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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说着,一个身材窈窕,穿着嫩绿裙装的美丽女子便款款而入,嗔道:“胜儿,不许吵你父亲。”女子向青年福身一礼,声音清甜:“妾身见过殿下。”

晏长河随意应了一声,这是他的侧妃李氏,几年前为他生下长子晏胜佛,一向受宠,晏长河拍了拍儿子的脑袋,道:“孤有事,明日再陪你去骑马。”晏胜佛年纪虽小,但生在皇家的孩子,总有规矩,虽然不愿意,但勉强还是答应了,并不缠闹,李氏便带了他出去,一时晏长河见他母子二人离开,便重新看着面前的画,画上一个少年容颜清俊,眉心一点殷红,细细看去,就会发现方才那李氏眉眼之间颇有四五分像这少年,晏长河静静看着,良久,轻轻叹了一口气,坐在大椅上,以手轻揉着眉心,那一丝无法摆脱的黯然无奈就如同一层乌云遮在面孔上,笼罩不散--离别多年,自己已是儿女绕膝,不知对方过的可还好?这不是他的错,也不是那个人的错,只不过上位者行事,限于自身所在阵营,感情不足以将其扭转,又岂会受制于此,哪怕那是珍贵经历,哪怕的确情意难舍……这就是人生在世的无奈。

云霄城,圣武帝宫。

彼时日光暖暖,天色碧蓝,湖中许多羽毛艳丽的水禽彼此嬉戏,放眼望去,只觉满目缤纷,很是赏心悦目,顺着游廊一路行去,两边夹道种植着无数鲜花,花开灿烂,意态多姿,一时风吹过,各色花瓣飘落如雨,仿佛一匹展开的锦绣华毯。

书案上铺着的一张人物画像已经完成,连江楼拿过一块镇纸压住,等它自己慢慢晾干,这时旁边一只手伸过来,拿了画像来看,笑道:“我瞧瞧画得怎么样。”

雪白的纸面上,少年倚在一株芙蓉树下,微笑淡淡,一旁题着两句诗:素手把芙蓉,虚步蹑太清。师映川看了,就哂道:“你这画功当真是越发进益了。”他二人这几年来,感情日渐深厚,连江楼已经完全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也将师映川真正当作伴侣看待,闻言就道:“……可惜,只画出你二三分神韵。”师映川笑道:“已经很好了,你这分明是吹毛求疵。”

四下静谧,日色如金,两人闲话一阵,便各自打坐,末了,师映川睁开眼,起身去了书房,处理一下公务,书房里香气淡淡,很是爽心,师映川拿过一旁的茶喝了,这才提起笔,其实正常情况下,青元教中的大部分文书都有专门的部门审阅并处理,令师映川不必在琐碎事务上浪费精力,不过毕竟还有一部分重要事务是需要师映川亲自拿主意的,虽然师映川一向以修行为第一位,但也不会因此懈怠政务,一时批完最后一道折子,夕阳已下,沉沉欲落,师映川便放下手中的笔,起身去洗了一把脸,走到窗前,负手望着外面,清一清脑子。

正放松之际,忽有人送来从摇光城由特殊渠道第一时间传回的信件,乃是永安公赵剀所书,信上提到赵剀之父,武昭王赵献芝过世,赵献芝年事已高,近年来身体已经大不如前,因此对于赵献芝的死,师映川并不怎么意外,但信中所写到的有关朝廷当中的一系列变动,这些就是师映川需要关注的,一时师映川看过了信,便提笔给赵剀写了一封回信,交给方才那人秘密送至摇光城,等到那人走后,师映川坐在椅子上慢慢喝着凉茶,心中转着念头,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书案上的一件件东西,然而却在经过某个不起眼的角落时忽然顿住了,那是一只婴儿手掌大小的黄玉貔貅,雕琢得并不是多么精美,乃是当年晏勾辰亲手所制的小摆设,送给了师映川,作为师映川三十岁时的生日礼物,此刻师映川看着,心中就有些说不出来的感觉,忽然就特别强烈地体会到一个事实,那就是自己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晏勾辰了。

师映川伸出手,拿起那只黄玉貔貅,眼神幽深,自己这一世与之有着情爱纠缠的人虽多,但认真说起来的话,晏勾辰才是与自己相处时间最长的,也是彼此最熟悉的,就像是那些真正生活在一起许多年的夫妻一样,这是其他人都不能与之相比的,然而,这世上的事情从来就没有十全十美,自己与晏勾辰之间走到如今这个地步,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正默然无言间,却有人禀报,说是大司马千醉雪已带人回城,师映川浓黑好看的长眉微微扬起,右手轻轻抚摸着另一只手上的青色指环,微讶道:“哦,十九郎回来了?他倒是来得快。”大军回城,路线与时间都是提前早已确定,大概还有两日左右才会抵达,况且若是临近云霄城,自然会早有人提前禀报,眼下既是这个时候消息才传来,师映川便知必是千醉雪带少量亲卫甚至是干脆自己独自一人率先驰回,大军尚在后面,如此轻装简骑自然不会早早惊动旁人,而对于千醉雪的这种举动,师映川也不过是摇头一哂,并不怎么意外,当下就吩咐道:“让大司马先沐浴更衣,稍作休息之后,再来见我。”

大半个时辰之后,千醉雪进入一片建筑群中,这里是圣武帝宫中的一处主要宫殿,占地很大,也很是壮丽堂皇,就连如今大周皇宫之中作为天子所居的宫殿,也颇有不及,此时已是刚刚入夜时分,天空中繁星密密麻麻地闪烁,乍看上去,就像是无数的碎钻被镶嵌在一块黑布上,发出清亮光华,而地上这片建筑中亦是灯火通明,粲如星月,五六名容颜秀丽的侍女手提琉璃灯在前,明亮的宫灯之下,分不清究竟是月光如水,还是灯光流泻,千醉雪随着侍女一路行去,廊桥曲折反复,沿途繁花如海,到处都是花木扶疏,姹紫嫣红一片,皆为精心培养的异种花木,在月光灯光交照之下,花光潋滟,异香扑鼻,更兼雕栏玉砌晶莹,反射着清亮流光,宛然仙境一般,千醉雪眼下显然是沐浴更衣过,并非风尘仆仆之态,剪裁合体的服装与恰倒好处的几样饰物,华贵中又不显张扬,很符合他本身的气质,无可否认他是一个极具魅力的男子,即使是行动之间也依然保持着身体似标枪一般笔直,整个人虽然并不十分高大健壮,但身材却达到了几近完美的比例,覆在身体表面的一层肌肉异常结实,蜜色的面部肌肤在光线中泛着类似金属般的冷硬光泽,让人很容易忽略他的容貌,只注意到他的冷硬态度,这样的男人,很少有女人甚至男人能够无视他的吸引力,但一路走来,所经之处的男男女女却都是微微避开他的视线,无人敢于正视,因为这个男人就像是一柄锋利无比的钢枪,难缨其锋,必须对其保持足够的敬畏与距离。

一时千醉雪被引到殿前,众侍女退下,千醉雪向殿内走去,里面冷清无人,灯光也昏暗,不过几盏而已,勉强照明,一群侍从与侍女都在角落与帷幕旁垂手立着,无人出声,一个清秀侍女给千醉雪送上茶来,待一盏茶刚刚喝完,原本光线暗淡的殿内突然间灯火通明,所有人顿时跪伏而迎,千醉雪亦是单膝下拜,那人来到近前,一只戴着明耀的大丹珠戒指的雪白纤手将千醉雪手肘一托,道:“……与我还这样多礼。”千醉雪就势起身,并不开口,只将目光在对方脸上扫去,那人并不介意,只淡淡笑道:“不过是小半年未见,怎么,不认得我了?”

千醉雪就笑了起来,先前脸上所有的冷漠与距离感,此刻在对方面前都化作流水,只剩下融融和煦,师映川携了他的手向殿后走去,道:“应该还没吃饭罢,我让人做了几个你喜欢的菜,你先吃过饭,咱们再谈正事。”

千醉雪面带微笑地任师映川拉着自己,两刻钟后,用过一顿丰盛晚餐的千醉雪便与师映川来到书房,早已有巨大的沙盘被摆在屋子中间,师映川随手抄起一杯还冒着热气的茶拿在手中把玩着,脸上笑容渐敛,淡漠说道:“这些蛮人粗鲁愚昧,杀了也就杀了,你这次做得很好。”当年天下虽是一统,但那只是大致上如此,有些地方却是并未真正归于朝廷治下,而这其中原因固然不少,不过最主要的也无非是两点,一来是世代生活在这些地方的当地人要么是悍勇嗜血的蛮人荒人,要么是异族,颇为难缠,而且往往又有恶兽遍布,二来就是这些区域或是地势险要,或是环境恶劣,土地贫瘠等等,如此一来,对于没有什么油水又并不适合一般普通人居住的这些地方,谁愿意花费力气去做这样注定得不偿失的事情,再加上那时天下初定,各地早已元气大伤,百废待兴,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再起征伐之事,于是对于这些地方也就索性听之任之罢了,岂知前时南荒发生地震,灾后极其偶然地被人在北部发现地下居然有储量丰富的矿脉,若是一般的金属玉翡之流也就罢了,偏偏却是对武者极有用处的固元石,一般武者修内力,都是通过打坐等方式,然后存入丹田,但白日里固然通过这些手段积攒内力,可是当夜间入睡之后,不但因为不再修行而没有内力生成,反而要把原本白日里积攒的内力流失掉一部分,只有成为半步宗师之后,才能摆脱这种情况,不然就是修炼了某种特殊功法或者有什么宝物相助,总之,绝大多数武者都不能靠自身解决这个问题,但如果有一块固元石的话,情况就不一样了,此物研磨成粉之后,与几种药物配合,只要定期服用一份,就可以在此期间不再被这个问题所困扰,如此一来,这固元石的价格自然一直居高不下,而且数量也很少,往往有价无市,所以南荒方面在发现此事之后,立刻封锁消息,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后来此事便不慎泄露,师映川当机立断,旋即派人前往南荒交涉,未果之后,马上命千醉雪率军直指南荒,务必将这处固元石矿脉掌握在青元教手中,为此,这将近半年来,除去路上所花费的时间之外,剩余的时间这支军队几乎就是在不断的杀戮中度过的,南荒民风悍勇,同时也不乏强者,这样一来,也给大军造成了不小的伤亡,但最终还是以青元教的全面胜利而告终。

两人在沙盘前一边演示,一边详细交谈,末了,师映川弹了弹指甲,动作优美,然而隐藏在这美丽优雅姿态中的,却是致命的杀机,他冷笑道:“几十万蛮子而已,杀了也就杀了,若是还有什么小心思,那就杀到他们彻底听话了为止。”千醉雪道:“我已留下一半军队驻扎在矿脉附近,现在还需要一定数量的高手前去坐镇,我在信中已经提过。”师映川嗯了一声,道:“我早已有所安排,前时接到信后,便已派出一名宗师,四名半步宗师,立刻赶往南荒北部。”说着,手指敲了敲沙盘边沿,眼中波光静静流转,仿佛彻底融入黑暗一般,气息阴冷,淡漠说道:“最近教中还需加派人手,大军开往南荒,不但要掳掠当地蛮子来开采矿脉,还要捕捉大批奴隶运回中原,毕竟如今中原人口凋零,元气未复,需要大量的奴隶来补充。”

千醉雪微微颔首,随即又沉声道:“南荒当地人暂且不论,但大周方面,想必不会轻易放过这处矿脉,这段时间我率军在南荒作战之际,曾经有人暗地里几次出手相助蛮人,致使军队损失大增,这些人,必是朝廷所派无疑,据我看来,接下来应该还会不断有人潜入南荒。”

师映川听着,面色平静,但千醉雪却只觉他双眼仿佛变成了深不见底的深渊,下意识地移开了目光,就听师映川漠然道:“想从虎嘴里抢食,就必须做好被咬掉一块肉的准备,这些人只要来了,就都永远留下罢。”此刻,他脸上甚至还有浅浅的笑容,仿佛很漫不经心的样子,只是这一丝笑容在千醉雪看来,却是那么的冰冷,这是千醉雪所熟悉的笑容,是无论从前的泰元大帝宁天谕还是如今的圣武帝君师映川都在战争时期经常会露出的表情,意味着杀戮,千醉雪静静无言,只将沙盘上所插的小旗子一一拔下,放在一旁,做完这些之后,他才忽然仿佛感慨一般地说道:“我还记得当年你与晏勾辰之间通力合作时期的事情,那时晏勾辰待你之亲厚,不是能够做假,即便我心有偏见,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对你感情颇深。”

“……是,这一点我比你更清楚。”师映川抬手轻轻按着眉心,他的眼神仿佛有些飘忽,落在了不知道什么地方,他的表情也变得依稀有些捉摸不透:“晏勾辰对我,固然有着利益考虑,但也不乏真心,这世上大多数夫妻之间,也未必及得上他对我的感情……”如此说着,下一刻,师映川脸上的表情却忽然变了,似是有着些许令人不安的东西在延伸,他放下揉着眉心的手,语气之中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冰凉与冷静:“然而,就算他深爱我,但他首先是一个帝王,然后才是作为‘晏勾辰’的一个人,无论是对于我还是他而言,这个天下,只能有一个声音,一个意志!”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了,即使都早已习惯了现实的冰冷与残酷,但终究没人会喜欢这样的现实,师映川目光在千醉雪脸上凝聚,沉声道:“十九郎,你是少数我能够真正信任的人之一,所以多年前,我曾告诉过你有关九转连心丹之事。”千醉雪微微点头,眼中就有复杂之色,这九转连心丹并非可以无限使用的,若是普通人还好,可以同时种下许多,但若是受蛊者的修为越高,那么施蛊者可以下蛊的数量就越少,即便以师映川如今的修为,想要以九转连心丹控制顶级强者,也还是数目十分有限,否则的话,师映川只要给所有自己麾下一定等级以上的人统统下了蛊,就永远不必在意对方的忠心问题,都可以绝对信任,青元教内部岂非永远固若金汤一般,甚至可以早早就给身边包括连江楼季玄婴在内的人都施蛊,杜绝任何日后可能出现的意外,但之所以没有这么做,便是因为师映川早年间就已经在施蛊的数量上达到了上限,再无法继续使用这九转连心丹,而这些事情,师映川都告诉了自己……千醉雪这样想着,就道:“我从未与任何人说过此事。”当时他在知道师映川就是以此物控制了万剑山之主傅仙迹之后,却也没有提出一句希望师映川为傅仙迹解蛊之事,毕竟在他看来,自己虽然出身万剑山,但自己效忠的永远却只有师映川一个人,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与之相比。

看着千醉雪平静的表情,师映川就道:“其实当时我没有告诉你,我在多年前,就已暗中在晏勾辰身上使用了这九转连心丹……”听到这里,千醉雪顿时微微变了神色,师映川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便有些自嘲地摇了摇头,淡淡道:“没用的,要是能够以此控制他的话,在当年双方关系降至冰点的时候,我就会这样做了……然而数年前我便已经发现,我无法催动他体内的蛊虫,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要么是他死了,要么是解了蛊,而皇帝一直都还活得好好的,那么自然就是蛊虫失效了……那是我第一次催动他的蛊虫,也是最后一次。”

千醉雪原本还因为此事而生出的疑问,在听到这番话之后就烟消云散,但同时他的神色便也凝重起来,沉吟道:“破解之法只有施蛊者才能够施展,晏勾辰又是如何摆脱了蛊虫控制?”师映川眼神阴冷,望向窗外无尽夜色:“此事全无头绪,不过还好,至少其他服下九转连心丹之人,体内蛊虫仍然处于正常状态,宿主依旧受我控制。”

此时在遥遥无尽之外的摇光城,殿内一片寂静,榻上晏勾辰盘膝闭目,口鼻中缓缓溢出淡紫之气,未几,晏勾辰睁开眼来,缓缓吐出一口气,下了榻,命人进来伺候笔墨,开始批阅送来的奏折,不过还没等看过几本折子,外面就有太监急急趋入,对阶下一名红袍老太监小声说了几句,老太监皱了皱眉,便来到晏勾辰身旁,躬身道:“陛下,淑妃娘娘只怕是不成了的。”晏勾辰听了,面色微凝,须臾,放下笔,起身说道:“摆驾,朕去瞧瞧淑妃。”

晏勾辰到了淑妃宫中的时候,到处灯光都明晃晃的,里面已经聚满了人,见皇帝到来,众人都立刻跪下,无人敢抬头,目光随意扫过去,就好象一片深沉的海,晏勾辰恍若不见,径自走过,这一片人海立刻自动分开,让出一条路来,此时太子晏长河也在,正面带凄色地站在床前,一群太医小心翼翼地低声说着什么,见了晏勾辰,都连忙跪下,晏勾辰摆了摆手,来到床前,看了床上的女子一眼,便对旁边的太医道:“怎么样。”太医满面为难,只是叩首,晏勾辰就明白了,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拍了拍晏长河的肩,道:“陪着你母妃罢。”

晏长河的生母宋氏于多年前病逝,晏长河对生母印象不深,自幼就由淑妃抚养,淑妃又待他十分疼爱,因此母子二人感情很好,此时见淑妃已经没有挽救余地,心中沉痛可想而知,便微带哽咽地道:“……儿子明白。”正说着,原本已经陷入昏迷的淑妃不知怎的竟是醒转过来,她是快死的人,眼下却并不像多么虚弱无力的样子,诸人自然知道必是到了回光返照的时候了,晏长河心中难过,正欲开口,淑妃却道:“都出去……我有话要与皇上说……”晏长河强打精神,道:“母妃有什么话,只管吩咐儿子。”

淑妃只是摇头,执意要其他人离开,晏勾辰便道:“罢了,你们都下去。”他既然开口,在场所有人也就悄无声息地退出殿去,晏长河也只得离开,一时殿中空荡荡一片,淑妃目不转睛地盯着晏勾辰,挣扎着半撑起身子,微微喘息,声音略显嘶哑道:“臣妾有一事搁在心里多年,从前一直死死忍住不敢问出口,怕给自己惹来灭顶之灾,甚至连累太子……但如今臣妾就要死了,这些话永远不会外泄,自然也就不妨事了,所以……臣妾要问皇上……”

这个面色苍白憔悴,已经瘦成了一把骨头的女人说着,眼睛却死死盯住床前的帝王,嗓音粗砺得仿佛磨刀石互相刮擦:“当年臣妾的朵儿,到底是怎么死的?!”

空旷的殿内死寂一片,晏勾辰眼中有什么东西渐渐冰冷下去,面上却只是如常般的平静神色,他看着整个人已经开始灰败的女子,道:“……你是在质问朕?”女子恍若未闻,擞心抖肺地咳嗽了几声,直直盯住男人的双眼,道:“告诉我……我知道朵儿根本不是在御花园被毒蛇咬死的……不是……”晏勾辰不语,却想起自己那个名叫朵儿的帝姬,那孩子生得伶俐可爱,会甜甜地唤着‘父皇’,在临死前,那张美丽的小脸却因恐惧而扭曲起来,她一定很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亲生父亲杀死,也很不甘心,但是,有些事情,终究是不得不做的。

晏勾辰唇角扬起一个凛冽漠然的弧度,终于,他开口道:“朕中了蛊,受制于师映川,需将此蛊移到他人身上,才可解除,蛊虫一经转移,受体立刻中蛊毒而死,此法以血为引,非直系血亲不可使用。”

淑妃呆呆听着,良久,她似乎失去了所有的力气,颓然倒在床上,枯干的唇微微翕动着,泪水直流出来,片刻,她才似哭似笑地呢喃着:“朵儿,她是你的女儿啊……”晏勾辰缓缓道:“朕,是天子……天子,怎可受制于人。”淑妃面上浮起一个苍凉的表情,却又有无限不甘:“你也有其他儿女,为什么一定是我的朵儿……”晏勾辰平静道:“当时其他皇子皇女尚幼,不能承受此术,而朕又不能冒险再等,否则一旦被那人控制,后果不堪设想,至于长河,乃是储君,不可有失,因此她就是唯一的人选。”淑妃听了,突然间一口血呕出来,惨笑道:“天家无情,果然如此……”

话音未落,已是气绝身亡,晏勾辰看着面前死不瞑目的女子,心中一片静默,片刻,伸出手去,轻轻合上了对方的眼睛,一时就侧了身子,缓缓坐在床沿边上,不想动弹,半晌,这个名义上拥有天下的帝王,脸上忽然就流露出了一丝淡淡的,仿佛自嘲一般的笑容,他低低而笑,叹息着自言自语道:“映川啊,若非当年我成为宗师之后,恢复记忆,只怕早已被你控制了罢……可惜,我北辽自古就是蛊师与大巫聚集之地,你在我体内所做的手脚,不过是由残篇推演而来,当初我既然能帮赵青主对你下蛊,令堂堂大劫宗师都遭暗算,又岂会受你蛊术所制。只是,当初我对你下蛊,最终间接害你丢了性命,这一世却是反过来由你对我下蛊,致使我亲手杀女,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那些记忆的碎片,那些最初的美好,早已荡然无存……晏勾辰缓缓起身,走出大殿,彼时月光清冷,他来到外面,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那深不可测的双眼,所有人都隐隐感到一丝莫名的寒意,晏勾辰语气微沉地对晏长河道:“淑妃没了,你去见她一面罢。”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登上了金舆,很快,一行人就缓缓消失在了夜色当中。

347三百四十七、我失骄杨君失柳

大街上人来人往,虽已是傍晚,但到处仍然都是喧嚣,一辆外观寻常,内里空间宽大的马车中,师映川两条长腿伸着,手中把玩着一柄湘妃扇,透过淡绿色窗纱看着外面的场景,但见街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繁华,就说着:“云霄城这些年来,越发兴盛了。

连江楼正在闭目养神,听到这话,便睁眼向外看去,外面熙熙攘攘,街道两旁商铺林立,繁华的程度的确决不是在一般的大城市中能够看到的,不过连江楼眉宇之间却是有些思虑之色,道:“数月之前你曾带我私下去过摇光城,一国之都比起云霄城却是多有不如,青元教褫夺大周国运,两方对立之势日益严峻,摩擦不断,这样下去,早晚要有一战。”这几年连江楼已经不再是从前刚苏醒时的蒙昧状态,虽然他并不参与到政治之中,也不涉及青元教中任何日常事务,但对于很多事情,早已是了如指掌,师映川也逐渐不再限制他的行动,两人不时会一起外出,甚至三年前师映川便解开了他体内的禁锢,使连江楼重新踏上了修行之路,两人更是同行同止,俨然恩爱夫妻,随着时间的推移,彼此之间的感情也越发深厚起来。

这时师映川听了连江楼所言,目光与其相触,就一笑,说着:“两方都有顾忌,大规模大范围的战争是所有人都不愿意看到的,毕竟这样一来,无论最后是谁获得了胜利,得到的也只怕是一片废墟,谁都不肯付出这样惨痛无比的代价,所以,无论是青元教还是大周,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以其他的方式进行较量,这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不过,对于我来说,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师映川说着,倾身过去,轻轻捏住连江楼的下巴,在那薄唇上亲了一下,慢悠悠地道:“昨夜你睡觉前对我说的话,现在再说一遍给我听。”

连江楼的表情忽然间就有些不太自然,微微避开师映川的目光,咳了一声道:“……我不记得了。”对方这个样子让师映川忍俊不禁,又起了促狭之意,两手捧住男人的头,迫使他不得不与自己对视,口中说着:“堂堂男儿,怎么倒学得女子似的忸怩起来?还不快说,自有你的好处。”连江楼被闹得没法,索性一把将这个不安分的人搂进怀里,低头深深吻住那张喋喋不休的嘴,让他再说不出话来,毕竟原本在爱人之间,嘴其实并不是主要用来说话的,它还有更重要的用途,而对于男人这种几乎耍赖一般的做法,师映川先是不乐意,但很快就沉浸其中,一时间车厢里安静下来,只有隐约唇舌交缠的暧昧水声。

未几,两人缓缓分开,互相看着对方,师映川这些年来,已经极少会与人像这样认真对视了,他的眼神越发犀利,仿佛可以看透人心,所以即便是极亲近之人也不大愿意盯着他的眼睛看,倒不是说有什么心虚害怕之处,但毕竟没有什么人愿意让自己仿佛毫无秘密似地展现在别人面前,这样的感觉并不比袒身露体更好,不过连江楼却是一个例外,他不但不回避师映川的目光,反而似乎有些喜欢以这种方式进行某种情感交流,此时四目相对,师映川只觉得心中平静,连江楼的眼神是淡然中带着丝丝缕缕的暖意,其中仿佛有着无限的爱意,如饮美酒,令师映川有片刻的恍惚,不过说起来,这当然不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仔细看着对方,从前也是见过的,无论是赵青主还是当年的连江楼,都不乏这样静静互视的时候,只不过那时从对方眼里看到的纵然也是爱意深沉,却又在幽昧之下隐藏着什么,带着些令人无法看透的意味,而此刻,这个人却是眼如清泉,柔和的目光就像是冬日里的暖阳,明澈而温柔。

师映川凝视着男子,或许是太过熟悉的缘故,看着这张面孔,就让他心中忽然觉得现在的一切与过往那些也没有什么分别,因此思量片刻,就笑了起来,这笑容带着一丝欣然,他的目光渐渐凝聚起来,在连江楼的下巴上吻了一下,笑道:“你这样,让我突然就很想脱光你的衣服,亲遍你身上的每一寸肌肤……你说,怎么办?”连江楼有些诧异,但马上这种情绪又变成了微哂,他发现师映川的表情很认真,所以这话并不是玩笑,不过,连江楼的眼神依然还是像平时那样稳定安然,似乎不受任何影响,道:“你随意。”师映川低笑起来,手指攀上男子的衣襟,说道:“我比起从前,已经稍微长大了一些。”连江楼听到这没头没脑的话,一时没反应过来,师映川却已拿着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胯部,似笑非笑的样子:“虽然还不行,但至少已经有些进步……我估计再有几年,应该就可以用了罢。”连江楼这才明白他的意思,不知怎的,却是觉得有些好笑,师映川见到他带笑的眼睛,便微微扬眉道:“你不担心?”

连江楼从矮桌上的果盘里拿过一只果子,放进师映川手里,很随意地道:“为何要担心。”师映川探究地看他,道:“待我能够人事了,自然就要行使丈夫权利,你便得学妇人承欢于我身下,莫非你不介意?”连江楼有些怪异地看了少年一眼,似乎奇怪于对方怎么会这样想,于是就简单明了地道:“男子间帏帐之事,不若男女天生匹配,况且你此身尚且青稚,必然更是艰难,既是如此,自是由我承担。”这番话连江楼说得十分从容,仿佛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浑不觉有什么不妥,然而若没有十分爱意,世间哪个男人又会甘愿雌伏于人,不过是因为不舍得对方受苦罢了。师映川听着,沉默了一下,似是在平息着此刻心中那小小的涟漪,既而就轻轻摸了摸连江楼的胸膛,淡笑着:“江楼,我方才说了,想要脱光你的衣服,亲遍你身上的每一寸肌肤……如果我现在就要在车厢里这么做的话,你会介意么?”

--一张白纸,被慢慢勾画出这样一份似乎不再含有任何杂质的感情,就好象熬过了阴冷漫长的冬日,终于得到渴求已久的阳光,这究竟是不是一种难得的幸福?

未几,马车驶入帝宫,又过许久,才在一道拱门前停下,连江楼下了车,脸上还有着不曾完全褪去的红晕,脖子上几处瘀红十分显眼,他下车之后,很自然地伸出手,明明知道那人不需要,但还是这样做了,直到对方一只雪白的手放在他掌心里,稳稳地走下车来,连江楼才松开手,两人相视一笑,并肩走进拱门,一时回到寝宫,两人梳洗一番,换了家常衣裳,师映川给坐在床上的宝相龙树喂了一颗丹丸,又用拧干的湿帕为其擦脸,连江楼静静在一旁看着,等到师映川做完了这一切,才道:“……当年你与他,感情想必极好。”

“吃醋了?”师映川笑了一下,并不避讳在连江楼面前谈及自己与宝相龙树之事,只轻抚着宝相龙树的白发,叹道:“我对不起他……他为我做了太多事,我唯一能为他做的,就是完成他最后的心愿,让他永远陪在我身边。”连江楼听着,凝思片刻,既而就看着师映川,一如平日里那样的语气,是冷静安然的嗓音:“若我日后陨落,你便将我也这样保存起来,伴你左右。”师映川顿时一怔,就扭头看着这个高大英俊的男人,那双眼睛漆黑明亮,如同有着魔力的漩涡,充满了强大的吸引力,令人情不自禁地沉溺其中,师映川轻扬长眉,有些不悦地道:“好端端的,怎么忽然说起这个,晦气。”连江楼淡淡道:“这话,我很认真。”

师映川叹道:“这莫非是你吃醋的另一种表现方式?”就走过去在对方胸口轻轻拍了两下,用和煦中带点调侃的语气说着:“好了,你都是几十岁的人了,怎么还这样孩子气。”连江楼将他纤白的手抓在掌心里,低头注目于他,道:“与吃醋与否无关……你是大劫宗师,兼修秘法,寿元悠久不可测,而我寿命无非二三百年之期,到那时终会离世,你我不可同日而语,若是被你制成尸傀,至少我还能长久伴你左右。”

师映川抬眼看着男子,随着这些话语被对方说出,师映川那原本微带不悦的神情也渐渐恢复如常,但听到最后,心中却有一丝说不清楚的淡淡滋味,末了,他沉默着,过了一会儿才忽然道:“江楼,你想要的是什么?长生?甚至……永恒?”

师映川这么问着,这也是他这些年来第一次问到连江楼这个问题,连江楼听了,略一思考,就道:“我说不清楚,但我知道我想看的风景很多,想探索的天地奥秘浩瀚如海,想体会的人世滋味无有穷尽,而这些,只有亘古长存才能实现……人生于世,不知为何而来,也不知为何而去,匆匆百年时光,与朝生暮死的蝼蚁并无本质区别,这般昙花一现,我不愿。”

师映川静静听了,在这一刻,他仿佛在面前这个男人的身上看到了从前的那个影子,真是太相似了,直到对方说完,他才微微一呆,仿佛猛地从刚才的复杂心情中醒悟过来,末了,师映川的眼神才渐渐转为平淡,忽道:“你跟我很像。也许我们的这些理由,总结起来只是两个字,不甘。越是见识越多,就越是充满不甘之心,不甘曾经拥有的一切失去,不甘自己的存在终究湮灭,烟消云散,不甘那些理想那些渴望还没有实现……而这不甘之心,也许便是古往今来无数人一直以来拼命追求、不断前进的最根本动力罢。”

接下来师映川似是有些兴致不高,没有再像平时一样与连江楼说笑,自己去了书房,他坐下来稍作调整,很快就彻底恢复了平静,屏弃杂念,开始动手处理手头的一些事情,直到做完这一切,他才起身来到窗前,静静向外看去,之前连江楼的话让他有所触动,他开始正视一个从前并不怎么太留意的问题,那就是自己与连江楼并不能永远在一起,以连江楼的悟性,可以说是真正的惊才绝艳,不在自己之下,但根骨却终究是差了那么一层,这一生想要进入五气朝元境界,基本不可能。

想到这里,师映川目色幽然,在宁天谕时期,自己无意间得到那门施术者利用自己腹中的胎儿来达到突破目的的《血婴经》,只不过那时自己一个男子,用不着此法,而赵青主虽是侍人之身,却一直隐瞒着,不曾告诉自己,所以自己也只将其当作普通男子看待,也就没有把《血婴经》的事情与赵青主说,否则的话,那时自己必然是要让赵青主修炼此法,以便成就大劫宗师,两人一起逍遥快活,而这一世,自己修炼了《血婴经》,顺利晋升,可是连江楼却与上一世一样,仍然是身为侍人却一直隐瞒,最后更是索性割除体内孕囊,彻底断绝了怀孕的可能,如此一来,纵然自己想要向其传授《血婴经》,也没有了意义,可叹自己平生最爱的这个人,两世都处心积虑地追求自我突破,甚至不惜斩情葬爱,但到头来却偏偏是亲手毁去了这个明明可以轻易得到的机会,这算不算是上天最无情的嘲弄?

一时间师映川心中十分复杂,诸念翻涌,只觉得冥冥之中仿佛自有一种力量在平衡着这个世界,他很清楚,虽然对于历史真相一直都是众说纷纭,各种野史杂记也是层出不穷,但是根据一些可靠记载来看,历史上应该是从未真正发生过两位大劫宗师同时出现在一个时代的事情,也许其他人不会注意到这一点,不会多想,认为无非是受资质与资源等等所限,因此这样的人物自然极其少有,但师映川自己就是大劫宗师,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地知道所谓的大劫宗师究竟意味着什么,那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宗师,若是两位大劫宗师之间全力互相拼杀,除非其中一方占据明显优势,可以确保压制对手,否则的话,实力相差不大的对撞所产生的后果绝对不是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极有可能引起被扩大无数倍的连锁反应,到那时,毁天灭地这样夸张的事情固然远远谈不上,但造成地形改变之类的情况却是决非危言耸听,如此一来,最终会演变成什么样的局面,谁也无法作出论断,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对于包括人类在内的一切生灵而言,势必将是一场波及极广、影响极大的令人绝望的灾难,因此冥冥之中,自有天道平衡,从不允许两个如许恐怖的存在同时出现在世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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