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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映川突然有些莫名的愉快,很奇怪,没有理由,他说不上来是为什么,但这种情绪的的确确存在着,他随手将两幅薄绢丢回盒子里,道:“看来你不是很喜欢这个构想,不过也无所谓,我手上还有其他几种图纸,其实我原本也没想着完全打造出一个与从前一模一样的城市,那会让我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勾起很多不好的回忆。”师映川说着,躺下来,将连江楼的大腿枕在脑袋下面,一只手揽住对方的腰,感受着透过衣衫传来的实实在在的体温,师映川微闭了眼,唇角隐约勾起一抹浅浅的弧度,这样片刻之后,他开口说道:“即便宗师的寿元比其他人要长,但只要没有达到那个地步,就终究还是会有走到尽头的时候,我答应你,若我以后或是走火入魔,或是怎样,导致身死道消,又或者你死了,总之,只要我们两个人之间有一个死去,那么就是结束,无论是宁天谕和赵青主还是师映川与连江楼,这个故事就走到了尽头,不会再继续下去,若能来世再相遇,也不会再执着于此了,你觉得如何。”
“……这样很好。”不出所料的,连江楼给出了一个简洁无比也干脆无比的回答,他低头看着正枕着自己大腿的人,师映川眼下的样子并不是普通人容易接受的,除了一张脸还算正常,其他部分都被鳞甲所覆盖,尤其下半身那与人类没有任何相同之处的蛇尾,使得原本一具绝色的皮囊变为了令人恐惧不安的东西,但对于连江楼而言,这种变化并没有任何影响,他的手放到了那与从前同样雪白但已不再是平时细腻如玉肌肤的蛇尾上,手感很古怪,谈不上好还是坏,不粗糙,但也不是光洁如脂,师映川似乎比较享受这样重视并珍惜着的触摸,他索性安心躺着,放松下来,鼻子里闻到连江楼身上独有的味道,一丝淡淡的惬意令他原本就精致的面部轮廓越发柔和,外面鸟鸣啁啾,清风徐徐而来,两个人就这么安静地相依着,气氛温馨而自然,仿佛只是在享受明媚的阳光,虽然这样的安宁注定是短暂的,不能持久,但至少可以享受眼下,不是么。
当师映川醒来的时候,他有些意外于自己竟会就这么睡着了,这对于他而言,是很少见的,他坐起身来,就看见连江楼正半卧着熟睡,师映川目光看着对方,眼底有幽幽爱意,又略带沉思,一股酸甜苦涩的滋味就此悄然无声地渗进心底,他微垂长睫,然后俯身,双臂轻轻抱了一下这个睡得非常安详的男人,埋首于对方颈边,片刻,他看了看不远处的计时金漏,发现距离身体变化还有一段时间,一时就下了方榻,来到外面,廊下几只相思鸟被他惊起,顿时叽叽喳喳叫成一片,师映川也不嫌聒噪,伸手逗了逗鸟,未几,唤过一个下人,吩咐了几句,那人领命而去,过了大概一顿饭的工夫,花浅眉独自一人而来,见了师映川,便在阶下敛衽一礼,含笑向着形容妖异的少年道:“夫君派人召妾身来,不知有何要事?”
师映川淡淡道:“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召你来,主要是问问关于新城建造之事。”花浅眉掌管天涯海阁,不仅仅是可以调动数量庞大得让人无法想象的银钱,而且各种物资也都能在短时间内集结,是建造新城不可或缺的巨大助力,一时师映川便带了花浅眉进到内厅,听其细细汇报近期有关新城方面资源调配的情况,花浅眉统理天涯海阁多年,办事井井有条,师映川微眯着眼,听她有条不紊地一一道来,不觉微微点头,不过正当花浅眉说得热切之际,师映川却突然瞳孔几不可觉地一缩,道:“你先回去罢。”花浅眉闻言有些意外,不知是自己哪里得罪了他,起身道:“夫君……”师映川摆了摆手,明白她的意思,遂安慰道:“你去罢,不是你哪里做得不好,只不过,本座就快要发作了。”
花浅眉听了,这才明白,但同时她心中也泛起了一股说不上来的微涩之感,她知道师映川在身体变化的时候是不会让其他人看到的,毕竟身为教主,狼狈的一面岂会展现在人前,但她也知道这其中并不包括皇皇碧鸟,自己与皇皇碧鸟同样是师映川之妻,但自己在师映川心中的地位,与皇皇碧鸟终究不同,思及至此,花浅眉心下不畅,但她自然不会表现出来,当下柔顺地点了点头,便离开了。
待花浅眉走后,师映川便起身关了门窗,未几,已经恢复原貌的师映川披头散发地从室内出来,去浴室沐浴一番,换过衣衫,这时师映川自觉已经精力恢复,便出了门。
此时已经接近傍晚,阳光温热淡淡,青元教总部乃是原本由名匠设计的大周皇宫让出一半所改建,占地极广,不过以师映川的身法,再远的路也就是一会儿工夫的事,很快,他来到一处精巧清雅的园子,这是当初某代周帝为爱妃所建,园内湖石嶙峋,花木葱郁,又引活水积流成湖,沿途种着奇花异木,九曲石桥相连,又有水阁空灵,当中一个干干净净的清幽院落,是一处避暑幽居的极好所在,后来师映川见到,颇为喜爱,便将这里略加修整,夏日的时候偶尔会来此地静修,因此平日里除了有专人按时过来照料花木之外,就再没有其他人前来,不过如今院中四下却有人守卫,戒备森严,师映川看了看天色,径直走了进去。
师映川进的这处屋子分为内外两间,一道自屋顶垂下的金丝竹帘将室内一分为二,外间陈设素雅,墙壁上挂着一幅古图,有着说不出的韵味,几盆造型特异的盆景错落有致地摆放在窗下,日光映进来,地上就投出斑斑点点的光痕,师映川掀帘而入,就见一张宽大的软榻上面铺着锦绣垫褥,上面静静坐着一个身材颀长的蓝衫男子,腰间系一条黑色丝绦,那人面朝着窗子,青丝如瀑,只用一根发带系住,旁边博山炉中焚着香,轻烟寂寂缭绕,使得男子精致的侧面轮廓仿佛都隐约模糊起来,这时师映川掀动竹帘的声音已经引起了对方的注意,男子扭头看过来,容色略显冷淡,眉心一点殷红胜似朱砂,五官仿佛是精雕细琢出来的精美,但又自有一股冷漠孤傲之气自然流露,不可侵犯,亦不见丝毫阴柔,若非那面庞上神情淡凝微寒,明显是一副对其他人毫不关心在意的性子,只怕连铁石心肠之人也会不由得动心。
室内摆放着花草,沁人心脾的淡香很是令人心旷神怡,蓝衫男子看见师映川,古井无波的眼神这才微微出现了一丝涟漪,师映川如今是少年体态,削肩优润,纤颈如素,搭配他精美绝伦的五官,璀璨芳华之余越发显得静谧出尘,几欲令人溺毙其中,只是那眼神却深沉着,不冰冷,也不温和,蓝衫男子在见到对方的一刻,表情略有变化,就是这一点变化,让他突然变得鲜活生动起来,然而下一刻,他就又变回了刚刚那个不动如山的人,只不过手里原本的剑却被他放到了一旁,擦拭古剑的丝帕也被掖进了袖内,自从之前被师映川重伤,当他醒来后,就已经置身于此,师映川并没有取他性命,甚至也没有任何折磨,只是将他修为禁锢,囚禁在了这处园子里,不得踏出半步,几个月来他一直静心养伤,师映川偶尔会来一趟,却也没有什么表示,两人之间亦是对话寥寥,不曾有多少交流。
一时间似乎就此冷场,奇异的氛围,不过师映川却并不在意,他目光微转,道:“你的伤,现在已经基本痊愈了罢。”蓝衫男子,也就是季玄婴,听到这话,神情平静,却又微侧了脸,并不与师映川的视线交接,也不开口,他的神情依旧没有什么明显变化,那张脸十分清俊,但却似画中一般,再如何美丽也不会动上一下,师映川见状,若有所思,他走到软榻前,此时两人一立一坐,彼此都是神色如常,显得很是恬淡,谁也想不到这样的两个人在数月前曾经有过一场生死之战,师映川注视了季玄婴片刻,忽然缓声道:“二弟……”
那声音是清脆的少年音色,但语气却是成年人才会有的韵味,季玄婴眼皮顿时一跳,这种语气,何等熟悉!一时间却听师映川继续道:“你若仅仅只是温沉阳,我可能就会杀了你,但你又是季玄婴,到底与我有过一段夫妻缘分,又为我诞下两个聪明懂事的儿子,若动手杀你,我……终究有些不忍。”
季玄婴心中最为隐秘的角落轻轻一动,脸上的淡漠慢慢收敛,他望向师映川,道:“你又岂是这等心软之人。”师映川听了这话,目光就在季玄婴脸上用力刮了几下,不是横眉立目,也不是凶冷虐戾,只一味地认真,然后就收了收目光,淡淡说道:“你说这话的时候,是温沉阳,还是季玄婴?”他没有戴面具,但脸上却又仿佛正戴着一张无形的面具,正在将真实的自己隐于其后,季玄婴闭上眼,两手放在腿上,摆出一副打坐的姿势,语气清冷道:“这不重要……或者,有区别?”师映川凝视着他仿佛雨后新瓷一般的面孔,片刻,就突然一笑,轻声叹道:“也对,这些已经不重要了。不过……”
师映川顿了顿,话锋忽地一转:“不过,你不想见平琰和倾涯么?还有香雪海。”季玄婴沉默了一会儿,依然没有睁眼,既而沉声道:“见又如何,不见又如何。”师映川深深看他,嘴角动了动,道:“我该说你果然是铁石心肠么,自己怀胎十月生出来的孩儿,到头来却是如同陌路人一般。”季玄婴不语,过了片刻,才道:“我的道就是如此,何必多说。”
师映川深深望他,忽地就唇角微勾,道:“似乎,我也没有什么资格说你……除却极少数几个在我心底有分量的人,这天下其余之人,在我眼里与花木鸟兽已经没有什么区别,都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视万物平等无异,这就是神心,是道意,虽然我还远未能达到这种地步,但时间长了,也许就渐渐向这个方向靠近了罢,若有朝一日,我真能做到这种程度,彻底绝情绝欲,再无任何人任何事可以动摇我心,我想,那时候的我,应该就是真正逍遥于天地之间的‘神’了罢,而这,应该也就是你所追求的境界了。”
师映川说完,盯着季玄婴看了看,就在一旁坐了下来,他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大腿,低垂的眼帘遮挡了他的目光,以一种冷酷而又轻松的语气说道:“我想,虽然我不杀你,但其实也有一个不错的方法来惩治你,算是为当年之事讨些利息……你看,既然你是侍人之身,那么就为我开枝散叶,多多孕育子嗣,正好弑仙山血脉单薄,而且以你的天资,应该会为我生下很多资质优异的儿女,确保我这一脉人才辈出,子孙绵延昌盛不绝。”
季玄婴终于微微动容,睁开眼来,不过他只是看了一眼师映川宛若稚嫩少年般的体态,却没有出声,师映川自然明白他在想什么,冷笑道:“不错,如你所见,眼下我这副样子,还做不得风月之事,不过这身子总是要逐渐长成的,只是时间问题罢了。”师映川说完,忽然又弹了弹指甲,不去看对方的表情,只道:“不过你也不必担心,我虽然的确可以这样惩罚你,但我如今却是不想再有孩子了,因为……”师映川咽住后面的话,但想到夭折的女儿,仍是不免心中微痛,他摇了摇头,从脑子里驱除这种感觉,嘴角依稀噙着一丝薄冷的笑意,说着:“从前我待你不薄,便似自己的亲弟一般,除了赵青主之外,我对你最是亲近,且又有救命之恩,你却只因一己私欲就勾结外人断送我江山,如此忘恩负义之举,比其他人背叛我更是可恶十倍,仅次于赵青主。”
季玄婴安静地盘膝坐着,清俊的脸庞显得略有疲惫,他也不看师映川,只道:“你既不杀我,也不折磨,莫非就是要将我一直囚禁于此么。”师映川望着容颜一如当年的男子,有瞬间的微微恍惚,既而语速沉缓地开口:“我已经想过了,对于道痴季玄婴而言,断了道途就是最大的惩罚,对于温沉阳而言,令其日夜目睹心爱之人与其他人恩爱缠绵,才是折磨,如此一来,我便决定不再将你囚禁于此,而是将禁锢修为的你带到我那里,贴身服侍我与连江楼,你觉得这个法子如何?”他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轻,然而那声音却像是从灵魂深处幽幽浮出水面,越发地显得冰凛生寒。
这番话意思清楚,不容质疑,师映川笑得颇是愉快,季玄婴幽静深邃的黑眸微微凝定,却道:“果然,你还是宁天谕。”师映川的声音有些沉,甚至有些含混,但偏偏却又极是清楚:“比起你们,我已是仁慈心软太多了。”他边说边站起身来,道:“走罢,我……”
话未说到一半,倏然终止,师映川的手被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毫无预兆地抓住,季玄婴原本纯黑中透着点点光亮的眼眸忽然就变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法形容的某种意味,他抓住师映川的手,自然而然地又圈住了对方的腰身,两人贴得极近,呼吸之间都有着对方的气息,整个身体都接触到彼此的体温,或许还能感受到心跳,那种奇异又浓烈的滋味,与此刻交织不清的心情混合成一股独特得必须仔细去品味的味道,熟悉又陌生,这一刻,不知道心中是否百感交集,是否会有很多种后悔存在,不过,这都已经不重要了。
……
师映川回到住处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进去之后,看到连江楼正坐在桌前,手里拿着一卷书,桌上放着几样菜肴,显然是在等他吃饭,师映川眼见这画面,心中微微泛生起一丝飘摇的感触,有淡到极致的温柔回忆与怀念在赤色的眸底悠远漾开,曾几何时,类似的场景无数次上演过,这样的感觉仿佛是从遥远的天际传来,然而那种微痛的伤感却又是那么的真实,如此看似平静的日子,好象正是那种自己所希望的生活,没有波澜,只有一个个小温馨……
一股如同静水深流般的情感自心上传开,师映川有些默然,他深望着正坐在温暖灯光里的人,眼角微微跳了跳,却终于释怀地笑了一下,轻叹道:“在等我?”说着,已经来到了桌前,连江楼见他回来,便搁下手里的书,道:“菜已凉了,你先等一阵,厨房会重新做。”
桌上只有五六样菜,但都是师映川爱吃的,师映川用手一摸碗壁,就道:“还是温热着的,不用费事了,这就吃罢,眼下我也饿得很了。”
连江楼就不再言语,师映川洗了手坐下来,连江楼给自己盛了饭,也给师映川盛了一碗,两人相对而坐,如同寻常夫妻一样安静吃着饭,气氛略显轻松,师映川吃到一半时,忽然就道:“……我打算带你去新城那边。”连江楼淡淡‘唔’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反应,师映川道:“原本以为你不愿意去。”连江楼看了他一眼,并不开口。
此次前往新城并不是师映川突然心血来潮,只不过是因为一批物资以及大量的工匠很快就要从摇光城运往新城,因此师映川才决定跟着船队顺便去一趟,故地重游。
……
船队沿水而上,浩浩荡荡地连成一片,船帆高高张起,遮天蔽日,偌大的江水之上原本平日里船只往来如梭,但眼下却是销声匿迹,究其根由,却只是因为此时这支一眼望去仿佛无边无际的巨型船队经过罢了,每一艘船上都在船头悬着旗帜,临风招展,黑色的旗帜上绣着血色莲花,仿佛是一片在黑夜里燃烧着的火焰,船队最前方,一艘巨型黑舰由两条铁甲包头的三桅战船在两侧护航,巨舰共分三层,甲板上一队身着银甲的侍卫腰佩长刀,往来巡视。
此时师映川正在室内打坐,身下蛇尾盘曲,一动不动,不远处,连江楼临窗揽卷,静静翻阅,旁边却是身穿淡色便装的季玄婴,正往香炉内添着香料,这些日子以来,他以宗师之身来做下人之事,一开始并不适应,但如今却已是渐渐熟练起来。
江水滔滔,一望无际,师映川等人所乘坐的巨舰扬帆而行,江面十分宽阔,两岸群山起伏,不时可见峭壁嶙峋,连江楼打开弦窗,但见碧空万里,白云如棉,他迎着微风深深吸了一口气,回过头时,却不经意地撞进了师映川的视线当中,师映川不知何时已经睁开眼来,道:“看来你很喜欢这里。”
连江楼关上窗子,重新捧起泛黄的书卷:“还好。”师映川却是唇角上扬,带着些讥诮之色,他扫了一眼连江楼以及旁边的季玄婴,说道:“你们应该都对这里有印象的,不是么?当年皇帝御驾亲征,得胜返回之际,走的就是这条路,那时百官乘船出迎,差不多就是这个位置,而镇守大都的赵青主以及唐王温沉阳,也在其中!”
第332章 三百三十二情之一字最杀人
“……当年皇帝御驾亲征,得胜返回之际,走的就是这条路,那时百官乘船出迎,差不多就是这个位置,而镇守大都的赵青主以及唐王温沉阳,也在其中!”师映川面露淡淡讥诮之色说着,他见两人都是面无表情地不作声,也不以为意,只是越过窗子眺望着窗外风光,他眸色微微沉寂,仿佛将情绪都掩藏在了自己眼底极深的地方,仿若是自言自语地淡淡说道:“真是一笔算不清楚的糊涂账啊,从前赵青主与温沉阳是情敌,联手坏我国本,如今却是成为嫡亲叔侄,双双落入我手中,果然造化微妙,莫过如此,不过归根结底,要怨就怨我自己愚蠢,不然,也不会看人看走了眼,轻信旁人,最后落得一个身死国灭的下场。”
说到这里,师映川原本略带讥诮的表情不知怎的,渐渐就转为了微笑,仿佛失去了意识一般,又仿佛充满了轻松的意味,他如此又出神一会儿,这才收回目光,望向那两个是‘他们’又不是‘他们’的男子,微笑不止,忽然就对连江楼道:“连郎,我昨晚做了一个梦。”
连江楼抬头与他视线交接,就发现师映川看向自己的眼神,是那种能让人从骨子里发寒,进而导致肌肤表面无法控制地暴起密密麻麻的粟粒的爱意,但连江楼尽管见到,却依旧语气如常,只道:“……噩梦?”师映川微微凝眉,火红的瞳子形成一种奇异而媚魅的幽美,让人不由得生出了无限遐想,他布满雪白鳞甲的手轻轻敲着自己的尾部,叹道:“其实我也说不上来究竟算不算是噩梦……我梦见我有很多儿女,儿女们长大又生下自己的许多儿女,我就陪那些孩子们一起玩耍,教他们读书习武,看着他们一点一点地长大,那一张张原本天真稚嫩的脸逐渐变得成熟,然后我看着他们成家立业,生下儿女,接着老去,死亡,一代又一代的孩子们长大,再死去,无数次地重复循环,而我则不断地看着一个个的孩子从出生到死亡,看着他们的一生走到尽头,儿子,孙子,曾孙……那种看着熟悉的亲人一个接一个地死在自己面前的感觉,如此真实,而我,就像是一个局外的旁观者,看着别人的人生。”
连江楼眉宇之间有些冷淡,却是微微垂下眼帘,不再直视这个少年模样的男人,口中只道:“有得必有失。”师映川微微一笑,某种心情溢于言表,只平和地笑道:“不错,自我选择踏入修行这条路的那一天起,就不再是普通人,也意味着永远不会再有平静普通的日子,身为武者,若不强大,就没有生存的资格,这样的人生,就是一个‘争’字!从前弱小时,我与人争,与己争,如今,我要与天争,争那一线机缘,无论最后成功与否,至少我不会后悔。”
师映川如是说着,其人肤色莹白宛如美玉,毫无半点瑕疵,唇角微带笑意,极是美丽,轻叹道:“大道无情,本是常理,从真正决定踏上这条路的那一天起,我就已经有了等到走至最后,就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独自前行的觉悟了,或者,如今死亡于我而言……仅仅只是开始。”
此时师映川的语气中隐隐透出了些许低沉之意,他微眯着双眸,看似平静淡然,然而整个人仿佛已经神游天外,他笑了笑,然后就已经神情自若,从容地转移了话题,轻声说道:“悠久无尽的生命,其实,也不知道究竟是好是坏……连郎,你还记得罢,当初我曾经派人出海,寻找长生不死药,后来船队历经千难万险,只回来十数人,带回两份世间仅存的不死药,本来我是想与你一同服下,逍遥长生,可惜那时你有要事返回断法宗,于是我便暂时将不死药收藏起来,等你回来一起服用,不料后来宫中失火,不死药被毁于一旦,如若不然,待你我服用不死药之后,万一真的得以长生不死,说不定你就会改变主意,不再以我作为你修炼太上忘情诀的磨刀石,毕竟,只要有了无尽的寿元,你就可以有无限的时间去探索前方的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已经是达到了目的。”
师映川望着连江楼,顿一顿,忽然嗤声一笑,笑容当中有着淡淡的说不出的讥诮之意,然而黑发下的两道猩红目光却显得血腥而又柔和:“……现在想来,当年不死药意外毁去,也算是间接导致你我后来终究走到了那一步,这,大概就是天意罢,纵有千般手段,万种心机,却也往往敌不过‘天意弄人’这四个字。”话刚说完,这时一直在旁默然无声的季玄婴却忽然平静地开口,说道:“……那时宫中失火之事,是我所为。”
这话不啻于平地一声雷,师映川神色瞬变,目光顿时死死锁住了季玄婴,甚至连江楼亦是蓦地抬起头,看了过来,季玄婴却依旧是用平静的语调继续说道:“身为唐王,想要安排此事并不十分困难……你要与赵青主独得长生,我又岂会眼睁睁地看着你如愿以偿。”
季玄婴话音未落,衣领已被一只布满白鳞的手狠狠一把攥住,师映川的眼睛瞬间变得极其冷厉,他紧紧锁视住季玄婴那张精致的容颜,两只瞳子血红,整个人活似一头暴起欲噬人的凶兽,凶冷酷烈之极,但渐渐的,师映川即将沸腾的情绪却又匪夷所思地变得趋于平静了,甚至狰狞的面孔也显得有些冷漠下来,不再是那么一触即发,他盯着对方,双眼如同一片不可测的幽海,语气缓慢却格外认真地问道:“……果真是你?”
季玄婴淡淡道:“不错。”师映川得到这肯定的答复,却并没有放开他的衣领,也没有暴怒或使用什么激烈手段,只看着他,片刻,突然就哈哈大笑,边笑边放开了季玄婴,道:“虽然很愤怒,但不得不说,其实这也是一件好事,不然的话,可能赵青主后来就未必会背叛我,我又怎会知道他的真面目,说不定一生一世都会被蒙蔽,自以为他爱我之深,胜于一切……”
这最后一句话,也许是触动了心底那根最细微的弦,连江楼的指尖忽然就不自觉地微颤了一下,但没有人看见,只听师映川止了笑,问季玄婴道:“我想知道你这样做,可曾后悔过么?或者说,你觉得自己做得对还是错?”季玄婴面色微微冷然,说道:“对又如何,错又如何,即便是可以从头再来,温沉阳也一样会选择毁去不死药,选择覆灭你一手创立的帝国。”
“好,好。”师映川抚掌而笑,感慨道:“果然是唐王那执拗的性子,真是骨子里的狠辣。”他微笑未绝,却突然间猛地将季玄婴一把拥住,照着那修长白皙的脖子就狠狠地张口咬了下去,毫不犹豫地咬破颈缘的肌肤,大口吮吸着从中溢出的鲜血,季玄婴的身体顿时微微一绷,却没有哼出半声,任对方吸吮,他的脖子很痛,但对他而言其实无所谓,真正让他觉得痛的,却是胸腔内的某一处。
季玄婴肌肤如玉,发间以及身体表面散发着淡淡好闻的气息,十分诱人,但师映川咬住对方的脖颈,却是丝毫不为所动,此时也没有任何兴奋的感觉,眼神一片清冷,他不是不近美色,只不过对他而言,身体的欲`望只是最低级的生理需求,他在很多年前就已经完全能够控制这种欲`望,更不要说如今这副身体还没有成熟,根本没有这方面的需求,何况,他正恨着这个人,那种感觉,如此复杂,又如此沉重。
过了片刻,师映川才终于松开了对方,看着季玄婴有些微微苍白的面孔,方才他至少取了这人一大碗鲜血,虽不会对身体有太多影响,但也肯定不会好受,一时师映川轻轻擦去唇上沾染的血迹,笑如春花,说道:“世间形容与人有深仇大恨,往往都说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不过我也不要如此,只要每逢恨极了你的时候,便这样吸你些血就是了。”
正说着,门外却听有人道:“方才儿郎们在江中捕到一尾灰豚,在厨下做了汤,教主趁热尝尝罢。”师映川听了,活动一下蛇尾,重新回到原本的位置坐下,就道:“进来。”话音方落,外面那人已推门而入,手里端着托盘,上面是三只青釉素花汤盅,来人玉面丹唇,容色照人,不是左优昙还有哪个,只是与从前刚刚向鲛人模样转变时的样子相比,如今的左优昙看起来已是彻头彻尾的鲛人形容,与当年那绿波圣子别无二致,眼下他头戴珊瑚冠,身穿素色鲛绡,气度从容,将手中托盘放下,端了一只汤盅奉于师映川面前,如今在师映川大力扶持下,鲛人一族与蓬莱已是称霸海上,且将内陆水运也掌控于手,此次船队前往新城,身为鲛人之主的左优昙原本自是不必亲身而为,但师映川既是随船而行,左优昙便前来服侍左右。
盅盖一揭,顿时鲜香四溢,师映川尝了一口,道:“这似乎是你的手艺?”左优昙脸上露出淡淡笑容,点了点头,师映川三口两口喝完了汤,忽道:“总在这船上不免气闷,我下船透透气,你们不必等着,继续走就是了,我自己会赶上。”说罢,起身向外而去,他并不担心连江楼与季玄婴会趁机脱身,船队之中除他之外,尚有宗师坐镇,可以说是稳如泰山。
师映川来到甲板上,他身上只穿着一件宽袍,雪白的蛇尾自袍下露出,日光下,仙容妖身,可怖中又透着无比魅惑,附近之人皆不敢直视,师映川也不在意,纵身入水,转眼就消失在江面上,船队航行速度极快,不用多久就已将他远远抛下,不过以师映川的本事,追上船队也不过是一会儿的工夫,但见此时他游到岸边,自江水中浮出,蜿蜒上岸,全身上下随着一阵白雾蒸腾,瞬间已是干干爽爽,眼下已是接近傍晚,天边的云被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晕红,远处江面隐约有零星几只小舟摇晃,想必是打渔的人满载归来,师映川微微眯起眼睛,似是在欣赏着这样一幅如同画卷一般的美景,但就在这时,他却忽然抬手拢住被江风拂乱的长发,与此同时,整个人似是突然散发出一股屹立于绝峰之巅、冷眼睥睨天下众生的骄傲霸道之感,只听他开口朗声道:“……两位已经跟了这么久,现在也该现身了罢。”
随着师映川的声音响起,两道身影以一种看似缓慢却又极快的速度出现在了不远处,明明是如此突兀地现身,然而在他们出现之后,任何人甚至都不会觉得有半点突然,就好象他们天生就该出现在那里,于此处而言是再自然不过的存在,就如同这河滩上理所当然地应该有石头一样,完全不会让人生出违和之感,对此,师映川丝毫没有意外的样子,只望向那两道身影,轻轻一欠身,既而微微淡笑道:“藏先生,澹台先生,多年不见,二位仍然风采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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