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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映川听了这话,便看了看怀里的孩子,师灵修穿着石榴红小团花丝绸棉袄,颈间戴一只赤金项圈,上面缀着长命锁,一张小脸嫩嘟嘟地几乎吹弹可破,眉目精致如画,五官虽然看起来好象并不怎么与师映川肖似,但这样好的相貌,旁人一见之下,就会下意识地觉得也只有师映川这样的美男子,大概才生得出这般可爱如同仙童的孩儿,此时师映川低头看着粉雕玉琢的师灵修,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之色,既而抬头望向左优昙,将师灵修递了过去:“看来你很喜欢他。”左优昙接过孩子,嘴角带笑,说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见了小公子,只觉得亲切。”师映川淡淡而笑,道:“是么。”师灵修被左优昙抱着,倒也不怕生,小手好奇地扯住男子胸前的鬓发,奶声奶气地道:“你是谁?”师映川在一旁平淡道:“灵修,这是你左叔父,还不叫人?”师灵修眨了眨黑亮的眼睛,就脆声道:“左叔父……”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师映川忽然就觉得这个画面有些荒唐,他一言不发地坐着,意似倦倦,脸上带着似有若无的微笑,红眸深处却滚动着一丝说不出的东西,而左优昙听着男孩软软的童音,一向神色清冷的脸上不觉就多了笑容,修长的墨眉间微微勾勒出少许欣喜,说道:“既然小公子叫我一声叔父,怎能没有见面礼。”说着,就从手上褪下了一串腕珠,一粒粒珠子都是绿豆大小,色泽幽蓝,十分赏心悦目,左优昙将腕珠在师灵修的小胳膊上缠了两道,对师映川微笑道:“这珠子是深海中一种鱼类脑中所孕育,带在身上,冬日里全身温暖,不畏酷寒,今日倒算是一件应景的见面礼了。”
室内暖意融融,左优昙明显很喜欢师灵修,逗得男孩咯咯直笑,师映川则是坐在那里安静地看着,不时露出淡淡的微笑,未几,侍从送来几样精致菜肴,其中就有一道临海龙所制的鲜汤,师映川让师灵修过来,喂他吃了几口点心,便将男孩交给了嬷嬷,让人好生把孩子送回花浅眉那里,一时左优昙用过饭,将手洗了,目光在师映川脸上微微一掠,方道:“我见爷对小公子似乎并不十分宠爱,比起当年大公子和二公子年幼时,仿佛要差着一层……”
窗外点点灯火在夜色中闪烁不停,将原本凄冷的夜渲染得明丽动人,师映川闻言,面色如常,只平淡说着:“大概是我如今与从前不同,再没有当年的心情了罢。”少年平静的声音没有过多的情绪波动,左优昙望着对方,顿一顿,却道:“……爷变了很多。”师映川微微挑眉,他打量了左优昙一眼,嘴角忽然就扬起看似灿烂实则清冷的笑意:“是么?其实我自己也这样觉得。”说话间眉头微皱,雪白指尖揉捏着太阳穴,道:“屋里有些闷,出去透透风罢。”
左优昙自无不可,两人便来到了外面,彼时雪已经很小了,云层薄去,依稀有月影,幽暗如水的月光淡得近无,在雪地里静静流淌着,师映川伸出手,袖中飞出七道彩光,停在他面前,师映川纤长如玉的手指轻轻拂过澄净似秋水般的剑身,周围的灯光明明灭灭地照在他的脸上,此刻在那面容间浮现出来的,是与平日里绝不相同的神情,平静的表象下,是无法形容的高傲与威严,一旁左优昙望着这张绝美的面孔,就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他记得很久以前,当师映川与自己都还年少的时候,有一次凭崖观景,容颜尚自青涩的师映川指着远处云海,说道:“优昙,若是有朝一日我能站在那九天之上,向下俯视着这大好河山,你说,那会是怎样的一番感受?”那时的自己不以为意,却不料如今当初的那个少年在不知不觉已经站在了九天之上,那纵横无敌的霸者气度,一切的一切,都让人情不自禁地深陷其中。
这时师映川的指尖已涌出鲜血,一一滴落在剑身上,七柄短剑微微轻颤,发出嗡鸣之声,似是十分欣喜,左优昙看着,如玉石般晶莹剔透的黑眸一瞬不瞬地凝固于上,目光被那仿佛能劈山裂海般的薄薄剑芒所吸引,眼中不知怎的就浮现出一抹怀念之色,心脏猛跳了跳,这种古怪的感觉,依稀记得好象曾经有过--恍惚间,岁月仿佛一幅隽永却孤寂的画卷,有人持剑缓缓而来,衣袍翻飞,如同遨游于清风明月之间的神祇,修长有力的手紧握着长剑,风吹起那漫无边际的落花,挺拔的身影在花雨中优雅无双,翩若惊鸿,步步生莲,长剑挥洒间,惊艳剑光夺目如旭日,是浑然天成的韵味,那时水中有清丽鲛人偷偷窥看,持剑的帝王并不在意,只一笑而罢,却没看见在那张清雅绝俗的面孔上,不知何时已经点滴凝聚了浓浓爱慕。
左优昙一只手蓦然捂住心口,他目光投去,望着面前那道纤细身影,不禁有种恍惚的错觉,师映川感觉到了他的视线,眼中神光湛然,道:“怎么了?”左优昙用力呼吸了一下,右手呈拳捶了捶胸口,摇头道:“……没什么。”师映川注目于他,忽然就想起那年鲛人临死前的画面,清丽鲛人泪尽垂死,却只是低低喃道:“原来我甚至连恨你……都做不到……”
--最后的最后,帝王问过自己,对于这样的一个人,自己是否哪怕有瞬间的……痛彻心扉?
……
拂晓寒重,雪寂无声,雄伟的城池仿佛一头巨兽蹲踞于冰天雪地当中,被这片天地笼罩,比起夜晚时因为过于庞大而给人的狰狞与压抑之感,此时的摇光城看起来很是让人心生向往,清晨的薄辉为这座雄城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隐约就有了一丝近乎神圣的气息。
白雪皑皑,满地银霜,空气也格外澄澈,刺骨的冷风不时吹过,就有柳絮般的雪花从枝头簌簌而下,馨宁一片,天边有云卷云舒,地上奇花异草在皑皑冰雪中盛放,郁郁葱葱,活泼的生机与严寒的季节交衬,一切的一切都犹如置于水墨画中一样,亭轩走廊间,殿宇楼阁附近,到处都充斥着下人们匆匆往来的身影,毕竟临近年关,比起平日总是要忙碌许多的。
馨香细细的暖阁中,一道笔直纤细的身影负手立于墙前,深邃的眸子静静凝视着挂在墙上的一幅字,上面只有一个斗大的‘剑’字,乍看上去似乎写得有些潦草,然而若有真正的行家在此,就会发现其中蕴涵着一股霸道无匹的剑意,几欲破纸而出,师倾涯站在对方身后,望着那看起来比自己还要小一些的身影,语气之间隐隐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孩儿还是不太明白。”师映川转过身来,不以为意地道:“不要紧,慢慢来就是,总能领悟的,你这个年纪能有现在的水准,已经很不错了,我在你这个岁数时,也没比你更高明到哪里。”
师倾涯有点难为情地挠了挠头,道:“孩儿怎能与父亲相提并论。”师映川轻扬长眉:“怎么不能?”他赤色的双眸犹如夜空般深邃,目光在少年的脸上轻轻流淌:“何必妄自菲薄?我儿,你记住,我们这样的人,生来就是要让人仰望的存在。”师倾涯闻言,顿时一凛,紧接着又觉胸臆中就有些豪情生出,当下就肃容应着:“是,孩儿知道了。”
父子两人在这里说话,师倾涯眼睛不离师映川的衣袖,师映川就道:“在看什么?”师倾涯搓了搓手,有点赧然:“孩儿是想瞧瞧父亲的北斗神剑……”师映川微微一笑,道:“这有什么。不过,你小心些,这北斗七剑长久以来受我精血滋养锤炼,是通灵之物,不可接触太久,否则容易被伤到。”说着,袖中就有七道彩光飞出,悬停在师倾涯面前,师倾涯连忙轻轻取下其中一柄短剑,仔细端详,一面沉下心来感应,他双眼直盯着手中的短剑,清楚地感觉到其中所蕴涵着的剑意,是属于师映川的剑意,虽然隐而不发,但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位剑中的神祇,凌驾于万千剑意之上,甚至只是这样静静拿在手中,就已经让师倾涯感到一丝淡淡的畏惧之意,一旁师映川看着,忽然就道:“日后你若成为大宗师,为父这套北斗七剑,便送给你。”师倾涯顿时一愣,随即就是大喜:“真的?”师映川点头而笑:“自然是真的。”
父子二人又说了会儿话,师倾涯陪师映川用过早饭,便回去练功,师映川则是铺开信纸,轻吐了口气,就打算写信,他一向都与不在摇光城的宝相龙树等人有书信往来,尤其在宝相龙树身体出现问题之后,师映川与对方之间的通信便频繁了起来,此时斑驳的阳光洒在洁白的信纸上,隐隐有些炫目,师映川耐心磨着墨,一面想着该写些什么,等到磨好了墨,师映川提笔饱蘸墨汁,就准备在纸上落笔,这时外面却有人道:“君上,有蓬莱传来的急报。”
师映川顿时笔下一顿,雪白的信纸上就多了一团醒目的墨渍,他皱了皱眉头,不知怎的,心中就有了些不好的感觉,就说着:“拿进来。”门外侍从立刻快步进入室中,将一支细细的铜管送上,这是由专门驯养的破风燕所送来的,只有在传送最紧急的消息时,才会动用这种速度极快的破风燕,而此燕一旦将消息送到,自身就会因为耗尽生命力而死,这也是轻易不会动用破风燕的原因,因此师映川一见之下,那种不祥的感觉就更浓了几分,他从铜管中取出一卷蝉翼般的半透明薄绢,展开一看,顿时面上变色,五指下意识地一握,就将薄绢攥成了碎片,师映川深深吸气,突然间就对那侍从道:“依从前的例,安排人手看住连江楼和季玄婴!”说罢,头也不回地就大步走了出去,到了外面,袖中北斗七剑飞出,几乎与此同时,一道黑影也从远处的建筑内飞掠出来,二人双双踏上北斗七剑,转眼就消失在了天边。
师映川星夜兼程,一路用最快的速度赶往蓬莱,在这样不计一切代价赶路的前提下,当师映川终于来到蓬莱的时候,哪里还是平日里那副丰神如玉的模样,整个人蓬头垢面,就连身上的华服也散发出淡淡的异味,这样一副尊荣的师映川在闯入听月楼的时候,所有人都惊呆了,师映川一言不发,快步走进里面,当进入室内的时候,扑面而来的就是一股浓浓的药气,室中除了侍女下人之外,还有六七名中年人,俱是山海大狱之中位高权重的人物,师映川看也不看一眼,径直来到床边,在看到床上之人的一刻,师映川的面孔突然就微微扭曲起来。
此时的宝相龙树正处于昏迷当中,他的样子看起来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憔悴苍白了一些,然而师映川却已经感应到对方气血之衰弱已经到了一个可怕的地步,他定定看着宝相龙树,面无表情地哑声道:“天、人、五、衰……”
室中一片死寂,没有人敢出声,师映川伸出手,轻轻抚摩着宝相龙树的白发,他语气毫无起伏地道:“谁能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与宝相的书信当中时常提到他的身体情况,他只说并无大碍,甚至还说他已经感觉到自己就快要突破……莫非这些,都是在骗我不成!”
诸人互视一眼,其中一名中年人便上前一步,低声道:“回帝君的话,自从帝君上次离开蓬莱之后,狱主的病情确实并未加重,然而前些日子,正当狱主一举成功晋升大宗师之际,却突然引发了天人五衰!狱主当时随身带着帝君所赐的造化丹,总算是吊住了性命,然而已经不可挽回,狱主从各方考虑,不欲引起动荡,便召集我等将消息压下,只命人将此事传与帝君知晓,最近这段时间,狱主全靠造化丹以及其他灵药勉强吊住性命,只等着帝君前来,再……见上最后一面!”
第337章 三百三十七挽断罗衣留不住
“狱主全靠造化丹以及其他灵药勉强吊住性命,只等着帝君前来,再……见上最后一面!”
中年人说到此处,已是声音微微嘶哑,却还勉强撑着,继续说下去:“这几日狱主已经频繁出现昏迷,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帝君若是再晚一些抵达蓬莱,只怕……”
“……够了,你们都下去,让我跟宝相安静地待一会儿。”师映川忽然开口,打断了对方的话,众人不敢违抗,当下便悄悄退出,一时间室中只剩师映川与宝相龙树两个人,师映川坐了下来,他伸出右手放在宝相龙树的胸口,随着精纯磅礴的真气缓缓输入,处于昏迷当中的宝相龙树终于微微动了动,既而缓慢睁开眼来,在看清楚面前的人时,宝相龙树先是一怔,然后眼中就瞬间燃起了喜悦的火焰,这时师映川的面色已经变得十分温和,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些自嘲地道:“我现在的样子一定很狼狈罢?蓬头垢面的,很难看,让你都吓了一跳。”
师映川丝毫不吝惜地将大量的精纯真气打入宝相龙树体内,让对方的脸上有了几分红晕,精神似乎也还好,但借此动作,师映川也已经探察清楚了宝相龙树体内的情况,若说之前他还隐隐抱有一丝侥幸的心思的话,那么现在就已是不得不接受现实,宝相龙树的身体状况在他看来,已经是糟到了极点,若换作其他情况,比如重伤,比如疾病,比如中毒等等,那么师映川总能想到办法,至少也是可以缓解拖延一下,然而宗师的天人五衰却并不在此列,这段时间凭借大量的珍贵丹药以及宝相龙树本身的大宗师强悍生命力,才勉强拖延到了现在,但是很显然这些手段已经再难继续起到作用,即使师映川富有四海,愿意每日耗费惊人的代价来维持对方的生命,也是行不通的,尤其师映川实在难以接受宝相龙树是因为这样的原因而送命,要知道天人五衰乃是大宗师在寿元耗尽时才会来临,可是宝相龙树却是在晋升当天就发生了此事,明明宝相龙树才只有四十多岁而已,正常情况下,距离天人五衰到来之期至少也还应该有一百多年,然而如今,本该值得大肆庆贺的晋升,却偏偏变成了一道催命符!
“你怎么会难看?在我看来,这世上可没有什么人能比你更好看……”宝相龙树笑着说道,他目光近乎贪婪地盯在师映川脸上,道:“你来得很快。”师映川沉默片刻,随后就微微地笑了起来,那笑容很是柔和,师映川轻声道:“当然要快。”宝相龙树亦笑,他的精神看起来似乎不错,并没有萎靡的样子,道:“只是觉得可惜,本来想一直陪着你的,现在倒是不能了。”
两人都是见惯生死,又并非年少轻狂时期,此时纵然处于这种情况下,却也出奇地平静,师映川维持着笑容,道:“有什么事要我做么?”宝相龙树望着他,刹那间几十年来的前尘往事都一一涌上心头,四十多年的人生经历就这么一幕幕地闪过,然后宝相龙树就发现,最让自己记忆深刻的,原来终究还是从认识师映川之后的二十多年,从两人初识以来一直到现在的那些点点滴滴,那些画面,莫不浮现于眼前,那个一开始貌不惊人的少年,那个他希望的爱人,最终,在此刻记忆最清晰也最怀念的,就是这些……宝相龙树就笑了起来,也许是在很早很早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罢,自己所希望所渴求的,从来都不是更高的权位,也不是更强大的力量,更不是什么其他的东西,而仅仅只是于茫茫人海中,与心爱的人在一起,这似乎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愿望,然而却是用什么也换不来的,此时此刻,他忽然发现人生真的很奇妙,当一个人历尽世事之后,往往才会终于明白原来自己一生所求,居然,不过如此。
韶华易逝,往事难追啊……宝相龙树想着,笑着,安静而纯粹,并没有怀着哪怕一分的酸楚,他的言语也似是比微风更轻,沉沉地低笑几声,就说道:“其实也没有什么,我这辈子已经值得了,出身高贵,年少时万事顺心,后来又早早遇见了你,无须像很多人那样在人海之中苦苦寻觅自己的缘分……映川,这一辈子我圆满得很,你在我的生命里出现得那么早,没有让我等很久,更没有失之交臂,后来又终于让我得偿所愿,与你结为伴侣,与你一起度过了一段很平静的时光,这样的人生,我还有什么不足?若再不足,未免也太贪婪了些。”
--川儿,我对你,用情极深。
空旷的室中静静回荡着男子的声音,师映川赤眸微低,身体并不明显地轻微一颤,明明还是白天的,但四周却似弥漫着黑暗,片刻,师映川把头垂得更低,他似是要笑,又好象是在有些颠倒地呢喃着什么,听不清楚,最后他才慢慢提高了声音,同时品味着一分类似于撕心裂肺的错觉,说道:“其实我有办法救你,宝相,我如今已是大劫宗师,如果我拼着这身修为不要,为你逆天改命,强行催生肉身的生命力,那你就可以活下来,只是,如此一来,我就必然道基尽毁,这一生都永远只能做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宝相,你可会怪我?”
说出这件事应该是极需要勇气的,事实上师映川根本就不必说出来,可他却还是说了,淡淡的微光里,宝相龙树的面孔上有着些许不正常的红晕,就望着对方,笑道:“怎么会?我知道这对你而言意味着什么,自毁道基对你来说,已经不下于坏你性命,你毕生追求的东西,怎能为我而抛弃?你数十年来的心血,苦苦挣扎才终于得到的现有一切,怎能为我一人就尽数功亏一篑……”宝相龙树说着,脑海之中却是接二连三地浮现出很多画面,并不是什么刻骨铭心的经历,反而只是一些小事,还记得当年刚成亲的时候,师映川年少任性,性情脱跳,有一日忽然想吃糖葫芦,那时是在白虹山,天寒地冻,自己冒着雪一直赶路,终于在附近的一处城市里寻到了卖糖葫芦的小贩,买了一串冰糖葫芦,急急地返回,当时看到还是少年的师映川满面带笑地吃着糖葫芦,虽然自己因为连续赶路而倍感疲倦,但心中却是洋溢着欢喜……时至如今,一切的情感与温馨,在时光的淘洗中不但没有褪色,反而越发鲜明动人。
宝相龙树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师映川,回顾曾经的岁月,芬芳如故,那些最灿烂的笑容,最疯狂最酣畅淋漓最不需要理由的爱恋,如此慢慢地一下一下挖掘着那些被遗忘在角落里的记忆,他似乎有太多的话要说,但话到嘴边,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安静了片刻,忽然就笑道:“川儿,在你注定会很漫长的生命中,终究有一天,现在还在的很多人都会各自离开你,或许以后还会有很多人与你相识,不过,在很久以后的某一天,你会不会在不经意间,忽然想起我?在你心里,会不会有我这么一个人曾经留下的一丝微不足道的……痕迹?”
流光飞舞,迷离若梦,在那些过往的岁月当中,一切都是那么地美好,却又那么地容易变成幻灭的泡影,师映川静静看着宝相龙树,嘴唇翕动了几下,却终究没有对男人说出一个字,他知道自己虽然自责,自责没有牺牲自己来救宝相龙树,但却并不后悔这么做,因为这世间有些事情,不论到底如何取舍困难,甚至痛苦,终究还是要去选择的……片刻,师映川突然一手捂住额头,低低而笑,从一开始就一直撑在外面的冷静在这一刻似乎终于剥落了下来,他边笑边嘶哑说道:“我们之间原本应该还有很多故事都没有讲完,所以啊,像现在这样突兀的结局实在令人难以接受,宝相,我也会害怕的,害怕在很久之后,某一天即使自己将时光努力回溯,却发现记忆深处,不知何时已是杂草丛生,曾经的一切,那些喜悦的,甚至痛苦的,都已不再剩下多少,我怕我此刻的感觉,在那时已变了模样……”
师映川不断说着,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在凝固:“枉我权倾天下,武功盖世,却连重要之人的性命都不能挽回,呵呵,真是可笑……你们一个一个都走了,只留了我还在这里……所以说,你们太可恨了,最可恨的人就是你们……”这个时候的师映川似乎已经明白,人在还拥有的时候往往总是会有些莫名的固执,所以不经意间,一些重要的东西也就从指间慢慢流走,他阴沉地抚额低笑,道:“我不信的,为什么你就会这样,我不信,明明不应该的……”
宝相龙树闻言,目光似乎微微一动,但旋即就又恢复如常,道:“不要想那样多,没有必要。”他的脸色变得红润,声音也格外清晰,仿佛被注入了某种活力,就见他挣扎了一下,竟然自己稳稳当当就坐了起来,伸手去摸师映川已经多日未洗的脏兮兮长发,笑道:“有些人即便相识一辈子,也不会有情意牵缠,而有些人见面不过瞬间,就发现对方已在脑海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再难忘怀,所以说,我还是很幸运的,只是川儿,真的很遗憾呐,直到现在,我都不能完全恢复属于拓拔白龙的记忆,只隐约想起了很少的一些事情而已……”
师映川握住对方的手,他初见宝相龙树时还觉难过,转眼间却又言谈自如,唇角含笑,转变得似乎很是突然,但那自然而然的态度,却让人觉得似乎理所应当,并不如何突兀,就好象一个已经忘却痛苦滋味的人,以最平静的姿态走着自己的路,一时师映川微笑不减,说话的声调也不见一丝颤抖,只说道:“这不重要。”宝相龙树眼神柔和,只望着心上人,嘴角带笑,说道:“不过在最近昏迷期间,有一件事我还是记起来了,是关于拓拔白龙当年的下落。”
师映川似是已经全不在意,只握紧了宝相龙树的手,他知道宝相龙树此时已是回光返照,一时间心中竟是无法形容究竟是什么滋味,只听宝相龙树道:“……拓拔白龙在得知宁天谕的死讯之后,纵火烧毁丞相府,*身亡。”师映川听着,嘴角忽然就咧了咧,沙哑道:“嗯,是你的性子会做出来的事。”两人相对微笑,然后宝相龙树就将手伸到枕下摸索,摸出一张精美的大红色合婚庚帖,递给师映川,缓缓说道:“当年你和连江楼成亲时,我与玄婴和千醉雪赶赴断法宗,那时你不肯见面,却将三张合婚庚帖退给了我们三人,表示自此姻缘已断,但我却还是一直留着它……映川,你把它收回去好不好?这样的话,我会觉得很安心……”
师映川一言不发,接过合婚庚帖,却是用力一揉,紧接着整个塞进了嘴里,在宝相龙树微愕的目光中将其吞下,就微笑道:“这样才好,不管以后我走到天涯海角,它都永远不会离我远了。”宝相龙树定定瞧着,忽然就大笑道:“好,好……”他笑过之后,原本红润的脸色就开始迅速灰败起来,仿佛整个精气神都被抽走了,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师映川知道他的意思,就道:“放心,我会派你父亲重新掌管山海大狱,一切都会好好的,乱不了。”宝相龙树就微笑,点了一下头,却又突然露出惊讶的神情,怔怔看着师映川,就见师映川眼中竟是有晶莹之色汇聚,融成一滴眼泪,顺着面颊一直淌了下来……情到浓时情转薄,是的,他终究还是一个人,那些柔软的,脆弱的,负面的,一切的那些情感并非真的消失殆尽,只不过都被埋藏起来罢了,他最冷酷最绝情,但他的情却也至纯至深,对于那些真正的感情,那样没有一丝瑕疵阴暗存在的一颗真心,到最后,终究还是换来了他的铭记。
师映川见了宝相龙树此时神色,就微笑道:“怎么了,很意外么?”他并不去擦那滴泪水,淡淡冷静的笑容中,他在宝相龙树额上一吻,轻声道:“还记得么,当年我曾经对你说过,只要不再爱我,只要你放手离开,那么你就再也不用烦恼痛苦了,就此彻底解脱……可是啊,宝相,那时候说出这番话的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朝一日当你真的要离开时,我哪怕拼尽全力,却也无法把你追回来,原来世事之莫测,不过如此而已。”
烟花易冷。这个人,才刚刚四十多岁的年纪,在宗师本该漫长的人生当中,这个人却在这个年纪即将陨落,短短四十多年的一生,便似烟花一般短暂,然而在另一个人的生命中,却注定了永远比烟花还要绚烂……师映川笑得恣意而平静,他凝视着宝相龙树,发现那一抹可怖的倦怠已是笼罩了对方的面容,他明白这是即将大限已到的前兆,但此时竟是不觉得悲痛,只柔声说道:“宝相,若是认真说起来的话,你我相识这么多年,我却似乎从来没有真正满足过你什么愿望,那么现在,你可有什么心愿要让我帮你完成么,只要我能做到,定然会为你实现。”
宝相龙树此时已是力气俱失,身体的温度都渐渐褪去,意识开始模糊不清,他一生的命运就好象是一个故事被提前写好了,在遇到了那个男孩的一刻起,他就注定了身不由己,此时宝相龙树艰难露出一个笑容,吃力说道:“真想……再……陪着你啊……”
白发男子的声音很轻,轻得如同梦呓,又似结尾的呢喃,然而却又那么分明地响在心头,所有生命中不可追的那些美好,都在这一刻就此定格,师映川闻言,不禁抓紧了男子的手,鲜红的双眼当中,流露出一丝发自内心的悲痛,但是转瞬之间,这种情感的波动就被他强行从心头抹去,因为他选择的道路,注定了要舍弃一切软弱的情绪,于是师映川顿一顿,随即就笑得灿若春花,他柔声说道:“陪在我身边么?好,你会继续陪着我的,我向你保证。”
他久居高位,不怒自威,眼下却只似一个寻常少年一般,向情人郑重许诺,宝相龙树的眼睛亮了亮,下意识地伸手欲摸师映川的脸,却是已经抬不起胳膊,师映川见状,静静伸臂将男子抱在怀里,他面上犹自带着微笑,似乎本就该如此,说道:“我知道的,你是这世间最爱我的人,宝相龙树最爱师映川,爱得傻头傻脑,奋不顾身,明明知道不值得的,却还是一头撞进来,呵……宝相啊,如果你有来世,那么,我们再不要有任何纠缠了,你可以和一个待你很好的人安安静静地度过一生,白首偕老,你说好不好?”
--这世上总有些感情是潺潺流水,是平淡中的白头偕老,举案齐眉,而这个人的感情,却热烈得如同一把轰轰烈烈的火,燃烧一切,也燃烧了自己。
室中安寂若死,没有人回答,师映川只觉怀中的身躯渐渐变冷,一时间心中却是无悲无喜,充满了淡淡的怅然与迷茫,这种感觉交汇着,尔后,却突如其来地如潮水一般,将他一点一点地淹没,师映川喉咙中‘嗬嗬’嘶响了一声,他低下头,用力抱紧了怀中的身躯,知道自己已经永远失去了这个痴爱自己成狂的男人,然而,此刻内心深处却并不是悲恸欲绝的感受,只有前所未有的惆怅和失落,他抱着没有半点气息的男子,轻声说道:“我答应你的,让你陪在我身边,既然如此,那么我便不会食言。”他笑起来,纤细的手指在宝相龙树脸上温柔抚摩着,喃喃自语:“不用担心,我不会丢下你的,宝相……”
--人是不是就像这样,随着时光的流逝与洗礼,必须让自己开始习惯一一失去?
……
山海大狱之主宝相龙树病亡的消息以极快的速度被送到内陆,师映川下令召回前狱主宝相脱不花,返回蓬莱主持大局,再次担任狱主之职,期间师映川却一直待在听月楼,不曾踏出一步,而宝相龙树的尸身也被他留在那里,不许下葬,只有一张清单被师映川丢出来,命人按照上面的要求以最快的速度准备妥当,于是在短短数日内,清单上的东西便被送入听月楼。
当师映川终于踏出听月楼的消息传到宝相脱不花那里的时候,几乎同时,师映川已带着身后的男子来到了宝相脱不花的面前,彼时宝相脱不花与季青仙俱在,而一直流离在外的宝相宝花也因为兄长去世的消息赶回蓬莱,三人看着师映川身后那名白发男子,一时间皆是无法置信,随即宝相脱不花眼中便爆发出无与伦比的激动之色,猛地起身道:“龙……”刚说出一个字,手臂就已被旁边的季青仙紧紧一把抓住,季青仙目光紧盯着那人熟悉却又神色漠然的面孔,嘴唇动了动,缓缓说道:“不对,脱不花,不是你想的那样……只怕他不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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