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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谦一笑,不与这些光会嘴头上损人的家伙们分说。他心中却知道,这姑娘,应该能带给自己一些惊喜,因为早先众人七嘴八舌地说起他诸般忌口的时候,沈谦就一直暗中注意阿俏的神情。旁人在絮絮叨叨地数落沈谦这也不吃那也不吃,唯独阿俏那一对眸子,却越来越是明亮。
沈谦自己清楚得很,他的诸般忌口对厨子的影响有多大。例如他不食五荤,那葱、蒜、韭菜之类有香辛味的佐料就一概不食,偏生这种香辛料大多用于去腥提鲜,离了这些,厨师无法处理带有腥膻味儿的食材。
若是寻常厨子,听说有他这么刁钻古怪的忌口,十九会感到无比气馁,要么就是一筹莫展;偏生阿俏的眼神竟就此亮了起来,这给沈谦留下了难以忘怀的印象。他知道有种人,是天生渴望遇到挑战的他,大概也能算是阿俏所渴望的“挑战”之一吧!
正想着,沈谦身旁有人轻轻地“嘘”了一声,说:“快别说这种话了,她来了。”
沈谦抬头,见真的是阿俏来了。这回不是徐家的佣人上菜,而是阿俏亲自端着一只托盘,小心翼翼地走上来。
只见阿俏手中的托盘里,盛着一只茶壶,一只用盖碟罩着的浅盘,和一碗热腾腾,散发着热气的米饭。
“这是什么?”就连沈谦见惯了各种场面,见到这个,也微微感到诧异。
“这是虾仁茶汤泡饭!”阿俏狡黠一笑,将手里的托盘放下。
“黎明沙龙”的人听说,也好奇地围了上来,见了托盘里的东西,大多啧啧称奇。
这时阿俏一伸手,揭了盖碟。众人登时“噫”的一声,只见一只天青色的浅盘里盛着的是一份清炒虾仁,白生生的虾仁上点缀着翠绿色的几片茶叶。
“哦!”众人大多明白了过来。阿俏这应该是做了一份滑炒虾仁,并以绿茶入菜,以解腥膻油腻。而那茶壶里,应该也是沏好的新茶,供泡饭之用的。
“这个看起来挺简单的,不就是茶泡饭么”有那莽撞的就开了口。
立刻就有人想,也对,这天底下忌口的人很多,可谁会忌喝茶呢?
阿俏朝那个方向瞥了一眼,她的目光里自带权威,似乎在这餐桌上,只有她才说了算。说来也怪,阿俏一瞥之下,竟令那人立即讪讪地闭口不言。
“沈先生,”阿俏亲自取了一对银箸,递给沈谦。她也很想知道沈谦对她所准备的这道小食感觉如何,虾仁倒也罢了,关键在于那道她瞒天过海呈上的这一份“茶泡饭”。
第46章
阿俏为沈谦奉上了一份用名茶“雀舌”炒制的滑炒河虾仁,一壶盛在茶壶里的“茶汤”,以及一碗米饭。看起来中规中矩。
那河虾仁是新鲜现剥的,水腥气少,再加上用上等黄酒去腥,急火快炒,再加入绿茶与少量茶汤,炒出来的虾仁自带茶叶的清香,是一道雅致爽口的小菜。
阿俏见沈谦的目光投向虾仁,稍有些抱歉地说:“本来用‘龙井’最好,可是没有龙井,就用‘雀舌’将就了一下。先生可有兴趣试一试?”
沈谦微笑着点了点头,眼光转向那茶壶。
阿俏赶紧又说:“茶壶里是‘茶汤’,先生一会儿请试一试用茶汤烫饭。”
“小姑娘啊,你这是投机取巧么,你给士安做吃食,结果端上来的都是茶食,谁忌口也不会忌茶叶么!”
阿俏却对旁人说什么完全充耳不闻,满怀希冀地望着沈谦,想看他尝了这些“小食”之后,是何反应。
岂料沈谦伸手,先托起了那碗米饭。
只听旁边沈谨补充了一句:“我这个挑嘴的弟弟,到个陌生的地方吃东西,一上来都是先试米饭的。有些时候他连米饭都忌。”
旁人听了一起咋舌:天底下竟然有这么挑嘴的人?
阿俏却神色不变,凝眸望着沈谦的每一个动作。见他尝了一口,尽数在口里细嚼,这才缓缓咽下,开口笑道:“阮小姐这是单独为士安做了一钵米饭吧!”
阿俏点点头,笑道:“是呀!我觉得先生不喜菜式里有杂味,用米饭应该也是如此。所以我将井水用木炭滤过三遍,用来淘米煮的饭。”
“黎明沙龙”的人听说这一碗饭竟然也有许多讲究,大多惊异地睁圆了眼,对阿俏的厨艺更加充满了期待,不晓得这个小姑娘今天还会给大家带来什么惊喜。
沈谦点头冲阿俏笑笑,谢过她的用心与细致,接着又尝了一口虾仁,也赞了好,“细嚼之下,有鲜甜味,很美。”沈谦冲阿俏点头笑道。
接着他听从阿俏的解说,从那只茶壶里倒了些茶汤出来,直接倒在盛着米饭的碗里,令那洁白晶莹的米粒全都浸润在金黄清澈的茶汤里,用筷头拨匀了,接着换了瓷勺,舀一勺“茶”泡饭,就要往口里送。
突然他手里一顿,觉出有些不对,抬眼往阿俏那里看了一眼。只见阿俏一对明眸专注地望着他,那眼神,又是自信,又有些紧张。沈谦马上明白了,晓得她奉上这简简单单三件食物里,最精华的菜式,其实是那看起来最普通的茶汤。
尽管有了心理准备,沈谦将汤匙送进口里,入口的时候他还是怔了怔,随即闭上眼细品。
“好吃吗?”有人问。
“拜托,茶汤淘饭,跟开水泡饭差不多吧!”立即有人接口,“平时咱们吃泡饭都要配个酱瓜什么的,用这么清淡的虾仁来配,恐怕没味儿!”
伴着这样的评价,沙龙的损友们眼见着沈谦那只顿在半空中的汤匙,又往碗里去,舀了第二勺。
“真有那么好吃?”立即有人追问。
沈谦见文,嘴角忍不住抬了抬,面上的笑容却似微微羞赧,颇不好意思地说:“尝了一口,发觉自己突然饿得很,所以就……”
“哇,太阳从西边出来啦,这万年的挑食鬼士安,你是不是第一次吃不认识的厨娘做的食物?”
有人立即逼问。
周逸云在后头颇不服气地插嘴:“士安哥哥就是饿了,饿了,自然觉得什么东西都好吃的。”
沈谨反嘲回去,冷笑道:“你忘了他饿自己三天那事儿了?”
这时候沈谦已经舀了第三匙,听见那边争论,也只待自己将口中的食物细细品鉴了之后咽下,才开口说:“我这个人大约是有些怪,往往尝到了非常合口味的食物,才会觉得自己饿。”
这一下他主动挑明了这“茶泡饭”的美味,一直立在他身旁的阿俏立时笑得明媚,小小一对酒窝在面颊上若隐若现。沈谦扭头看得怔了片刻,才终于开口问:“阮小姐,你这道‘茶泡饭’,真正的本名是什么?”
到了这时,“黎明沙龙”的人们才明白过来,阿俏做的这份“茶泡饭”,其实根本就不是茶泡饭。
阿俏想了想,说:“我也不知该叫个什么名儿,我家的菜单上一般写作金汤捞饭,但若是叫金汤捞饭,就不能是这样纯净的‘茶汤’,总要另加些名贵的材料在里面,所以这个么,可能只能叫做浸饭吧!”
这下子大家伙儿急了,“阿俏姑娘,阮小姐……你做的这个‘小食’,我们也要尝一尝!”
“是啊是啊,你不能为了治疗沈谦一个的挑食症,就将我们全忘了!”大家纷纷强烈要求,连主人黄静枫也压之不住。
阿俏抿着嘴笑道:“早就知道你们会这样!幸亏我还多做了些,稍等一下,我去厨下取了来哈!”
说着阿俏就又往厨房过去,这回出来的时候,她身前套了一件宽大的围裙,手中则托着一只大瓷盆,瓷盆里则盛着早先沈谦从茶壶里斟出来的那种,一模一样的“茶汤”。
徐家的厨子捧着碗碟和一钵米饭跟着她出来,将米饭盛在一小碗一小碗中,递给在场众人。阿俏一面看他们分发,一面提醒,“晚间不要吃得太多了,会积食。”她转头看看醉得东倒西歪的周牧云,又补了一句,“饮过酒的不妨多用点,宿醉起来不会太难过。”
她说这话的时候,正好立在沈谦身旁,徐家的厨子一动,阿俏让了让,偏着身子往沈谦这边贴过来。沈谦与她靠得很近,能清楚地看见她围裙上有些油渍,抬头能看到她额角湿漉漉的,甚至能闻到她头发上的油烟气。沈谦生性好洁,可在这一刻,沈谦却觉得这个女孩子是如此真实,似乎在她身边,便能感知那永世昌盛的人间烟火。
“呀,这真不是茶汤!是什么汤?太鲜了!”已经有人等不及,从徐家厨子那里取过一碗米饭,就径直去从那瓷盆里舀了金色的茶汤在碗里。
“是鸡汤!鲜鸡汤!”随即有人辨了出来。
“不可能吧!鸡汤怎么可能做成茶汤的样子,没有半点油花浮在上面,你家熬的鸡汤能撇得这么清吗?”
于是大家就都望着阿俏,等她解说。
“这就是鸡汤!”阿俏点点头,“这汤原本是徐家的师傅们熬的。后来我又加了剁好的鸡蓉进鸡汤里,不断搅拌,不断撇油,这样熬一个小时,所有鸡蓉就都会被汤底吸收,而汤也会变成茶色清汤……”
在场的人听说这一道“茶汤”,竟然要费这样多的功夫,这才明白阿俏刚才为什么去了那样久。
沈谦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在阿俏身边小声说:“阮小姐,真是麻烦你了!”
阿俏转头冲他一笑,摇着头说:“真没事,这是我应该的,算来我还欠你……”她本来想说一桌席面,想了想还是改口,说:“欠你一个好大的人情。”
沈谦知道阿俏已经将那些白瓷餐具的事情都想明白了,便也冲她笑笑,点点头。
“沈先生尝过这浸饭,觉得如何?”阿俏望着沈谦的双眼。
沈谦顿觉阿俏的眼神有点儿狡黠,不过他手中盛着浸饭的瓷碗已经见了底,就算是阿俏在浸饭里又做了什么手脚,也来不及了。他便实话实说:“我觉得那浸饭汤汁非常鲜美,而米饭又粒粒分明,饭粒很有嚼劲,两者相得益彰。”
阿俏又问:“先生是不是从来不食海味,发制的海味,如参鲍之类,也都不用的?”
沈谦点点头,“确实如此。”
“这浸饭的高汤里用了干贝汁和明虾汁,都是干货发制之后上锅清蒸取汁,加在这鸡汁茶汤里,先生是不是觉得这鸡汤吃到后来,还有一点点回甘?”
沈谦真的惊讶了,他确实不食海味,尤其不喜干海货,因为发制以后总有些海腥味儿。可是没想到在刚才那一碗的浸饭里,他完全没有尝出半点海腥味儿,反而觉得这汤汁与寻常鸡汤不同,更加清甜。
只听阿俏柔声解释:“我听说先生幼时并没有那么多忌口,是后来才开始忌口的。我便想先生恐怕是心里先存了个念头,只要一听到那些不喜欢的材料,就自然生出抗拒之意。所以我才骗先生说这个是‘茶泡饭’,盼望先生能抛去成见,试一试。”
说着她冲沈谦莞尔:“经过这一回,阿俏盼着先生能大着胆子尝试一些没有尝试过的材料,只要烹饪的人用心,先生不喜欢的那些杂味,其实都是能想办法去除的。”
沈谦望着她,心底不由一动:只要烹饪的人用心……这个小姑娘,这一回,可见是真的用心了。
第47章
夜已深沉,开始陆陆续续有人告辞,黄静枫身为主人,忙不迭地安排车辆,送“黎明沙龙”的各人归家。
周牧云喝得醉醺醺的,摇摇晃晃地站在徐家门前向沙龙的朋友们一一挥手告别,毕竟后天他就要参加飞行学校的封闭式训练,要远离旧友一阵子了。周逸云与阮清瑶两个,一左一右,一起扶住了周牧云,才没让这位老兄身子一晃,从台阶上摔下来。
阿俏一个人立在阮清瑶背后,心里有些拿不定主意。她看这光景,阮清瑶十九要陪好朋友一道,先将周牧云送回周家去,然后再回家。那她……难道也跟去周家?她可不想。
黄静枫也有点儿犯了难,送走这许多人之后,她家仅剩一部小车,除去司机,要再载三个女孩子,外加一名醉汉,实在有点儿吃不消。黄静枫正在犹豫,阿俏就开口,说:“静枫姐姐,你不必为难,不如我在这里再等一会儿吧!也许早先几部车很快就回转了呢?”
黄静枫正在犹豫,觉得也只有这样了,可又觉得今天一天劳累了阿俏,到这时候竟还要让她委屈。
正在这时,沈谦来到阿俏身后,低声问:“阮小姐,可否让在下送你一程?”
阿俏微吃一惊,转过脸来望着沈谦,见他半张脸藏在灯影之中,唯有那一对眸子在静夜里熠熠生辉。
“我大哥已经先回军部去了,”沈谦笑着向阿俏与黄静枫解释,“我那部车子,反正也要开回去,倒不如送阮小姐一程。”
“有士安相送,那再好不过了。你一向是个君子,你办事,我放心!”黄静枫一听,顿时觉得十分妥当。她又怕阿俏不放心,转脸望着阿俏,说:“阿俏,有我为他作保,他一定将你安安稳稳地送回家里去。”
沈谦笑道:“三太太,我这可是存了私心,一路送她,既可以向阮小姐表达感谢,又能向她讨教治挑食毛病的法子。”
阿俏低下头想了想,终于点了头,睨了沈谦一眼,小声说:“如此恭敬不如从命,谢谢沈先生。”
沈谦当即偏过身,略略躬腰,让阿俏先走。
这时候周逸云一眼瞥见沈谦要走,在后急忙出声招呼:“士安哥哥……”
恰在此刻,周牧云的身子一晃,往妹妹身上靠过去。阮清瑶赶紧拉着他的胳膊,周逸云从另一边撑着。黄静枫也看不过眼,连忙指挥徐家的仆人一起帮忙,待徐家那部小车开过来,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将周牧云扛上了车子。
周逸云再抬头,想与沈谦告一声别的时候,已经见到沈谦与阿俏两人并肩,沿着徐家门口树荫掩映的道路,慢慢往远处走去。
夏秋之交,夜色宁静,沈谦与阿俏两人并肩在步道上走着,路灯的光透过法桐茂盛的枝叶撒落下来,落在地面上,唯见树影斑驳,耳畔则是阿俏的粗跟小皮鞋踏在地上,脚步声清脆,而沈谦将双手随意地揣在裤兜里,信步走着。
两人都不说话,却又都觉得不用说什么。
“我的车子就停在这里,阮小姐稍等。”沈谦说着快步向前,先去开了车门上车,随即又伸手推开了驾驶座邻座的车门,随口说:“阮小姐,请坐到这里吧!”
阿俏本来想说,她可以坐后座的。可是听见沈谦已经将话说出来了,终究没好意思拒绝,于是转到车子的另一边,迟疑了一下,踏进了沈谦的车子。
说也奇怪,上次在“黎明沙龙”门口,她曾毫不犹豫地就上了的沈谦的车,可今天她却有些磨磨蹭蹭,一张俏脸微微发热,即使上了车,也有些不敢看身边的人。
沈谦突然“嗤”地轻笑了一声,说:“有老周在,和没有老周在,就是不一样啊!”
阿俏听说,更加不好意思,脖子有些僵硬,一双手似乎也没处可放,局促不安地互握着,放在膝盖上。
“你别动啊!”沈谦突然说,随即就朝她伸出手。
阿俏当真一动也不敢动,只觉得沈谦一只修长的右手在她耳边短发上轻轻一摘,拈了一小片黄叶下来,递到她手里。“大概是被风吹落,刚好挂在你头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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