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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淑心疼地抽出折扇,为阿俏打扇。阮茂学也忍不住开口,说:“阿俏,你明天还有要忙的,不如先去休息室换身衣服,然后睡一会儿?”
醉仙居准备的很周到,给阮杜两家分别留了两间小小的休息室。
阿俏摇摇头,说:“休息室太闷,只能换换衣衫什么的,没法儿过夜,反正这里需要人值夜,不如我就留在这里吧!”
宁淑见这个女儿为了阮家这么拼,心疼极了,说:“要不你先回家歇会儿,娘在这里替你值夜,反正娘可以明天早晨补眠。”
阮茂学想了想却说:“我刚才见到在醉仙居楼下支了不少躺椅,应该也是主家提供给我们休息的。阿俏不如在那里歇会儿,这里……我和你娘轮流值夜就是!”
阮茂学本来想说宁淑一个人值夜就够了,可是他瞥眼见到阿俏,突然就想起当初阿俏吼他的事儿,心里有点儿发怵,赶紧改口。他改了口之后,便觉得自己还挺有担当的,毕竟这阮家的事他也有分担,没有一气儿都撂给妻女,更没有一味让妻女……养他。
阿俏也知道养足精神比较重要,当即点了点头,说:“谢谢爹娘,那我先去换衣裳,然后下楼去休息一会儿,这厨房里有任何事,爹娘记得赶紧叫我。”
阿俏随即去换了一件干净清爽的袄衣,来到楼下,果然见到醉仙居门外,一字排开了好几十张竹制的躺椅,人可以半卧在椅上休息。天气炎热,休息室待不住,所以不管是杜家还是阮家的帮厨帮佣,这时候都下楼来,没有急活儿的,就先在这里小睡片刻,等待天明。
阿俏拣了一张空椅子坐下,缓缓向后靠,却没有睡意。她抬起眼,望着天明天,她真的能赢么?
阿俏又有种感觉,她好像是将全部身家都当做了赌注,押上了赌局。须知明天她要全力去搏的,不是她个人的名气,而是阮家,经营了三代的阮家,兢兢业业地传承着上代饮馔之术的阮家,究竟还能不能在这个省城立足,能不能将这“翰林菜”的招牌保留下去,发扬光大。
“请问”
突然,一个娇柔的女生在阿俏耳边响起。
阿俏一个激灵,就从竹躺椅上撑了起来,睁圆了眼望着眼前的年轻女郎。
这个声音她太熟悉了!
对面的女郎被阿俏的反应吓到了,略往后退了半步,伸出纤纤右手,轻轻地掩在唇上,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凝神望着阿俏,似乎觉出自己造次了,因而对阿俏表示抱歉。
“你想要问什么?”阿俏见到这个人,勉强压下心头的火气,可是却无法让语气更婉转了,她粗声粗气地问了这一句,然后紧紧地盯着对方,双臂互相抱着,做出一副防备的姿态。
那女郎见阿俏这样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掩口轻轻一笑,眼波流转,柔声道:“请问你是阮家的三小姐吗?”
阿俏别过头去,冷淡地道:“是,我是阮家的三小姐。”
那女郎随即接口:“我原没想到,阮家的三小姐竟然这样年轻!又能这样尽心尽力地操持阮家的家业,事事亲力亲为。”
她说话的声音很小,有时叫人听不清,因此不得不凝神去听才能听清,听清之后,往往又叫人感叹,什么人会生就这样一副好嗓子,说什么什么动听。而她说话的态度又似乎很诚恳,发自内心,令人不由自主地心生自满,轻飘飘得能上天。
可惜阿俏一早就知道眼前是个口蜜腹剑的主儿。
果然,那女郎向阿俏伸出手,说:“你好,我叫姜曼容,也是个厨娘。”
第34章
姜曼容呵……
阿俏伸出手,与对方互握一下,在心里暗暗地说:“姜姨娘,我们又见面了!”
她望着眼前的姜曼容,见对方穿着一件竹棉布窄袖长衫,身上的衣裳欲盖弥彰地掩饰着曼妙的身材线条,长长的黑发梳成两条麻花辫,垂在身前,引导着视线的焦点。此刻,姜曼容的面庞在昏黄的街灯下显得格外美,这种美却与阿俏的年轻俏丽不同,尽管这两人年纪相仿,可姜曼容的美却是蚀骨的柔媚,一眼看去,竟没有半分棱角。
阿俏这才注意到,刚才姜曼容朝自己这边走过来的时候,远远的,整整一排的帮厨们都支起身子望着姜曼容的背影。
到底是姜曼容啊!
阿俏这样想着,眼里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敌意。姜曼容见了,不禁微微有些吃惊:她想要讨好的人,就算是对手,也很少有不吃她这一套的。
“我是杜家的厨娘,所以明天该是咱们两人比试!”
若是换了一个人听见她说这话,恐怕会难以相信。然而阿俏仿佛觉得是天经地义一样,随意地点了点头,抬眼望着她,眼里星芒毕现,点头说:“好,那就明天见真章!”
旁人不知姜曼容的底细,阿俏却是知道的。这姜曼容也是出身厨艺世家,与阿俏不同的是,姜家世代出名厨,但是却都是在外面的酒家食肆里供职。据说这姜曼容自幼丧母,是当酒楼主厨的父亲亲手抚养成人的,她自从会走路开始,就在灶台边看着父亲烹饪。
上一辈子姜曼容曾被云林菜的传人静观师太收做关门弟子,因而名声大噪,后来也这厨艺的关系,搭上了父亲阮茂学,竟尔成了阮家的姨太太,阿俏的庶母,逼得宁淑与阮茂学夫妻反目,后来阮家妻离子散,一败涂地,多半都是拜这位姜姨娘所赐。
阿俏记得清清楚楚,上辈子她在浔镇曾经接到一封电报,就是阮家人告诉她,姜姨娘将家里仅剩的三千多圆现洋救命钱全部卷走,要阿俏筹到钱之后立即回省城原本救弟弟阮浩宇的钱只缺五千,姜曼容卷款出逃之后,立刻又多缺出三千。所以说,姜曼容那时是毫不容情地将整个阮家推向了黑暗的深渊,若非沈谦仗义,她那时是看不到半点希望的……
阿俏紧紧抿了抿嘴,她知道上辈子的事多想无益,如今她重活一回,便绝无可能让这姜曼容再次得逞。
姜曼容听阿俏答得果决,大约觉阿俏将她做了对手,所以才生出了敌意。她也不以为意,点了点头,轻轻地说:“能与三小姐对阵,是曼容的荣幸。”
她说完这话,就一转身,腰肢轻摆,款款地走开了。帮厨们又都如痴如醉地看着姜曼容弱柳扶风般地走到杜家那一头去。
说实话,阿俏上辈子也会时时自悔,她当年为什么就会一时心软,输给了姜曼容。若是姜曼容没有在静观大师那里得到一番锤炼,后来也不可能有机会接近她爹阮茂学。
一想到这里,阿俏“啊”的一声轻呼,从躺椅上站了起来,不顾旁人惊异的眼光,砰砰砰地就冲上醉仙居二楼,推开厨房的门。
还好厨房里还是宁淑与阮茂学两个在守着。宁淑正揭开了铜锅,舀上一勺汤水观察高汤的成色。而阮茂学对这厨房的事儿一窍不通,插不上手帮忙,只好站在妻子身旁,帮着宁淑打扇子。
阿俏舒出一口气,这才觉得背心早已出了一身冷汗。
她稳了稳心神,没有打扰父母二人,而是缓缓下楼,回到刚才休息的地方。她经过姜曼容身旁的时候,只见她正半蹲在一名中年男子身边,手中端着一个汤碗,柔声说:“阿爸,来,起来喝药了。”
阿俏留神看姜曼容身边的男子,只见他形容瘦弱,疲弱无力,与寻常主厨有很大差别。阿俏忍不住就暗自琢磨:按说杜家聘的主厨应该是姜父,绝不可能只聘姜曼容来主持席面虽然杜家暗中害高师傅不能下场,但若只聘姜曼容这样一个姑娘家,来对阵经营多年的阮家,也实在太过托大。
可看姜父的样子,并不大像是能出面主持做整个席面的人选。阿俏想,难道是得了急病?
她下意识地向姜曼容那里看过去,正巧对方也抬起眼来看这阿俏,两人视线对上,一撞,阿俏随即无所谓地向姜曼容点点头,姜曼容则立即笑了,仿佛发自内心地在感激阿俏的慰问。
不巧的是,阿俏却早就看透了姜曼容这人,知道她所有的野心与狠毒此刻尚且都掩在娇弱而无害的外表之下。
与姜曼容打过了招呼,阿俏回到自己的躺椅那里。她完全睡不着,但也还是强迫自己躺下闭目养神,静待体力恢复。小凡那个丫头这时候也来到阿俏身边,手里拿了一柄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给阿俏打着扇子,驱赶蚊虫,头一点一点地,往往就要睡着了,却猛地惊醒,手中使劲儿扇一会儿。
“小凡,你也去睡一会儿吧!明天还有要忙的事儿。”阿俏劝这小丫头去睡。
“不啦,小凡以前在府里打杂的时候守夜,也是这么着半睡半醒地守,”说到这儿,小凡忍不住调皮地吐了吐舌头,“第二天一点儿事儿都没有。倒是三小姐睡不好的第二天精神会不好。”
小凡接着说:“明天的比试是阮家的大事,大家都盼着三小姐能赢,暗中想给三小姐加把劲儿,可又不知怎么才能帮到三小姐。小凡但凡能让三小姐休息得好些,少睡这一时半刻的,又有什么?”
阿俏依旧醒着,盯着小凡的双眼,问:“你是说……大家都盼着咱们能赢?”
小凡一连串地点头,说:“那可不,我从阮家出来的时候,连门房的老吴都特地招呼了我,说一定要照顾好三小姐。”
听见小凡这么说,阿俏心里忍不住觉出些温暖:如今的阮家,人心齐,泰山也能移,不像上辈子到了最后,阮家是树倒猢狲散,人心早失,像一盘散沙般再难聚拢……看来,她还是该从阮家现在这样兴盛的时候早日着手,防微杜渐才好。
渐渐地,夜已深沉,醉仙居附近一向喧嚣的街道开始安静下来。原本炎热的天气也转清凉,和风阵阵,吹得人十分舒爽。
可这时候醉仙居下面的人已经纷纷起身。阿俏这时也起来,将周身收拾一遍,见各处都是妥当的,当即上了二楼,去接阮茂学和父母的班。
“现在三点钟,爹娘都先回家,多少睡一会儿吧!”阿俏开口,“九点评审到,要预先检查所有盛器,烦你们二位和爷爷他老人家一起,在九点之前到这里就行。”
宁淑还是有点儿担心,望着阿俏:“阿俏,你一个人在这里,行不行?要不让爹自己回去,娘在这里陪你?”
阿俏笑望着宁淑,摇了摇头,“娘啊,我可不是一个人,我们阮家有这么多人在这里,您还有什么可以担心的?”
宁淑抬头,果然见阮家几位帮厨都在,早先手臂受了重伤的高师傅也将左臂吊在脖子上赶来了。阮家的帮厨给他扶了一张椅子,让他坐在厨房一角。高师傅见到宁淑母女两个眼光扫过来,脸上一红,连忙要起身,被阿俏用眼神制止了。
“大家放宽心,都按平时在家做席面的手法来,该怎么做就还怎么做。”阿俏朗声抚慰阮家众人。宁淑与阮茂学又各自说了两句勉励的话,就携手离去了。
阿俏刚才故意在宁淑面前,说她“不是一个人”,而“阮家有这么多人在此”,就是为了激起大家团结一心,同仇敌忾的劲儿。
少时,屏风另一面也是个柔媚和婉的女声响起,所说的与阿俏早先说的差不多,什么今日是为了“杜家”之类。阿俏听了心想:这姜曼容,学得倒快。
上辈子姜曼容就是这样,她阅历原本有限,可是却格外擅长从别人身上学到“有用”的东西,而且立即就能学以致用。
只可惜,这一回,杜家那边的效果,没有阮家这里的效果好,回应的声音稀稀拉拉的,阿俏还有些纳闷,后来才恍然:她姜曼容算是杜家的什么人?能代表杜家家主讲这些?
然而时间紧张,大厨房内的人再也无暇分心了,阮家无人再去管杜家那里的情形,料想杜家那边也是一样。
就在这与时间赛跑的忙忙碌碌之中,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不多时已大亮。待到阿俏忙完一阵,想稍稍喘口气的时候,时钟已经指向了八点半。宁淑已经赶到大厨房里,找到阿俏对她说:“老爷子与你爹都已经上去了。”
醉仙居的三楼是一座将整层都打通的巨大厅堂,今天比试的各种仪式,包括一开始的检查器皿,到后来上菜、品尝、评分,揭晓结果,都会在三楼举行。
“九点钟由公证人检查器皿,检查完毕,就会将咱们要用的一套一百零八件的盛器送下来。”宁淑向阿俏解释规程。
第35章
很快钟敲九点,过后没多久,三楼那里就完成了盛器的检验,表示两套瓷器已经检查过,证实是一模一样,没有任何差别。
阿俏瞥了一眼,见是以官窑古法烧制而成的白釉瓷器,釉色并不算太鲜亮,却显得古朴庄重,尤其适合搭配颜色浓烈的食物。阿俏在心里就喝了一声彩太棒了!
离开始走菜还有不到两个小时,已经到了开始最后烹制热菜与火候菜的时候,阿俏一瞅钟面,抿了抿下唇,扎上围裙,就准备上灶。
恰恰在这个时候,有一群穿着醉仙居服饰的伙计抬着满满一箱的瓷器走了过来,随意对阮家一名帮厨说:“刚才弄错了,这才是阮家要用的盛器,早先的那些我们要再抬走!”
那名帮厨不知就里,又拦不住这一大群的伙计,眼睁睁地看着伙计们将早先那一大盘瓷器都抬了出去,无助地叫了一声:“三小姐!”
阿俏手下正忙着,直到扣上锅盖,将铁锅从灶上挪下来,才有功夫搭理那个帮厨。她一听帮厨这样说,立刻皱起了眉头:这不对啊!
既然阮杜两家的盛器经过检验,被证实是完全一样的,那么要错就一起错,没什么“阮家要用的盛器”、“杜家要用的盛器”之类的说法。如今人二话不说,将早先检验过的盛器拿走了,留下一批来历不明的,她这到底是用,还是不用啊!
阿俏纳闷不已,走过去检视后送过来的那一套碗碟,见釉色质地与刚才那一套一模一样,翻来覆去看了个遍,也不知道诀窍到底在哪里。
可是她却知道,盛器的事情非同小可这次评判的方法是“盲品”,万一有人在盛器上动手脚,阮家正吃着闷亏,可能自己都还不知道。
“是什么人送来的?刚才那一批瓷器又送去了哪里?”阿俏赶紧小声追问。
阮家的帮厨迷茫地一指外面,阿俏连忙追出去,见正是醉仙居二楼靠着街面的明廊。她放眼望去,哪里还有什么醉仙居伙计的影子。
“三小姐,好像……好像是往那里去了。”帮厨指着醉仙居楼下人来人往的街道。
阿俏确实见到几个匆匆离开的背影,刚要叫人,再定睛一看,在人丛中她竟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沈谦此刻,正立在醉仙居楼下街道的对面,也抬头望着阿俏的方向。见到阿俏一对盈盈眼波转了过来,沈谦随手摘下了头上的礼帽,轻轻地扣在胸前,缓缓向阿俏鞠了一躬。
周围仿佛一下子安静了。阿俏樱口微张,在这一刻,她突然想起了那天她在大街上险些撞上沈谦,沈谦请她品评自家店铺橱窗的事儿。
所以,那些瓷器……
阿俏立时明白了,心里如同吃了一颗定心丸一般安稳。她伸出手,向沈谦挥了挥,眼中蕴着感激。
沈谦见她如此,复又戴上礼帽,轻轻一扣帽檐,随后转身离去。
整个过程很短,不过片刻功夫,甚至阮家的帮佣匆匆从后赶到,顺着阿俏的眼光往街道上看去,只见大街上车辆行人依旧川流不息,与平时没有半点两样。
“三小姐,可还用那套瓷器吗?”帮厨小心地请示阿俏。
“用!”阿俏毫不犹豫地答复,瞬时间脚步轻快,嘴角上扬,整个人似乎都从巨大的压力与长时间的劳作之中恢复过来,显得精神奕奕。
这种感觉真好:有人替她清除了后顾之忧,为她保驾护航,让她不用为那些阴谋阳谋所困扰……只需要全力以赴就好。
“三小姐,楼上来问,十五分钟之后开始走菜,可以吗?”
阿俏正聚精会神地为她的菜肴做最后的加工,听见这一句,她毫不犹豫地应下,内心的渴望在蠢蠢欲动:终于到一决高下的时刻了。
十一点整,醉仙居开始为参加比试的两家走菜。
因为是“盲品”,走菜的规矩有点儿特别。比试共分五类,一共有三次上菜的机会。每次上菜,由阮家和杜家的帮厨将菜式送到醉仙居主人那里,由他们随机决定顺序,进行登记编号之后,由醉仙居的伙计送到三楼,交给专门负责上菜的人上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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