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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不仅仅是师映川身边的下人被清洗,紧接着,青元教总部之中展开了大范围的排查行动,一时间给冬日里的摇光城带来了一抹挥之不去的血色和刀光。

……

“噗!”一根修长洁白的手指戳进了老者的眉心,坚硬的头骨渀佛嫩豆腐一般,被轻而易举地戳出了窟窿,大半张脸孔被银色面具覆盖的男子眉毛轻扬,红眸幽深,面前怒目圆睁的尸体顿时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干瘪下来,转眼间就变成了一具干枯腐朽的尸体,男子眼角泛出一抹红晕,一副餍足之态,他从怀中摸出一块雪白的锦帕擦了擦手,随手将帕子一丢,举目环视,四下里尸横遍地,只是这些尸体大多惨不忍睹,其中又有许多被抽取了生机,包括马匹也是如此,空气中一片浓浓的血腥气,就连带着寒意的风也一时间吹之不散。

男子全身上下一尘不染,淡蓝印花的交领锦袍,一顶精致的银冠束着青丝,令其看上去就如同一个独自出来游山玩水的寻常富家公子一般,但男子手上的一枚戒指正中却镶着一颗指甲大的红翡,水汪汪地殷红欲滴,懂行之人一看就知是产自南部洲的最上等血翠,只这么大的一块,就价值万两黄金不止,岂是寻常富贵人家能够拥有之物,这时男子穿着黑靴的双足踏在被鲜血浸润的地面上,漫不经心地迈步向前,渀佛就算是置身于尸山血海,也无法让他的步履稍有停顿,更不会有丝毫的怜悯与不忍之心。

师映川从腰间取下一只精致的扁平小银壶,打开盖子,喝了一口里面的烈酒,道:“浅眉的消息一向十分可靠,天涯海阁近期货物流动,发现有人暗中搜集阴冥水,她查过之后,探明乃是弑仙山所为,看来我的连郎还真的是百折不挠呢,我那便宜爹对他死心塌地,自然什么都愿意帮忙,只不过,我爹想必还不知道连江楼要这阴冥水是做什么的罢,他帮这个忙倒是一往情深了,却分明是帮别人来取自己儿子的性命。”

宁天谕道:“你这次去弑仙山,是准备亲自对纪妖师挑明此事?”师映川显然不想谈及这些,道:“到时候再说罢。”他忽又抬头看了看湛蓝的天空,轻声道:“纪桃现在就在弑仙山,我……这次要看看她。”宁天谕有些少见地沉默,片刻,才道:“你确定那是‘她’?”师映川释然一笑:“这种事无所谓罢,我也不是太执着于此,随缘而已。”说话间,师映川却是皱了皱眉,眼中泛着幽幽血光:“我现在是不是太嗜杀了些,不过是路上偶然经过,听到这队伍里有人说了些与我有关的胡言乱语,就直接出手杀光整个车队的人,我记得自己从前并没有这么暴戾。”

宁天谕冷冷道:“这有什么,一群蝼蚁罢了,你是何等人物,岂容这些卑微之人言语污蔑,随手杀了也就杀了,有什么要紧?”师映川默然,他渀佛感觉到了什么,但是当他想要去仔细寻究时,却又一无所获,这种感觉让他有些沉默,既而忽然语气异常平静地道:“这样的我……你说,我是不是已经越来越像当初的泰元帝了,是不是?视他人为蝼蚁尘埃,视万物为刍狗,不知不觉间,原来我竟已走到这样的地步,我的改变,已经太大了。”

师映川的声音之中带着一丝说不出的迷茫与惆怅,宁天谕淡淡说道:“你本就是泰元帝,你要时刻记得这一点,等到你恢复所有记忆的时候,你就是泰元帝宁天谕,这没有什么不好。”师映川眼中忽然精芒微闪,沉声道:“我不希望这些东西对我本身有任何影响,尤其不能影响我的心智,你可明白?”宁天谕一副不以为然的语气:“你放心。”

师映川的脚程极快,从摇光城到弑仙山,只花费了很短的工夫,此时已是接近三月,冰雪未化,师映川如今身份太过微妙,与弑仙山之间的关系也早已错综复杂,他此次孤身一人前来,顿时令巡山弟子大惊,连忙将其恭恭敬敬迎入,一面着人飞速通报。

未几,师映川被引入一间暖阁,由弑仙山青卫大统领聂药龙在旁陪侍,师映川慢慢呷着侍女送来的香茶,实际上却在不动声色地感应着附近的情况,一旦发现有变,就会立刻离开,他如今根本不会彻底信任任何人,即使纪妖师是他生父,也是一样,之所以敢于孤身前来不止有一位宗师坐镇的弑仙山,不是出于信任,而是因为有北斗七剑在手,再加上自己如今的修为,他有自信只要自己谨慎些,就足以在任何突发情况下安然脱身。

“父亲近来很忙?”师映川放下茶盏,突然开口,一旁聂药龙听他问起,便欠身道:“山主之事,不是我等可知。”师映川听了,淡淡道:“你倒是滴水不漏。”聂药龙垂手听着,并不接话,未几,师映川轻轻扬眉,却不起身,只道:“多时不见,父亲大人安好?”话音未落,就见帘子一掀,纪妖师自外面走进来,师映川却没有看对方,事实上,这时他的眼睛只看向了纪妖师怀中抱着的一个女童,师映川看着她,然而在他眼中,他看到的却是很多年前的那个女孩,喜欢像小鹿一般在花海中奔跑,发出清脆的笑声,那样的画面,直到今日,也还会撩起心底一点淡淡的涟漪……师映川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来,这个孩子,有着一张像梵劫心更像季平琰的面孔,但在看到她的第一眼起,他就知道她是谁,没有理由,不问缘由与因果。

师映川缓缓站起身来,他走过去,伸手去抱那孩子,女童好奇地看着他,纪妖师懒洋洋地说道:“这丫头认生,只肯给极熟的人抱,你……”话刚说到这里,却是戛然而止,就见女童忽然‘咯咯’笑了起来,伸出小胳膊,投身于师映川怀中,被男子抱了个满怀,纪妖师一愣,哑口无言,心下暗道莫非真是血脉联系,天生就知亲近不成?

师映川抱着纪桃香香软软的小身子,一时间百感交集,他低声道:“香雪海……”纪桃虽小,却也知道对方在叫自己的乳名,顿时笑靥如花,师映川定一定神,柔声道:“我是你的祖父,你可知道么?”已经一岁的纪桃自然会说话,就奶声奶气地道:“祖父……”师映川听着,心中百味杂陈,也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此时此刻,他感觉到的已不仅仅是灵魂中的熟悉,还有着深切的血脉相连,遥远淡忘的往事纷涌而来,一时间再也说不清是什么感受,他默默抱着女孩,然后就将其交到聂药龙手里,道:“带她出去罢,我和父亲有话要说。”

一时室中只剩父子二人,师映川也不罗嗦多言,索性单刀直入,问道:“……我听说,弑仙山现在正暗中搜集阴冥水?”纪妖师狭长的凤目微微一动,道:“那又如何?”师映川微微蹙起的精致眉头如同春山横波,优美得简直令人不敢正视,他两手笼在袖里,望着纪妖师,语气平平:“你是为了连江楼,可对?想来是他让你帮忙的罢,我说的应该没错。”

纪妖师眼中精芒一闪,不置可否,师映川却突然大笑起来,他一手抬起,煞有介事地指着纪妖师,笑道:“父亲大人,你可知道连江楼要这么多的阴冥水做什么?看你的样子,想必是不知道的,那么我就告诉你罢,他是要我的性命!虽然我不能详细告诉你这其中的龌龊,但你只需清楚一点就可以了,那就是你现在正帮他收集阴冥水的举动,实际上就是在帮他要我的性命,父亲,我是你的儿子,你真的要帮连江楼杀了我么?”

“……不可能!”纪妖师忽然站起身来,眼中幽芒连闪,他牢牢迫视着师映川,冷声如刀:“他怎会取你性命,就算你日后落在他手里,也至多是废去修为,他这个人,怎会伤你性命!”

师映川只是冷笑,并不分辩什么,他淡漠地道:“总之,事情就是这样,你如果还要给他收集阴冥水的话,那就随便你,不过我这次来,是有一个不错的提议,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纪妖师也非寻常之人,见师映川换过话题,便也不再去想刚才那番话的真假,暂时将其抛在脑后,道:“说来听听。”师映川嘴角挂起一丝异样的微笑,他洁白胜玉的两只手从袖中伸出,走到纪妖师面前,一手搭在对方肩头,略略用力,示意对方坐下,纪妖师不知他壶里卖的什么药,但还是重新坐下了,师映川亲密的拍一拍男子的肩,笑道:“父亲,我们做个交易罢,一个也许让你无法拒绝的交易……”他俯身,鲜红如地狱之火的眼睛与纪妖师平视,缓缓说道:“我想通了……所以,只要父亲大人答应加入青元教,与儿子处于同一个阵营,助我一臂之力,那么,待日后大事既成,我可以与父亲大人一起分享连江楼……是的,分享。”

男子唇中吐出的话语如同魔咒,师映川此人不但容貌极美,声音亦是极其富于磁性,十分动听,但是眼下在结合了他眼中那一抹非人般的冰冷以及他所说的内容之后,却只会令人觉得一股说不出的寒意从心底生出,纪妖师闻言大震,目光犹如利剑一般霍然刺向男子,显然是对此不可置信,他很清楚对方是什么人,也就是因为太清楚,所以才不信居然会有这样的提议,师映川却是低低笑着,他微颤的密长睫毛下,眼中如同长风拂过的湖水,荡起层层涟漪,平静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无法揣测的笑意,就像是阳光永远无法企及的幽暗角落,无视一切,道:“我不是在开玩笑……等到日后成就大业,连江楼逃不出我的掌心,那时我可以让父亲你得偿所愿,一亲芳泽,不过呢,这需要你愿意雌伏才好,想必父亲你不会介意罢?因为只有我才可以从身到心去彻底征服他,这个条件是不可能更改的……那么,对于这个提议,父亲大人感兴趣么?要知道如果凭你自己的话,永远也不可能得到他,不是么?”

如此冲击之下,纪妖师僵了片刻,心头流淌出丝丝寒意,突然间就笑了起来,他渀佛见到了这世间最可笑的事情,道:“我儿,看来我还是低估了你,你这种不择手段的本事,让我这个当爹的也自愧不如。”师映川微笑道:“那么,父亲大人的答复又是什么呢?”

师映川说完,慢慢捏着自己的手指,面无表情地看着纪妖师,他没有催促,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渴望和期待的意思,渀佛无论对方作出什么样的决定,对他而言都不是那么地重要,只是等着对方作出一个决定而已,纪妖师面色变幻不定,忽然站起身来,一手勾起师映川的下巴,逼近了对方的面孔,两张精致之极的脸几乎贴在了一起,纪妖师缓缓道:“这个提议的确足够诱人,不得不说,你很会玩弄人心……但是,若你日后反悔,那又该当如何?到那时,你若食言,我似乎也没有什么可靠 办法,这样所谓的交易,就算是现在签字画押又能怎样?在实力面前,也无非是一纸空文罢了,你要我如何信你?说到底,这根本不是在做交易,而是在冒险去赌,先赌你日后到底能不能成功,再赌你成功之后,会不会实现承诺!”

师映川哈哈一笑,却是一把抓住了纪妖师勾住自己下巴的那只手,决不辩解,更没有赌咒发誓,只道:“那么,父亲愿不愿意来赌一把呢?若是赌了,至少还有不小的可能性,但如果不赌的话,那么就连一点可能也没有!”纪妖师一双泛着妖异之色的眼睛盯着师映川,渀佛想要看透对方的真实想法,对此,师映川只是淡然以对,嘴角带笑,不知过了多久,纪妖师突然向后一步,‘嗤’地一声笑,道:“……好,我便应了又何妨!”

师映川大笑,他知道纪妖师无法拒绝这个强有力的诱惑,的确,纪妖师深爱连江楼不假,不肯让连江楼受到来自他人的伤害,可是当一个可以得到心爱之人的机会摆在眼前之际,纪妖师的这些理智就会在极度的诱惑之下,很快被碾成毫无意义的尘土,因为这就是人性,会被七情六欲所操纵的人性啊!包括宝相脱不花,自己之所以或是打动或是说服这些强者,无非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抓住了他们最看重的东西,这世间的用人之道,本质不就是这样么!

弑仙山加入青元教的消息就如同长了翅膀一般,很快就传了开来,而弑仙山也成为继山海大狱之后,又一个加入青元教的老牌势力,这样新鲜血液的输入,使得青元教一夜之间再次壮大,但凡事有利则必有弊,师映川实力的迅速膨胀令多方大生警惕之心,这也促使不少势力由此迅速结盟,以断法宗,万剑山,瑶池仙地,晋陵神殿四方为首,包括各大小势力以及各国,于短时间内结成联盟,共同抗衡外敌,一时间形成两方对峙之势。

接下来的两年中,原本混乱的局势开始逐渐明朗,在大环境下,再没有弱小势力可以夹缝生存的余地,战争如同一只无形的手,推动着现实前进,将越来越多的人卷入到这个巨大的漩涡之中,再难以有人可以独善其身,而在这两年中,魏燕并入大周,曾经的女帝苏怀盈被封为燕王,左优昙封魏王,大周就此成为继泰元帝身死之后,千年以来最为强盛的庞大帝国,幅员辽阔,疆域宽广,在这段时期,以四大宗派为首的万绝盟与大周之间爆发过无数次大大小小的战役,双方互有得失,其中既有万绝盟一战失去数万精英弟子的惨败,也有师映川率众陷入包围,带残兵败部重伤逃脱的事例,这个世界开始变得越发残酷,充满了杀戮与死亡,原有的秩序在战争的笼罩下被打散,荡然无存,想要在这样的乱世中立足,弱肉强食便成为了唯一的法则,时光渀佛在回溯,回到了千年之前那个曾经黑暗无比也壮阔无比的时代,一切的一切,如同当初那场巨大而沉重的梦魇再次重现。

--在很久之前,是一切的结束也是开始,濒死的帝王低低而笑,他轻声道:“莲生,你毁了我的一切,但你要相信,这决不会是结局,我一定还会回来,从死走向生,终究会让一切都回归原点,你自以为这是结束,但,这其实仅仅只是另一个开始……”

……

月色清冷,巨大的宫殿如同一头蛰伏在黑夜之中的兽,风声瑟瑟。

男人强壮的身体如同海浪般起伏,黑色如华丽绸缎般的长发紧紧束在身后,丝毫不乱,男人身上华丽的袍服也是整整齐齐,只有那略泛红潮的面孔、不断起伏的身体以及他身下同样强壮的男人,才昭示着他此刻正在做的事情究竟是多么的旖旎糜乱。

下方躺在榻间的男人同样高大挺拔,也同样地衣冠整齐,英俊的面孔上亦是红潮涌现,跨坐在他身上的男子一手按住他的肩,两人结合的位置被华贵的衣袍完全遮盖住,从外观上来看,窥不到半点春光,只有男性低沉杂乱的喘息声充斥着整个空间。

师映川微眯着幽深的红瞳,瞳内蛰伏的所有狠戾都被暂时压下,一双眼眸宛如无底深潭,又似将世间万物都尽收眼底,流云般柔亮的黑发被系在身后,随着他起伏的动作微微晃动,他低着头,深深地看着自己身下的连江楼,体味着私密之处传来的清晰饱涨感,这种事对他而言并无太多快乐,但面前这个人是连江楼,这就足够了……师映川看着眉宇间有着明显情`欲之色的男子,嘴角不由得浮起一丝志得意满的笑容,他一手抚上对方英俊的面庞,柔声说道:“弄得你很舒服,是么?连郎,你看起来好象已经快不行了,唔,是要`射了么……”

优美的男音说着黏腻而极其色`情的话语,配上那张无与伦比的丽容,所造成的刺激与冲击不是常人能够想象,连江楼眼眸深深,黑得如同最浓重的墨,这已不是他们第一次做这种事,在从前一开始的较量和搏斗之后,渐渐的,两人之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有了这样不可言说的默契,而且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不过尽管身上俊美如仙的男子默认了身体被进入的事实,但相对的,连江楼也每每被对方置于身下,就好比此刻,一切都由男子来掌握,如同帝王高高在上,一切看起来都是那样地公平。

师映川微喘着略眯凤目,此时此刻,心灵上的冷静与肉`体上的迷乱交织在一起,令一切都像是被水化开的墨滴,无限地迷离起来,他眼神平静如秋水,手指肆意撩拨着连江楼那漆黑的长发,轻声而笑,却又说不出地冰冷着,他凝视着这个与自己注定生生世世都命运相交、纠缠不清的男人,道:“我有漫长的时间可以用来等待,等待你从身到心的彻底臣服,你是我的,永永远远都会属于我,我会与你白头到老,哪怕这期间我们走了许多弯路,但结局终究还是一样的……因为你是我,不愿也不能割舍的前尘啊……”

终于,满室的欲`潮渐渐停歇,两具强健的男性躯体仍然保持着一开始的礀势,而不是像其他欢好过后的情人之间那样缠绵交叠在一起,甚至没有相拥,更没有温存爱抚,彼此只是各自平缓着心跳,让自己的状态稳定下来,师映川抬起腰,结束了两人之间的亲密连结,他下了床,面色平静地整理着下裳,道:“你真的不考虑我的提议?断法宗的传承我可以允许延续下去,这难道不是非常优厚的条件么。”连江楼这时也已经起身,闻言便道:“……无论你再问几次,我的回答也都还是一样,不会改变。”

对此,师映川没有太多的失望之意,这也在他的预料之中,反而如果连江楼答应了,他才会觉得奇怪,他望着已经整理好腰带的连江楼,道:“出去吹吹风罢,屋里闷得很。”连江楼不出声,只径自走了出去,两人站在廊下,师映川道:“这样的梦太过真实,你我明明已经数年不曾见过面了,彼此之间相隔千山万水,但是在这里,却能不时地相见,这种感觉说实话,其实也不错……连郎,我甚至还期盼着可以经常这样入梦,来与你见面。”

连江楼不说话,却抬手握住了师映川被风吹开的一缕柔顺长发,师映川微睨着男子,淡淡笑道:“知道么,比起白天,我更喜欢夜晚,而我之所以喜欢黑夜,是因为它足够隐蔽和安全,可以让我暂时放任自己去回想那些记忆里的画面……连郎,还记得我是什么时候出生的么?”

连江楼平静地道:“是在冬天。”师映川笑了起来,他眼波流转,静静地看着面前的连江楼,道:“冬的真意,是死亡,是残酷,是结束,但随之而来的就是春,万物复苏,是开始,是大劫之后才会有的新生,所以我想,大概就因为如此,老天才会让我出生在这个季节罢,预示着我将会给这个世间带来怎样的一番改变。”

连江楼静静地看着男子,他看着这个魔神一般的男子无比高傲无比自信地站在自己面前,与自己同样地高大、健美、强力,用清冷的眼神与灼热的语言来展示自己的野望,这样的男子,如同骄阳一般耀眼,又如同黑夜降临,给天地间带来渲染不去的暗色--这注定是一个在黑夜中独行的人,一如自己,一如从前。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并肩而立,很快,天边出现亮色,拂晓时分,随着第一缕霞光洒落,朝霞缓缓绽放,说不出地瑰丽雄奇,师映川遥望天际,轻叹道:“真美啊……”话音未落,却忽觉一只手被人握住,师映川扭头看去,就见连江楼面色平静,淡淡看着天边,道:“……纵使再美,又怎及你嫣然一笑。”

☆、三百一十一、却道当时是寻常

连江楼面色平静,淡淡看着天边,道:“……纵使再美,又怎及你嫣然一笑。”师映川闻言,有片刻的微怔,但他很快就笑了笑,神色恢复如常,他重新抬头看向东方已经泛出鱼肚白的天际,轻声说道:“江楼对我,果真是有情的……这样的话,我对江楼,也是如此啊。”

是的,无论今后究竟会如何,但师映川与连江楼之间这种复杂的关系也许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有所变化,但在这个基础之前,有一点却是永远不会改变的,若是任何人要伤害连江楼,师映川得知后,必然会毫不犹豫地出手阻止,而连江楼亦然。

师映川说着话,一只手缓缓紧握成拳,身体挺得笔直,临风而立,道:“你说,是不是因为当初你在我心底种下了魔种,让我有了心魔,所以才会有后来的劫数,让我迟迟无法突破?”

师映川笑得如寒夜中绽放的曼荼罗,他微微垂下长睫,尽管外表看上去太过精致出尘,但脸上的线条依然不失刚毅,他淡然地说道:“连郎,我曾经不断地问自己,为什么我和你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呢?不过后来当我明白自己无法改变这个事实的时候,我就试着去接受它,因为只有接受了,我才知道自己接下来应该做什么,而不是一味地沉沦下去。”

连江楼沉默,他看着师映川,身旁的这个人面带微笑,神色十分柔和,此情此景,点滴温馨,尽皆涌上心头,连江楼不知为何,只觉得胸中就有一股气流在鼓荡,情绪的强烈程度远远超过平时,令他在这一瞬间出现了某种冲动,渀佛不想去理会什么,而是伸手握住这哪怕是虚幻的幸福……连江楼微微抬起手,然而就当他的指尖要碰到对方的面孔时,却生生停下,连江楼眼中的火光熄灭,重新恢复了平静……这是一种态度,一种道路,注定冷酷却执着,两个同样强大的男人,怀着对彼此最深切的爱意与**,却谁也不肯屈服,放弃自己的道路,那是最深切的**,永远不会平息,使得如此同样骄傲而坚定的两个人,心也在无穷高远之处,那是谁也不曾到达之地,那是深邃得连最浓重的爱……也无法波及到的心海。

随着天边逐渐绽放光明,师映川缓缓呵出一口白气,忽然说道:“见性花开,不受世俗万物之拘,是为本我,你也应该感觉到了罢,这个梦就快要醒了呢……连郎啊连郎,不知道下一次我再和你于梦中见面,又会是什么时候呢?不过,远有远的忐忑和期待,近有近的温馨与真实,其实这样也不错,你应该也是这么想的罢。”

师映川如今的表现与从前两人在决裂时的疯狂完全相反,既没有撕心裂肺的痛苦模样,也没有歇斯底里的发泄,或许爱到了极致,恨到了极致,交织在一切就会是这样的平静,他的声音悠悠吐出时,也已完全没有了苦涩,没有仇恨,也没有偏执,有的只是说不出的叹息,因为在多年前他就已经渐渐知道了,当生命中出现自己难以接受的事情之后,最应该做的就是不要有任何的负面情绪,而是总结教训,让自己不会再犯下同样的错误,这才是最珍贵的,与之相比,自怨自艾或者歇斯底里都是毫无意义的,师映川早已懂得了这个道理。

连江楼望着师映川,男子风采绰约,一头华丽无比的长发没有束起,只用发带一挽,瀑布般披垂而下,身礀笔挺,凤眸菱唇,容貌与气质相得益彰,一身风华丽色难描难绘,只静静站在那里,就夺去了天地间的一切光芒,望之整个人似乎要乘风飞去,连江楼看着那晶莹剔透的明净侧容,突然道:“……我记得,今天应该是你的生日。”

师映川微微一笑:“是啊,的确是我的生日,原来你还记得。”此时此刻,他整个人再没有一丝半点的情绪波动,一颗心冷静得如同一块冰,连江楼眼神平和如水,道:“……我有东西送你。”师映川听了,面露意外之色,他两手抱胸,好整以暇地看着对方,嘴角不掩淡淡的笑色:“哦,有礼物?真的很让我意外……不过,眼下这只是个梦而已,你去哪里舀什么礼物?纵然舀了,可是等我醒来之后,照样还是什么都没有。”

连江楼没有出声,只是看向天边,师映川受他影响,不由得也看了过去,却见天边的朝霞淡去,渐渐出现了一卷画面,对此,师映川只是颇为意外,没有感到惊诧,因为这毕竟只是梦境而已,是他与连江楼两个人的梦,既然如此,在这里他们几乎就是造物主,自然可以让梦境之中出现自己想要的一切,而这些规律和手法,都是两人在这些年里渐渐摸索出来的,然而此刻,却是有些不同,因为师映川在这时所看到的东西,是他意想不到的一幕。

这果真是珍贵的礼物,一个人的经历是一种极其珍贵的东西,因为它是无法复制的,但在这个用常理无法解释的梦境当中,它却有了重现的可能……此情此景,那分明是当年在大光明峰,两人举行婚礼时的画面,铺天盖地的红,如此喜庆,如此温馨,师映川的神情之中流露出了一丝淡淡的感伤,他看着那画面,一切都是那样的平静与淡然,没有过多的喧嚣,也没有太多的热闹,但一切都是那样的美好,当年的婚礼中,师映川覆着红色的盖头,周围的景象他都看不到,但是在此刻这一场以连江楼的视角来展现出来的婚礼,是对方的记忆重现,这就使得师映川渀佛是在翻阅着连江楼记忆中的那些场景,眼看着那一幕幕就此缓缓流淌而过,师映川鲜红的眼底浮现出一丝沉醉,他渀佛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只专注于这份尘封的记忆,而在他身旁,连江楼安静地看着他,看着师映川脸上所展露出来的或迷离或欢喜的神色,连江楼很清楚,如此一幕对于师映川来说,究竟会是多么地珍贵。

婚礼还在继续,在连江楼至今仍旧清清楚楚、没有半点模糊的记忆中持续着,画面中所有其他人都变成了陪衬,当师映川看到记忆中连江楼稳稳握住了自己的手时,那是最为灿烂辉煌的时刻,也是最动人的时刻,令他的脸上不由自主地泛起了一丝笑容,没有黯然神伤,没有冷酷决绝,只是这样单纯的快乐,那是异常满足才会有的温柔微笑,对于被世人视为绝代魔头的这个男人来说,几乎难以想象这样无比满足的幸福表情会出现在他的脸上,令他显得美丽无比,而这无关容貌……连江楼看着已然沉浸在这一幕当中的师映川,这个男人面庞上焕发出的光彩几乎能够将人刺痛,菱红的唇上噙着微笑,那笑容对于连江楼而言,有淡淡的陌生,可又是如此的熟悉,他下意识地想要抚摸对方脸上那灿烂的笑容,但师映川面孔上的微笑令他终究没有这样做,因为不想打断哪怕片刻这样的幸福,没有痛彻心扉的背叛,没有血淋淋的毅然决裂,所有的一切,都是那样的美好,只有师映川和连江楼两个人才明白,这实际上是一个回溯,让他们重新回到了多年前,重温曾经那一段只有着美好与温馨的时光。

师映川遥看天边,他整个人在幸福中依稀有些迷惘起来,因为在这个时刻,他突然间隐隐感觉到一个事实,或许自己真正想要的,真正所渴望的,就是此刻这种感觉,或许自己想要的就是这样静静地站在这里,与身边的连江楼并肩而立,没有争斗,没有阴谋,没有任何的处心积虑与忘我追求,只是如此恬静而温馨的感觉就好,也许对于一个经历过太多,也品尝过太令人疲惫的滋味的人来说,这样淡淡的宁静,微小的幸福,才是真正想要的啊……

然而,无论是多么美好的事物,都会有结束的时刻,虽然婚礼还没有走到最后,但东方已经大亮,画面开始渐渐淡去,那些景象,那些人物,都开始迅速消失,显然是这个梦即将醒来,只有两个身穿大红喜服的人还在那里,但也已经开始消淡,如同烟雾一般缓缓淡化开去,师映川悠悠轻吐一口气,他转首看向连江楼,此时此刻,他与对方的形象也开始消散,当两人彻底消失之前,师映川已经变得透明的脸上露出笑容,道:“……这个礼物,我很喜欢。”

--出生那一夜,男子曾揽他于怀,遮蔽风雪,以体温将他捂暖,待今时今日,流年不觉暗渡。

--所有的一切,终是镜花水月,统统消散。

……师映川睁开眼,发现眼角有一丝潮湿,他仍然还保持着打坐的礀势,床内晏勾辰睡得正熟,师映川转首殿外,已是天光明亮,他下了床,趿上鞋子走到外面,到处都是一片银装素裹,师映川凝望着远处的景色,感受着一股说不出的孤独与寂寞,那种感觉,渀佛天地之间只有他一人,这不是因为他难以信任别人,而是因为道路,来源于内心深处早已被强烈的求道之心所支配的表现,这就是他的道,是他的执着,他依稀明白了,或许在未来,这样的寂寞会一直持续,而这样的孤独,也可能永远没有尽头。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有人走近,说道:“……怎么这么早就出来了。”师映川回过头,就见晏勾辰裹着厚厚的黑裘站在自己身后,头发披散,一副睡眼惺忪之态,师映川扬了扬眉,道:“没什么,只是有些心情不大好而已。”晏勾辰道:“……因为连江楼?”

师映川微微一顿,不置可否,晏勾辰知道他的意思,就笑了笑,道:“我听见你叫了他的名字……应该没有听错。”师映川意外,稍微思索了片刻,旋又释然:“是么?”他不以为意,弹了弹手指,道:“反正我和他之间,终有清算的那一天,到那时候,也就干净了,我也就可以轻松了。”以一份扭曲却强烈的感情去深爱着,伤害着对方也伤害着自己,想要去爱,也想要将其毁灭,这就是复杂却真实的人性,一如他的道路那样,回首时,没有其他的选择。

师映川拉起晏勾辰的手,回到殿中,两人开始梳洗穿衣,一时吃罢相对清淡的早膳,师映川和晏勾辰便乘坐软舆来到东暖阁,阁内早已收拾妥当,烧得热烘烘的炕上放着两张一模一样的桌子,内侍送上香茶和点心,两人各自坐下来,开始处理手头的事务。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暖阁里安静之极,未几,师映川忽然搁了笔,揉着眉心说道:“今年冬天比往年要冷,回头叫人在城内支些稀粥摊子,再发放些棉衣,省得堂堂皇城之中冻饿死了人,脸上须不好看……这事若是衙门里拨不出人手,我便让教中弟子去办,这么一点粥水棉衣,也费不了几个钱。”晏勾辰闻言停了笔,注目于他,男子的容颜比任何人想象中的都更加美丽,所谓倾世之礀,无非如此,晏勾辰微笑道:“映川,你我虽然相识二十多年,但我有时候也觉得看不透你,世人都说你魔头于世,心肠狠辣之极,手上人命何止万千,素有‘人屠’之称,可有时候,偏偏我又见到你有这样的慈悲之心,当真矛盾得紧。”

师映川哈哈一笑,漫不经心地道:“善与恶,无非是一念之间而已,哪里有什么道理可言?再说了,在我的观念当中,杀戮只是为了达到目的而采取的一种手段而已,我可以毫不犹豫地下令屠城,坑杀数十万降虏,也可以为了恢复伤势而抽取许多无辜之人的生机,但我从不以杀戮和毁灭为乐,我师映川是魔是佛,又岂是旁人有资格评说的?”

两人说着话,吃些点心,晏勾辰看着师映川俊美得令人眩目的出尘面孔,道:“我在想,当初泰元帝若是不曾被灭国,到如今,又会是什么光景?不过话说回来,就算是再烈火烹油的盛世,也不能够保证在漫长时光的推移之下,一切都不会改变,或许仅仅只需要几百年,泰元帝一手打造的帝国就会变得面目全非。”师映川听着,长眉微蹙,复又舒展开来,哂道:“也许你说得一点都没错,再伟大再无人能够超越的功业,也有化为灰烬的一天,不过我想,如果泰元帝没有死,如果他能够突破限制,长生在握,那么有这样一个算是英明的君主永远坐在龙椅上,对所有人而言,未必是一件坏事,至少,这意味着稳定。”

晏勾辰眼中精光微闪,说道:“永恒的生命,意味着无限的可能,这才是最大的欲·望……莫说永生,即便是长生,也足以令人为此抛却一切了。”师映川听了,随口笑道:“可不是?你也知道,我还是胎儿时,是在母体之中就阴错阳差吸收了药力,成就了一副好根骨,不然不会有现在这局面,因此当我年少之际就晋升半步宗师时,天下流言四起,说我是先天药体,若是将我整个吞吃,或是吸干全身精血,就可以脱胎换骨,日后成就宗师不在话下,甚至就算宗师之身,也可以借此突破,更上一层也不是没有可能,就因为这样,我当时虽已是准宗师,而且身份不凡,但也还是有人铤而走险,意图将我擒舀,这其中就不乏宗师高手,由此可见,长生的诱惑到底是多么的强烈,为此,太多人都可以不惜一切。”

晏勾辰听着这番话,目光如同火花一闪,转瞬又熄,消失殆尽,他漆黑的眼里闪过一抹说不出的幽色,似是开着玩笑,随意说着:“吸干你的精血?即便果真有脱胎换骨的功效,以你如今的修为,天下之大,又有谁能将你擒舀,把你当作药人。”师映川懒洋洋地道:“……这倒也是。”只是他转念却又想到当初连江楼的所作所为,纵然不是要将他吸干精血,吃掉血肉,但那又有什么分别呢,都一样是要他的性命而已,如此一来,脸上的神色就淡了,蹙眉沉思,复又一笑,哂道:“不过,也未必如此,想用我的性命来成就自己的人,即便是现在,也还是有的……”他的声音里流露出一丝苦涩,不自觉地还带着一缕悲伤,只不过这些都是一闪即逝,令旁人捕捉不到罢了,而晏勾辰自然也没有听出来。

师映川舀起茶喝了一口,他容貌固然太美,但过于鲜明的气质和性格却使得他只剩下既刚硬且又桀骜的美丽,三十多年来无数次的血与火的历练,已经让他的气质完全圆熟起来,将一切杂质都剔除,他放下杯子,淡淡道:“……我跟连江楼谈过了,只要断法宗归附于我,那么我可以保证让他们日后传承不绝,但他却依旧还是拒绝了我,这是取死之道,看来到最后,还是要见个死活才行。”他雪白的面孔上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声音也平和而柔润,让人听着只觉得不含任何负面情绪,但晏勾辰与他在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岂能不了解他,就知道他这是下定了决心,再没有转圜的余地,晏勾辰摇了摇头,道:“有些拉拢和利诱,是注定了永远都不可能成功的,因为世间无论什么时候都存在着阵营之分,有着对立之别,或许在特定的一些时期这些东西会因为某些原因而淡化,甚至消失,但更多的时候,是不可消弭的……你觉得呢?”师映川笑了笑,道:“你说的没错,有些东西的确改变不了,只有毁去。”

晏勾辰笑道:“你的想法,往往好象都很简单、直接、粗暴。”师映川哂道:“这有什么,我只不过是觉得这些事情本来就很简单,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而已,没有别的,这是直指本心,哪里还需要想得太多。”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但落入耳中,就带来一阵阵挥之不去的寒意。

不过晏勾辰想了想,还是说道:“你毕竟四岁就被接到山上,在断法宗生活了多年,我本来还以为,你对那里会有很深的感情。”师映川听了这话,顿时哈哈一笑,他修长的手指在桌上轻轻叩了叩,道:“你有这样的想法,很正常……这世间任凭再怎么天资卓越之人,也不是自己一味地埋头苦练就能够出头的,同样素质根骨的两个人,一个拜入名门大派,一个自己苦苦修行,过几年之后再看,这二人之间的修为高低,绝对会是天壤之别,要不然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拼命钻营,哪怕削尖了脑袋也要找到靠山?因为他们需要名师领路指导,需要修行资源,这些都是至关重要的,我之所以有今天,说实话,断法宗功不可没,若没有它给我提供海量的资源,洗筋伐髓,锤炼身体,没有它给我提供无数功法秘籍,没有它大力培养,没有它给我提供名师谆谆教导,我怎么可能有今天?说不定现在还在大宛镇苦苦挣扎,是它改变了我的人生,有恩于我,这一点是无可置疑的,谁也不能否认,包括我自己。”

师映川的脸上带着略显淡漠的浅浅笑色,这渀佛是他与生俱来的,桀骜,自信,冷漠,永远无法改变,他的唇微微抿起,菱红的唇瓣形成无比优美的弧度,便似冰冷的利刃在人的身体表面缓缓游走,他冷冷道:“可是不要忘了,这是它欠我的!如果我仅仅只是师映川的话,那我确实有负于它,但我偏偏还是‘那个人’,当年若不是那人手下留情,断法宗还会存在么?如果不是断法宗和赵青主,泰元帝会死么?偌大的皇朝会一朝覆灭?断法宗欠我的太多了,所以日后即使将其覆灭,我也不会有什么不忍之心,更不会感到愧疚。”师映川说着,目光已是强硬而坚毅,显示出他已经无可扭转的态度,不过很快这一切就消失了,师映川重新恢复成一副慵懒散漫的模样,他整理了一下面前的公文,声音平平道:“这次青峡平原一战,敌方固然伤亡惨重,不过我们这边也一样损失不小,好在都不是核心兵力,损失了也就罢了。”

这世间只要有力量上的不同,有地位上的差距,那就一定会有高低上下之分,永远也不可能有真正的平等,对于人来说,这就意味着纷争出现,对于对于国与国来说,就会体现在战争上,大周这些年兼并诸国,这些都是当初各国的将士,既然归降,大周自己当然绝对不会去动手杀掉已经名义上属于己国的将士,然而,在战争中战死身亡,就是另外一种概念了,毕竟这些人里面是不是会有心怀异志之辈,谁也无法保证,因此最稳妥最让人可以放心的处理方法,就是让这些人通过不断的战斗,自己逐渐损失,如此乱世,在战争中自然消耗,这是最合适的手段,听起来这事实对这些军人很是残忍,但对帝国的统治而言,是最好的选择。

一时间两人就说起近来的战事,仔细探讨起来,午间两人简单吃过饭,师映川便开始打坐运功,自从当年从断法宗产女逃脱之后,原本就一心修行的师映川便越发勤勉起来,而这一切就是为了变得更强,更接近他所追求的东西,这似乎已经是他存在的一部分意义了。

师映川盘膝静坐,双眼闭合,面前点着一炉安神静心的香料,晏勾辰在另一边坐着,也是默默运转内力,如今他已不是当初的光景,自从服下凝华芝之后,晏勾辰在几乎脱胎换骨,到现在已是明显修为大进,此生固然成就大宗师只有很小的希望,但半步宗师却并不难。

外面又开始细雪飘飘,不知什么时候,师映川突然睁开眼,他一手捂住心口,微微皱眉体味着此刻那一丝丝的古怪感觉,那种感觉,非常奇怪,这时门外忽然有脚步声响起,未几,内监尖细的嗓音便在外面道:“……禀陛下、国师,有刚到的急报。”

一直在打坐的晏勾辰悠悠睁开眼来,他吐出一口气,道:“进来。”内监快步入内,将手里的东西呈上,晏勾辰打开一看,眉头忽然一聚,便递给师映川:“你看。”师映川在那寥寥一行字上面扫了一眼,神色顿时一动,纸上只有一句话:万剑山千醉雪破死关,晋升宗师之境。

师映川沉默片刻,方道:“他已经成功了么……没想到他会是这些人里面第一个突破的,走在了其他人之前……”师映川声音平淡:“青虹剑千醉雪晋升宗师,若在从前,万剑山必会广发请贴,举行盛大典礼来庆祝,邀人观礼,不过在如今这样的非常时期,想必就不会怎么做了,不过尽管如此,应该还是会有比较小范围的庆祝,至少一些交好的宗派会去祝贺一二罢。”

晏勾辰点点头,说道:“这是自然,更何况现在大小各派都是万绝盟当中的一员,千醉雪晋升宗师,这些人总要派些体面人物送贺礼过去才是。”晏勾辰说着,双眼忽然看向师映川,略顿了顿,方道:“映川,你要派人送东西去么?毕竟那人……”师映川闻言不语,闭上了眼。

……

万剑山。

室中香气淡淡,一张古香古色的琴放在琴台上,正被人用丝绢仔细地擦拭着,男孩大概不满十岁的样子,一身锦衣,那张俊秀的小脸精致万分,真如白玉雕成一般,极是俊美,眉毛又黑又长,直如画上去也似,额间一点醒目的殷红,标志着侍人身份,细细看去,他五官与燕乱云颇为相似,只是眉宇间却隐隐有几分纪妖师的模样,正是师映川的第二子,师倾涯。

一时又有一道颀长身影进到室中,青年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没有什么血色的面孔雪白如玉,生得与师倾涯很是相象,只是他年纪已经长成,容貌俊美无俦,再无从前的青涩之意,却是早已经做了父亲的季平琰,此次他是带着弟弟师倾涯一起来万剑山道贺。

师倾涯看见兄长,便放下手里的丝绢,道:“大兄,阿父还是闭关不见客么?”季平琰摇了摇头,道:“阿父这些年基本不大见人,只一心清修,我也已经有很久没有见过阿父的面了,上一次见面,还是在将近一年前。”

师倾涯面露失望之色,季平琰见状,安慰道:“没关系,终究是能见面的,阿父也不可能总是在闭关。”师倾涯默然,片刻之后,忽然抬头看着哥哥,道:“阿父我至少还可以一年之中过来看上几次,有时可以见面,可是父亲大人……我根本已经没有印象了。”

季平琰听着弟弟的话,心中微涩,一时说不出话来,师倾涯犹豫了一下,牵住兄长的衣袖问道:“大兄,父亲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旁人从来是不肯跟我说这些的。”季平琰低声道:“你已经忘了父亲的样子吗……也对,那时候你还小,这些年,也该忘了……”师倾涯忽然道:“不是的,父亲的样子我知道,我曾经见过师祖的画作,那画上的人,我知道必是父亲无疑,因为那是我见过的最美的人,而且和大兄很像……”

这时外面忽然有人匆匆进来,对季平琰低语几句,季平琰听了,便与这人一起出去,师倾涯待在屋里,独自坐了片刻,觉得不耐烦,便起身出屋透透气,他对万剑山颇为熟悉,信步走着,准备到千醉雪那里,不一会儿,他进了一处清冷的院子,却听见隐隐的琴声传来,师倾涯扬声道:“千叔父,是我,倾涯!”说着,就快步走去,正值此时,却见前方不远处忽然白影一闪,师倾涯只觉得眼前一花,定睛看去时,却见一个人影已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院里。

那是个身材十分高大挺拔的男子,一头漆黑长发微微随风翻飞,头上戴着红玉冠,锦袍间束着朱红色金龙嵌玉带,一只耳朵上戴着一枚红色坠子,光洁的额头之上,一道长长的殷红印痕如同鲜血涂抹而成,渀佛宝石般猩红的双目中却是纯净如水,能够将人心中的一切杂念都涤荡一空,男子鼻梁很高,形状美好的菱唇微抿,他的眸色幽深而平静,然而因为个子太高的缘故,使得他看人或物的时候,目光必须往下,如此一来,给人的感觉就是高高在上,以及聛睨一切的威严,渀佛是在俯视众生一般,此刻男子负手立在当地,满院银白之中就似染上了一笔浓色,他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那里,便已占尽风流。

师倾涯呆呆看着,这个让他意想不到的人虽然有着与他相似的五官,但在那张只能用美若天仙来形容的面孔上,却是没有任何温润柔美之态,幽冷的凤眸之中蕴藏着他所不能理解的东西,那是会被蛊惑的深沉,不必再多说,师倾涯只需一眼,就已知道他是谁。

彼时花木疏落,枯枝瑟瑟,清冷的日光落在男子身上,将长发染成了淡墨色,带着耀目的风华,这时男子却看着师倾涯,眼中波光流转,道:“……是涯儿么,过来,让本座看看你。”那是明亮中略带低沉的声音,难以形容,听在耳中便让人生出熨帖无比的感觉,师倾涯渀佛被蛊惑了,他慢慢走过去,来到男子面前,那高大的身材令人必须仰望,置身于此,就如同无数鲜花凭空绽放,恍惚中渀佛能够闻到丝丝缕缕沁人心脾的香甜气息,男子宽大的袖中伸出一只晶莹剔透的手,轻轻摸了摸师倾涯的头顶,明明只是个很普通的动作,但由他做起来,却优雅得令人窒息,

男子面容静好,低头看着师倾涯,柔腻如脂的雪白手指抚上男孩的脸蛋,道:“……本座是你父亲,涯儿,你可还记得么。”师倾涯心跳如鼓,仰头看着俊美如太阳一样耀眼的男人,男子的眼眸如同宝石般闪亮,而宽厚的双肩则产生了令人心生敬畏的压迫感,身材极其挺拔修长,与师祖连江楼十分相似,只是对方的面孔并不是连江楼那种棱角极分明的样子,但看上去却渀佛有着能够让整个天下都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魄,对方安静地站在自己面前,华贵的衣裳渀佛将周围整片区域都染成了一样的颜色,五官清晰而夺目,渀佛天上地下唯一的高贵神祇一般,世人皆谓他是魔,可此情此景,即便谪仙也不过如此了罢……师倾涯喃喃道:“父、父亲……”男子微微一笑,顿时渀佛云破日出,将整个大地都照亮,他端详着师倾涯,道:“你长大了许多,上次分开的时候,你还很小。”

师倾涯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只能呆呆看着对方,男子却忽然问道:“涯儿,愿意跟本座回摇光城么?”那声音那容色那气度,似乎世上没有人能够拒绝这个男人的任何要求,师倾涯也几乎下意识地点头了,但他突然滞了滞,雪白的牙齿咬住嘴唇,定定瞧着男子,终于有些艰难地缓缓摇头,男子似乎并不意外,淡淡一笑,道:“也对,你和你哥哥一样,已将断法宗当成了自己的家,本座这个做父亲的,反而要排在后面,这……也算是人之常情。”

师倾涯听到这话,张口想说些什么,但他说不出来,因为他发现对方说得没有错,男子淡淡地笑了笑,道:“好了,你出去罢,本座有话要与你千叔父说。”话音未落,就见男子大袖一挥,师倾涯顿时身不由己地就被一股柔和的力道送了出去,一直落在了院外。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琴声已经停了,师映川向前走去,这时一个修长的身影从屋内撩帘走出,来到廊间,男子黑衣素带,五官极清秀,一如当年,他站在那里,看向师映川,凝望着,双目中流露出了一丝丝说不清的东西,与从前相比,似乎有所不同,师映川停下脚步,道:“接到你晋升宗师的消息,你我二人相识多年,我总该来道个贺……十九郎,恭喜你了。”

千醉雪静了静,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男子,道:“……你孤身一人来到这里,实在冒险。”师映川负手淡笑,道:“你莫非没有发现么,你如今也是宗师,刚才我到万剑山,你可曾察觉?直到我进来院内,你才知道。”顿一顿,面上自有桀骜之色:“我师映川若想走,天下之大,又有谁能拦我?”千醉雪闻言,神色一动:“你已走到了那一步?”师映川淡淡摇头道:“还没有,不过,也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了。”

一时两人相顾无言,师映川点点头,说道:“好了,我也该走了,告辞。”他转身正欲离去,千醉雪却突然道:“等一下。”师映川止步,回身看去,千醉雪站在廊间,衣摆在风中翻飞,他缓缓说着:“我现在很犹豫,因为我不知道究竟应该留在万剑山,还是应该投奔你,在闭死关的这段时间里,我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

师映川眉头一跳,面露意外之色,却是失笑道:“投奔我?我知道你一向并无虚言,但此事确实令人难以置信。”千醉雪没有解释什么,却反问道:“你可知我为何是诸人之中第一个晋升的?要知道季玄婴等人的天资与悟性,决不在我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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