迎着青光重拳击出!这一拳风雷迸发,竟是刚烈到了极致,而就在他动手的同时,数丈外师赤星双袖交叉,又突然一把扬开,如玉指尖翻飞如穿花彩蝶,紧接着,师赤星五指箕张,身形蓦然一飞冲天,刹那间就出现在了赤帝姿身前右侧,清叱一声,一掌斩下!两大绝顶高手的配合夹击,竟是完美地封锁住了师映川前进后退之路,若是定要正面相抗,则师映川非受伤不可!不过这时宁天谕与那蛊控宗师也已经紧随而来,宁天谕冷笑一声,蓦然张口长啸,空气中顿时激出一圈波纹,化作一股冲击向师赤星攻去,满腔戾气借此一鼓而出,与那一掌相对,刹那间有如千万人一起疯狂尖啸,那恐怖的厉音竟是超过了人体所能接受的极限,叫人脑浆都几乎沸腾起来,瞬息间两道攻击就撞在了一起,最终蓦然爆开!师赤星纵然是宗师之身,也不禁闷哼一声,身体倒退,吃了个小亏,说时迟那时快,宁天谕耳边乍然响起一声剑爆轰鸣,令人背上寒意顿生,宁天谕猛然偏转目光,只见十余丈外傅仙迹隔空一记剑指,千百道刚劲气流化作剑影,正面而至!

八大宗师悉数出手,转眼之间就混战在了一起,数道人影俯冲而下,无数锋锐劲气交错,重重砸落在下方的山地中,师映川目光冰冷肃杀,满满地都是压迫人心的气势,不闪不避,与诸人绞杀一处,大宗师乃是世间的武力颠峰,信手一式就是排山倒海的力量,端的是不可一世,霸道无比,可怜这处自然风光极佳的所在几乎被打个稀烂,地面震动,无数的花草树木飞鸟走兽悉数都被这场大战波及,大宗师的力量如同一层一层最为狂暴的怒浪,将卷进范围之内的一切都撕得粉碎,这时连江楼一拳而下,铮然有声,拳头表面旋绕的气流交迸积聚,竟是仿佛电火一般发出‘滋滋’之响,连成一片,师映川与这一拳相交,二人护体罡气狠狠碰撞在一起,如同两颗流星砸入大地,将附近不知多少参天古树轰得居然离地飞腾起来,鸟兽更是直接被震得骨碎筋断,尘埃沙土遮天蔽日--这便是大宗师的力量,不必有什么花哨招式,甚至只需最平实的一拳一脚,也能够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威势,力量之强之大,堪称恐怖绝伦!

这一战从山林开始,又向东面大河蔓延,再然后一直激战至更远处的峡谷,八人所经之处,大地塌陷,当真是被打得破烂不堪,甚至有几处被打出了深深的巨坑,有地下水涌了出来,只怕过不了多久,就会形成一个个小型的浅湖,而且还要加上师映川偶尔找准机会抽取附近花木鸟兽生机来补充自身,如此一来,八人但凡交手所及之地,生灵毙命,草木枯零,竟是悉数变成了几乎寸草不生的废墟,顿成死地,如果没有一定的时间用来恢复,是不可能重现从前那般的生态环境的,而此刻战斗差不多也快到了结束的时候,师映川这一方以三敌五,能支撑到现在已是相当了不起了,八大宗师个个带伤,师映川本人更是接近重伤,这时在沉闷却又如同金铁相交的撞击声中,师映川低哼一声,整个人如同一支倒飞的利箭,以肉眼不可捕捉的速度在半空中划出一道不带半点弧度的斜线,狠狠地被砸入一座崖壁之中,带起无数石块与尘土组成的飞溅激流,甚至还迸出点点火星,偌大的崖壁瞬间面目全非,尘埃弥漫,却不知在被砸入坚硬岩石的师映川正张嘴喷出了一口淤血,微微喘息着,只不过他却没有半分痛苦之色,只面色冷冷地传音:“这场戏到了现在,已经演得足够逼真……那么,就是现在!”

与此同时,宁天谕面具下的脸上露出冷笑,眼内瞬间爆发出冲霄的精光,他身体周围突然间气机交错,便如同千万条无形的绳索将五大宗师死死黏住,五人刹那间只觉得体表寒毛根根倒立,一股深重的危机猛然袭上心头,说时迟那时快,宁天谕所附体的这具肉身宛如气吹一般胀起,下一刻,狂猛之极的爆炸终于降临!这股爆炸所形成的冲击波如同最凶戾强悍的风暴,狠狠肆虐,仿佛要把所有的一切都摧毁,无数花草树木包括岩崖峭壁,悉数灰飞烟灭!

☆、二百八十四、笼中鸟

此时此刻,宁天谕悍然选择自爆了眼下所在的这具肉身,这股自爆的力量极其强大,横扫一切,须知不论是什么人,只要一旦选择了自爆这一途,那么纯粹就等于是百分百的自杀,所以哪怕是已经被逼上了绝路的人,也没有几个能够下得了这样的决心与狠手,更何况是一位大宗师?但凡能够走到现在这个地步的人,势必比普通人更加知道生命的可贵,怎么能够舍得放弃自己的性命?更何况在五大宗师看来,自己一方只是要擒获师映川,至于其他两人,倒是不必一定要抓住的,更没有必要冒着付出很大代价的风险将二者杀死,所以这两人根本谈不上被逼到了绝境,既然如此,又有谁会想到此人竟然会在这种情况下悍然选择了自爆?因此五大宗师即便反应得极快,却也还是在这宗师级别的博命一击之中同时受创,距离最近同时也是肉身淬炼相对薄弱一些的师赤星甚至身受重伤,而就在宁天谕将要自爆身体的前一刻,完全受到师映川操纵的那名蛊控宗师已是展开身法急速远遁,瞬息之间就已经去得远了!

与此同时,师映川只觉得脑子猛地一痛,随即就听见宁天谕的声音在脑海当中微微喘息着道:“……虽然还算是脱身及时,但我依然不免受到了波及,只怕需要一段时间才能逐渐恢复,所以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我不会再出现,一切事情都由你自己掌握,你要万事小心谨慎……现在,你的身体情况如何?”师映川的太阳穴隐隐作痛,全身痛涨不堪,但他咬了咬牙,只沉声道:“……还死不了!”话音未落,便强撑着身体从崖壁之中冲出去,果然不出宁天谕所料,五大宗师在人人受创的情况下,所有人都当机立断,极为默契地没有选择去追击那名趁机逃脱的蛊控宗师,只一同围住了师映川,要确保将他生擒活捉,毕竟这才是他们的唯一目的,而这时师映川也差不多已经是强弩之末,五大宗师视线所及,当先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对血红血腥的眼睛,一时间周围竟是稍稍静默起来,居然没有一个人动手,最后还是师映川率先打破了胶滞的局面,他没有看别人,他只看向了那个五人当中最为高大也最为熟悉的身影,看向连江楼,在这一刻,深埋在心底的无数回忆在这一刻全部翻涌上来,此起彼伏,师映川眼下伤得很重,力气也已经用得差不多了,他笑了笑,随着这一笑,不少血沫从他的嘴角涌了出来,师映川慢慢环视四周,他看着五大宗师,最后将目光停留在了连江楼的身上,菱红的唇微翘,轻声说道:“……我现在已经没有任何脱身的可能,但身为我们这样的武者,决不可能放弃战斗而束手就擒,那么莲座,就由你来罢,毕竟你曾经……是我师映川的授业恩师。”

此刻连江楼双眸微眯,听着这些话,面上神情平淡无波,肌肤如玉,晶莹通透,他雄伟的身形卓立前方,如同一座不可逾越的巍峨大山,他迎着师映川的目光,眼神深沉若海,任谁也无法知道他现在的心情究竟是何等模样,而师映川看着男人,没有去看其他四位宗师一眼,猩红如血玉的眸子温如水波,平静得就仿佛两人之间所有不愉快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但不知道为什么,此情此景却莫名地就令人联想到‘于无声处听惊雷’这一句,师映川望着连江楼,嘴角微翘,他身上的衣袍已经出现了多处破损,长发披散,但这一刻他又分明有着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丰姿,竟美艳得不可方物,那是绝代强者才会具有的震慑心魂的美,他忽然仰天长笑,喝道:“我自幼乃是由你教导功夫,现在要拿去,也只有你才有这个资格,所以莲座,动手罢,总不能让其他人将我擒下!”连江楼闻言,微微颔首:“……好。”与此同时,在场其他四位宗师立刻让出地方,没有任何人打算插手其中,这是对于同级强者的最大尊重!

眼见此景,师映川嘴角微扬,突然间一声长啸,北斗七剑瞬间飞回他袖中,师映川右手握拳,缓缓跨前一步,一拳而出!这番动作看起来似乎慢到极点,然而偏偏转眼间就来到了连江楼面前,如此矛盾而诡异的现象令人大脑几乎出现片刻的混乱,而连江楼,同样一拳打出!

这对曾经的师徒之间再次爆发了一场激战,但这场战斗却仅仅维持了几次呼吸时间便戛然而止,只见尘土飞扬中,师映川的身影渐渐显现,他的身子挺得笔直,静静站着,但不知为何,这幅安静的画面却隐隐地给人一种豪情万千的错觉,而连江楼就站在距离他四五丈之外,衣袂飘卷,师映川微微一哂,下一刻,眸光突然黯淡下来,如同浓雾笼罩,紧接着,他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突然间张口喷出一道鲜血,早已重伤的身体再也支持不住,猛地向后栽倒!

一只手轻轻挽住了青年的腰身。连江楼瞬息之间来到了师映川身边,他微微俯身,无声地抱住了正兀自轻颤的年轻男子,师映川嘴角不断地向外溢血,身体无法控制地小幅度抽搐,连江楼看着青年,一只手缓缓擦去青年嘴角的血,这一刻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两人之间的点点滴滴,当年的一幕幕熟悉画面从心底安静地浮起,他与怀里这个人曾经是师徒,甚至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对方以为他就是自己的父亲,他收养了这个孩子,精心抚养教导,看着对方慢慢长大,一飞冲天,然而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现在就倒在他怀里,如同最初那个弱小的孩童,正无助地抽搐……连江楼依旧一脸平静,他从怀里取出一只玉瓶,将里面一枚珍贵的造化丹喂进青年嘴里,保住对方的性命,而这时或许是感觉到了这个怀抱的熟悉,已经正在逐渐失去意识的青年努力地睁开眼,空洞的目光定在眼前这张英俊的脸上,没有半点神采,只喃喃道:“师尊,好痛……”这是无意识的呢喃,青年已经失去了神志,身体只出于记忆最深处的本能作出了这样的反应,当年师映川还小的时候,练功受苦艰难之际经常就会向连江楼这样诉苦,而此刻连江楼也还是像当年那样,淡淡道:“……忍着。”只不过比起当年,眼下连江楼的眼里却似乎多了一丝可以称得上是温柔的颜色,他的一只手抬起,轻轻放在了青年白皙如玉的额头上,然后微一发力,顿时将对方震晕过去,暂时结束了这种身体上的痛苦。

--二十多年前的风雪之夜,师映川出生,被断法宗大宗正连江楼带走,寄养于大宛镇,四年后,师映川由白缘带回山门,又三年,时已七岁的师映川入主白虹宫,成为宗门剑子,再后来,十六岁的师映川晋升准宗师之境,震动世人,再往后,师映川身份大白于天下,叛离宗门,数年后,于摇光城内成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大宗师,就此掀开大幕,以一己之力搅动天下风云,而在今日,这个男子在激战之后,倒在自己曾经恩师的怀中,就此被五大宗师生擒!

师映川瘫软在连江楼怀中,满头黑发垂散下来,仿佛陷入了沉睡,这时其他四人走了过来,没有人出声,除了大长老之外,另外三人各自取出一只玉瓶,里面装的分别是万剑山的诛神刺,武帝城的六如散,瑶池仙地的百花乱元丹,连江楼接过,一一放入师映川口中,最后又从自己身上取了断法宗的锁心丹,给师映川喂下,很快,师映川的脸色开始由白转青,又变红,如此反复几次,最后才渐渐平复下来,诸人又上前各自检查了一番,等到确认师映川已经彻底被封住真元之后,师赤星拿出两颗金色丹丸,一颗送入自己口中,一颗递给连江楼,连江楼知道这是瑶池仙地的疗伤圣药,便捏开师映川的嘴,将丹丸喂进去,而傅仙迹也拿出了一枚小小的棕丸,让连江楼喂师映川服下,他看着昏迷中的青年,不由得微微叹息了一声。

到现在为止,此间事情已了,五大宗师之前想必就已经达成了某些协议,因此眼下诸人只简单商议了片刻,便就此分道扬镳,这五人先前经历了一场激烈大战,使得人人带伤,最严重的便是师赤星,想必总要休养一段时间才能痊愈,当下便由傅仙迹护送着她返回瑶池仙地。

……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师映川恍恍惚惚之间,逐渐开始有了些知觉,这并不是意味着他已经醒来,只不过是因为内识略略维系着一定程度的知觉罢了,隐约能够感觉到身边发生的一些事情,但远远没到清醒的程度,神志模糊中,他依稀感觉到自己似乎是在一辆平稳行驶的马车当中,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有人用什么东西将自己从头到脚裹了起来,抱着出了马车,半晌,那人将自己的衣裳脱去,细心地给自己清洗身体,然后在身体表面的受创之处上药包扎,在这期间,师映川只觉得对方的手是那样温暖,气息是那样熟悉,师映川的意识一阵涣散,沉入黑暗,又一阵略清醒些,昏昏沉沉地没个着落,面色如雪苍白,额头亦是涔涔薄汗,全身的力气仿佛都消失不见了,身体前所未有地虚弱着,不知不觉就有泪水无意识地顺着眼角滑出,就在他彻底堕入黑暗之前,不知道是不是幻觉,总之他依稀见到一双眼睛凝视着自己,那眼中是火一般的傲烈,同时又是冰冷的平静与淡漠,那样熟悉,又那样陌生。

这一路时昏时醒,当师映川终于真正醒过来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天,他闭着眼,隐隐感觉到一股淡而苦的药香萦绕在鼻间,周身软绵绵的,没有力气,且又一阵阵地疼,他并没有立刻睁开眼,而是运功察探身体的状况,果不其然,气海当中凝滞阻塞,完全没有办法使用一丝一毫的内力,师映川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从内到外的虚弱无力之感了,只有在当年大宛镇他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才是这种感觉,而如此无法掌握自己命运的渺小之感与微微惶惑,实在令人很不舒服,更不习惯……师映川默然片刻,借此定一定神,他缓缓睁开了双眼,只不过这双眼睛一睁开,却已不再是先前艳红如血玉的颜色,而是恢复成了一双当年与普通人并无二致的漆黑眸子,这是因为他如今力量被禁锢,再动用不得真元,施不得魔功的缘故,这时的师映川从外观来看,已找不到传闻中嗜血辣手的杀神样子,只是一个看起来虚弱恹恹的年轻男子,就连那原本因为极度强大而叫人心生畏惧的美丽,也由于失去了力量的衬托而变得诱人起来,一时间师映川心中默默地体会着这种全无着落的弱小之感,一面看向周围,入目处,是天青色的纱帐,这是一间船上的舱房,空间不大不小,木质的地板光滑漆亮,布置简洁,摆设寥寥,此刻室中一片安静,师映川的目光却第一时间就落在窗前的一张椅子处,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正坐在那里,看那姿势,整个身体的重量势必都靠在椅背上,男子十指交叉置于小腹前,一身青色袍子,乌黑长发系成一束,垂于身后,这样的容貌,这样的气度,不是连江楼还会有谁?男子本是坐着,兀自闭目养神,但就在师映川目光投来之际,立刻心有所感,两只黑眸蓦然张了开来,目光清冷如冬月,但情绪却没有什么明显的波动,他望着师映川,一时支起手肘,修长白皙的手指缓缓捏着眉心,道:“……醒了?”

师映川一时间竟是不知道要如何应对,连江楼的语气太平静,太寻常,就像当年自己还在断法宗时那样,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被这个男人的眼睛盯着,那深黑色如同深渊一般的眼睛,师映川不觉有些失态,他并没有掩饰这种表现,只觉得疲惫,就听连江楼道:“……你伤得很重,需要慢慢调养,好在并无性命之虞,没有大碍。”师映川闻言,没有理会,他挣扎着想要起身,但刚刚坐起身来,就觉得眼前发黑,且还伴有强烈的晕眩之感,身上更是虚弱无力,根本支撑不得,眼睛一闭就要向后倒去,却倒入了一个宽阔有力的怀抱当中,师映川强撑着微微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连江楼那张英俊的面孔,他已经很久没有如此近距离地看过这张脸了,男子一缕额发甚至垂到了他的鼻梁上,有些痒,浓黑得过分的眉毛下,只见两点星光般的寒眸,师映川只觉得头皮一麻,脑子却反又清楚了些,他本应该是愤怒的,可此情此景,却令他生出了一种有火而无处宣泄的无力之感,师映川闭上眼,一言不发,连江楼见状,似乎不以为意,只将青年放在床上躺好,盖上被子,既而右手二指搭在对方雪白的腕子上,静静探察片刻,方道:“你身体受损不轻,恢复起来需要时间,一切以静养为要……”师映川却突然打断了男人的话,淡漠地说道:“……莲座,请你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会儿,可好?”

连江楼闻言,目光微凝,但他没有说什么,只是起身回到窗前,重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师映川则是继续一动不动地躺着,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室内一片诡异的安静,渐渐的,天色开始暗了下来,连江楼掌了灯,照亮了房间,师映川有些昏沉,身体上的不适令他感觉十分虚弱,这种滋味已经太久没有尝过,变得很是陌生,也很难忍受,不过就在师映川烦闷焦躁之际,忽然外面有人敲门,原来是送饭的人来了,师映川闻到空气中饭菜的香味,原本还没觉得怎样的肠胃忽然就开始蠕动起来,充满了空虚之感,迫切地渴望有东西将其填满,甚至发出轻微的‘咕咕’声,自从他成为大宗师之后,这种与普通人全无二致的生理需求已经被淡化了许多,现在重新回到身上,令师映川多多少少有些无所适从,那种感觉就好象高高在上的神祇从云端被打落人间,沾满了俗世的味道,绝对谈不上愉快,一时间师映川冷冷的双眸中幽光如剑,又冷意森森,即使眼下手无缚鸡之力,却依旧直刺人心,不过正当他心下念头交杂之际,食物的香气却忽然浓郁起来,却是连江楼一手端着一只大碗,碗内盛着香喷喷的米饭,上面铺着几样菜,来到了床前,连江楼看了看师映川,这便在床沿坐了下来,他伸出一只手,将全身无力的师映川扶起来,让青年稳稳地靠在自己的怀里,这个表情平静如石头一般的男人用勺子舀起一勺米饭,配着菜,送到师映川嘴边,神色平淡地说道:“……张嘴。”

师映川一时间突然有些怔忪,此情此景,如此熟悉,记忆中那些老旧的碎片令他情不自禁地有片刻的出神,记得自己九岁那年冬天练功出了岔子,几乎死去,人人都以为他很可能就此成为废人甚至身亡,而那时连江楼却抱着他用自身的真元时时温养他的筋脉,差不多整整一个冬天,几乎片刻都没有与他分开,一直将他抱在怀里,就连吃饭洗澡的时候都是如此,最终令他完全痊愈,在那段时期,连江楼无微不至地照料着他,与眼下的情形,何等相似!而这样罕见的温柔,自己有多少年没有见到了?如今再次体会到这一切,真的是恍如梦中……师映川心下忽然酸痛难禁,他一开始那种愤恨激切的心情渐渐沉寂下来,眼睛看着面色一如既往的连江楼,终于在心底深处发出一声几不可觉的轻叹,然后张开嘴,吃下了面前的东西。

这一顿饭吃得十分沉默,没人再说一句话,一时吃罢,师映川虚弱的身体无法支持,再次躺下,半个时辰之后,连江楼又给他喂下一碗浓黑的苦涩汤药,师映川喝完了药,身上的疼痛减轻了一些,但头脑也随之昏沉起来,没多久就沉睡过去,这其实是连江楼的好意,毕竟师映川伤势很重,在这种情况下,意识清醒的时间还是少一些比较好,起码可以少受很多苦。

夜色渐深,水上却并不宁静,一艘艘灯火通明的画舫往来穿梭,从中隐隐传来丝竹笑语之声,亦可见人影绰绰,相映生辉,师映川所在的这条大船行驶甚速,穿过一片灯红酒绿,于船后拉下一道长长的白色水痕,船舱内,桔黄的烛火安安静静而燃,透出一丝微淡的温暖之意,连江楼依旧坐在窗前,不远处薄薄的纱帐内,师映川蜷缩沉睡的身影隐约可见,这时门外忽然响起轻微的两下叩门声,既而有人推门而入,却是大长老,这老者端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淡绿色药汁,递给连江楼,这便是治疗伤势的药物了,连江楼吹了吹药汁,便慢慢给师映川灌下,大长老站在一旁,看着师映川那微微苍白的脸,不觉低叹一声,道:“……可惜了。”

一路终于回到了断法宗所在的地界,这天中午,两辆马车停在路边的茶水摊前,车里分别走下两个人来,一个是看起来年事已高但十分矍铄的老者,另一个瞧相貌仿佛二十来岁的模样,但那眼神却分明是中年人才会有,这身穿黑色长袍的年轻男人身段魁伟高大,如同长枪般挺拔英锐,五官鲜明似刀削斧凿,无论容貌体魄都没有缺陷之处,刚一下马车,只简简单单那么一站,在场所有人脑海中便不约而同地浮现出一个念头:世间竟能有这等气势的男子!

此时这茶棚内有不少人正在歇脚,龙蛇混杂,其中甚至还有路过这里喝一碗凉茶解渴的世家子弟,喧闹之声可想而知,但这男人一来,目光只略略扫视,立刻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男人的眼神并不如何锋锐,甚至算得上平和,但却带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仿佛纤毫毕察,一切在他面前都无所遁形,好在此人完全没有任何特别的举动,只与那老者在一张空着的桌前坐了下来,这里的摊主虽是个小生意人,但迎来送往得多了,早练出一双利眼,忙打发了伙计去后面的井里取那筐湃着的果子,自己则满脸带笑地迎上来,亲自招呼,像这样的茶棚当然不会有什么好东西拿来卖,不过这男子倒不是那种难伺候的人,要了一壶茶水并一盘牛肉,一盘素菜以及一盘馒头,也就罢了,不过在点了菜之后,男人却看向不远处的马车,道:“……从昨夜一直到现在,你已粒米不进,虽是身体不适之故,也该勉强吃些。”

男子面色平板无波,但任谁都能听出这番话中的关心之意,而回答这话的,则是马车里一个明显虚弱的声音:“……不劳费心,一餐半顿还不至于就饿死了……”这声音中气不足,语调虚乏,使得一时间难以辨别说话之人究竟是男是女,只觉得十分好听,男人听了这话,没有出声,只是倒了一碗凉茶,起身向马车走去,将茶水递到车窗处,不容置疑地道:“纵是真吃不下东西,至少要喝些水。”马车里静了静,然后一只手便慢慢伸出了车窗,端住碗,但这人显然手上乏力,只一颤,瓷碗就掉在地上,摔得粉碎,男子见状,没有半点不耐烦的样子,只又去倒了一碗茶,这次他没有将碗递给对方,而是登上马车,显然是要亲自去喂那人喝茶。

茶棚里众人眼见这一幕,心下不禁嘀咕,能让这样的男人甘愿如此服侍,也不知马车里会是什么样的出色美人儿?虽然对方没有露面,但方才接碗之际却从窗口处露了一只手出来,大伙儿眼睛可是雪亮,那手修长莹白,有如美玉,指尖纤纤似笋,如此美丽得出奇的一只手,那车中的女子又会是何等美法?定然是个绝色丽人无疑,更有那行走江湖的粗豪汉子看得心痒,心里不知转了多少龌龊念头,不过只看那黑袍男子的气度就知道不是寻常人物,因此倒也无人去做什么色令智昏的事,这时男子拿着空碗从车里下来,而饭菜也正好送上了桌,男子与老者便开始用饭,这茶棚里大多是三教九流之辈,歇脚之际便说起了近来发生的大事,说的正是前时五大宗师同临摇光城围捕青元教主之举,此事到如今早已传得沸沸扬扬,而造成的巨大影响更是波及甚广,但那日八大宗师离开摇光城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以及当天到底青元教主最后下落如何,如此种种,除了几个当事人之外,无人知晓,因此自然是众说纷纭,而眼下受到冲击最大的自然是大周,自从那一日之后,整个大周朝已是疾风骤雨,不知有多少外人不可知的大动作已在暗中迅速进行,而眼下这茶棚里的大多都是一些粗鄙武夫之流,这样的人自然不可能知道什么真实的内·幕,因此现在嚷嚷的也不过是些似是而非的流言。

但这些话显然有人并不喜欢听,马车里忽然响起一阵咳嗽,正在吃饭的黑袍男子听见,便停下筷子,微蹙了浓黑得出奇的双眉,道:“……你现在需要静心休养,莫要多思多想,徒费心神。”马车里的人又咳了几声,似是略略缓了过来,依稀笑了几声,说道:“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何谈什么‘静心休养’的话,岂不可笑……”

这声音有着大概是虚弱造成的低沉,又带了些不知是慵懒还是身体不适的哑涩,但偏偏这里面又有一丝说不出的动人,糅合在一起,竟是让人心神微醉,只盼多听几句才好,黑袍男子闻言,沉默不语,那声音亦未再响起,但片刻之后,马车里却有些杂声,忽然间车厢门被一下推开,一只穿着雪白锦袜的脚从车里伸了出来,紧接着又是一只,下一刻,一团青影却蓦然栽下车来,显然是体弱无力,想要下车却根本连站立的力气也不足,直接腿软摔倒,不过这青影倒并未摔在地上,而是跌入一个结实的怀抱,那黑袍男子在看见车厢门被推开的瞬间就已走向马车,正好将其稳稳接住,皱眉道:“……你伤势未愈,下来做什么。”

只不过这时男子的话已经无人在意,因为在看清那青影的样貌的一刹那,周围所有的人都已经呆住了,那人苍白的脸上没有什么血色,神色憔悴,下巴尖尖,眼睛也显得很大,但一看就知道这并非天生之故,而是消瘦所致,一头披散的长发黑得像漆,墨色眼瞳里没有神采,只依稀散发着幽幽的淡光,额间至眉心的一道殷红也不知是伤痕还是胭脂,将脸色衬得更加苍白,几近透明,然而就是这样憔悴虚弱的样子,却依旧令在场众人连呼吸都停止了,满心满眼都只剩了这张病弱苍白的面孔,只觉得两腿发软,几乎恨不能跪倒于地,膜拜这出自于苍天之手的杰作,那些大字未必识得多少的贩夫走卒没有什么文绉绉的念头,满脑子只回荡着最粗陋直白的‘美若天仙’四个字,而那茶棚中的世家子弟脑中已是一片空白,恍惚间根本没有办法清醒地思考,平生所知道的那些形容绝代佳人的词句下意识地就统统冒了出来,却找不到一个可以完全形容眼前佳人的辞句,到最后,也只是剩得‘美若天仙’这一句--在眼下这等直击灵魂深处的美丽面前,无论是高高在上的华服贵公子,还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卑微小人物,在这一刻,认知却是达到了空前的统一。

那美人苍白着脸,虚弱地靠在黑袍男子胸前,被男子稳稳抱在怀里,身上密不透风地裹着一件青色的薄斗篷,身量依稀应该很高的样子,似乎与那男子都差不多了,黑袍男子微皱眉峰,用略带一丝责备之意的语气道:“……你出来做什么?”青衣美人神色漠然地说道:“刚才我喝了水,要小解,不然难道要我在车里解手不成。”男子听了,就不说什么了,抱着对方很快走进了对面的林子,不一会儿,两人又回来了,那青衣美人微闭着眼,恹恹地被抱回车里,黑袍男子将其安顿好,这才回到茶棚,继续与老者一起吃饭,但除他二人之外,这里的其他人哪里还有心思吃饭喝茶,都偷偷瞧着青衣美人所在的那马车,失魂落魄,那种普通人也还罢了,但这里也有一些刀头舔血的走江湖的武夫,若非忌惮那明显身份非凡的黑袍男子与老者,只怕早已有人按捺不住动手,饶是如此,还是有不少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之辈的人隐隐面露邪色,心中打着不知什么主意,要知道似这等绝对称得上‘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绝代佳人,哪怕让人拼上性命去博一个一亲芳泽的机会,愿意的人定然也是大有人在!

茶棚内的气氛莫名地就变得压抑起来,不过很快,黑袍男子与老者吃完了东西,在桌上放下一角银子,便走向了马车,两辆马车立刻便沿着大道继续赶路,留下原地怅然若失的人群。

傍晚时分,马车入城,住进一家客栈,翌日一早,有人悄无声息地进到某间客房中,却是一名锦袍玉带的年轻公子,室内静悄悄地,透过半掩的纱帐,可以看见床上正睡着一个人,年轻公子走到床前,轻轻撩开帐子,一张美得令人窒息的睡容顿时跃入眼帘,年轻公子当即屏住呼吸,下意识地放轻了动作,只觉得心脏跳得厉害,他贪婪地看着这张苍白的脸,即便憔悴至此,依旧美得不可思议,若是健康之时,却不知又会是如何美貌?年轻公子不由自主地想着,一面伸手欲揭开美人身上严严实实一直盖到颔下的被子,但还未摸到被角,那双闭着的眼睛却突然睁了开来,眼见面前出现一个陌生人,这眼睛的主人却并未出声,更毫无惊色,只是静静望着这不速之客,年轻公子也是阅女无数之辈,什么样的美色不曾见识过?可眼下被这一双眸子漠然看着,却是只觉得自惭形秽,仿佛自己是什么肮脏之极的污物,脏了佳人的眼,他呆了片刻,猛地回过神来,就如同一个青涩的毛头小子一般,生怕唐突了佳人,忙极力解释道:“小姐莫要惊慌,在下并非下作强贼之流,昨日在茶棚见过小姐一面,顿时惊为天人,又听小姐说了一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想必是受了歹人胁迫,因此便欲救小姐脱离魔掌,那二人方才下楼用饭,在下已命人寻机将其绊住,小姐自可与在下从容离开此地。”

这年轻公子口中的‘小姐’,自是师映川无疑,他从前虽然相貌极美,但从未有人将他错认成女子,但师映川这段时间有伤在身,十分虚弱,又因为身陷囹圄而心情大坏,两相叠加之下,青年一日日地迅速消瘦下去,原本与连江楼相差无几的身材,现在却早已不见了从前的高大健美之态,再加上完全失去了力量,再没有原先那种迫人气势,整个人看起来竟是与当年的燕乱云越发相似起来,俨然就是一位绝色美女,除了身量似乎太高了些之外,乍看上去并无其他明显古怪之处,也怨不得旁人都看走了眼,此刻师映川看着床前一脸痴迷之色的年轻公子,心中觉得可笑之余,又有些说不出地怒意,突然间就涌起了一份古怪心思,那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畸形念头,他淡淡看着年轻公子,说道:“……我是男子。如此,你可还要带我离开?”

此言一出,年轻公子顿时如遭雷击,呆在当场,片刻之后,仿佛是不肯相信这番话,年轻公子突然一把掀开了被子,露出师映川只穿着白色内衣的身体,这一下,原本被薄薄棉被盖住的喉结赫然现出,年轻公子呆了一呆,尤自不能相信,动作急切地剥下了对方的亵衣,顿时大片大片雪白的肌肤露了出来,耀得人眼花缭乱,登时这年轻公子的呼吸和心跳几乎全都停止,那玉也似的肌肤隐隐有着妖邪的光泽,消瘦的身体没有半点瑕疵,满目雪白之间的两点殷红令人脑中一阵阵地眩晕,年轻公子的手无法克制地颤抖着,情不自禁地摸向那诱人的美景,心口一波一波地发烫,生怕这只是一个迷醉的梦,入手处,只觉冰肌玉骨也就是这样了,几乎不能自已,他颤抖着双手褪下了对方的亵裤,如此一来,整具男体就呈现在了面前。

这是惊心动魄的美,完全找不到任何赞誉之词来形容,年轻公子只觉口中干燥之极,小腹中似有烈火在熊熊燃烧,到了这个地步,是男是女又有什么区别?这美人,这妖物,足以令人心甘情愿为他发狂!年轻公子突然猛地扑了上去,用力地吻着那晶莹如玉的身体,双手哆嗦着揉搓这具美得不真实的皮囊,师映川面色如常,只用了诱惑的口吻缓缓道:“来,把裤子脱了……对,就是这样……现在,自己坐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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