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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天上午11点钟左右,“蝈蝈”接到侦察员老水打来的电话。

老水连“彭队”两个字都来不及叫,嘶吼着:“陈教牺牲了!”

毫无思想准备的“蝈蝈”反问道:“你说什么?”

老水再次大声嘶吼:“出事啦!陈教牺牲了!陈教跟嫌疑人一起死了!”

“蝈蝈”像是当头挨了一记闷棍,“哦哦”连声,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老水继续嘶吼:“嫌疑人跳河逃跑,陈教跳河追捕,两个人,都淹死了!”

老水在电话里大致说了事件经过,“蝈蝈”听得一头雾水。他不可能相信陈华就这样牺牲了,不是说,就是个小案子吗?怎么会发生死人的事情?

陈华牺牲的消息,比“蝈蝈”更难以置信的,是陈华的妻子肖晓。

星期六上午,陈华接到报告:潜逃一年多的犯罪嫌疑人阿排在老家阿拉村出现,请示上级同意,带队前往阿拉村抓人。出门前,他对“小小”说:“小案子。快则两天、三天,顶多三天、五天,我就回来。”

星期六晚上9点钟左右,陈华还给“小小”发了条短信:“到了。住下了。晚安。”

“小小”回复他:“儿子很好,我也很好。你早点休息。”

这两条平淡无奇的短信互答,竟成诀别!

保山边防支队的支队长,立即率领参谋长和“蝈蝈”等人,赶赴芒市。

尸检表明,陈华和嫌疑人阿排均为溺亡。嫌疑人头部有撞伤痕迹,法医判断,应该是嫌疑人跳河之后,陈华紧接着跳下,一把抓住嫌疑人的胳膊,两人同时被汹涌的水流朝下游卷去。“三面光”的电站排水沟渠虽然不宽,但水深达两米左右,而且水流极快,冲击力极强。缠在一起的两人越过一处拐弯时,犯罪嫌疑人的头部撞到渠壁上,晕了过去。这时,陈华如果放开嫌疑人,应该可以像林恩一样完成自救动作,但是陈华并没有放手,他应该是试图把嫌疑人拉出水面,而嫌疑人沉重的、失去知觉的身体拖拽着陈华,随水急速飘流,不断撞击水泥渠壁,最终导致陈华溺水身亡。排水沟渠进入主河道处,有一道铁质拦污网,两个人的躯体一直被冲到这里,才被铁网拦住……

直到把陈华的遗体接回保山,安放到边防医院的太平间,仍然没人知道该如何把这个消息告诉“小小”。

支队长、政委召集司、政、后相关人员,火速开会:完善相应的法律手续,向总队和州公安局提交报告,为陈华同志申报烈士,请总队相关部门派出人员赴保山指导善后事宜……各项工作有序展开。

最后,大家都看着高政委。

高政委取下眼镜,先是用纸巾擦了擦红肿的眼睛,然后,她缓缓擦拭着眼镜片,说:“我换换便服,卫国,你跟我一块,我们去……告诉肖晓。”

“蝈蝈”木然地点头。他打电话通知女侦察员郑芸芸换上便服,想了想,又给我打了个电话,让我先去陈华家,陪着“小小”。他在电话里对我说:“陈华出事了,先不要跟‘小小’说。我跟政委马上过来。”

我来不及反问陈华到底出了什么事,“蝈蝈”已经挂断电话。

我比“蝈蝈”他们大约提前10分钟到达“小小”家,那是星期天的夜里,10点钟左右。

“小小”一看见我,就奔过来抓住我的手,颤声问:“出什么事了吗?刚才,果果的外公外婆急急忙忙赶过来,硬是把果果接走了……他们像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我只得搂着她的肩膀,示意她在沙发上坐下,她的身体像大树上的最后一片叶子,在冷风中瑟瑟颤抖。

都这样了,“小小”仍然仰头问我:“我给你泡壶茶?喝熟茶吧?生茶喝了怕是睡不着……”

我连连摇头,那时候,我也不知道陈华已经牺牲,只是心头不详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后来我才知道,陈华牺牲的消息,支队已经通知了“小小”的父母,悲痛万分的父母第一时间想到了孩子。他们知道这注定将是一个不眠之眼,怕孩子受不了刺激,匆匆赶来,把孩子接走了。

汽车在院门外停下的声音。我摁住“小小”,跑出去开门。身着便服的高政委、“蝈蝈”和郑芸芸都冷着脸,高政委只是简单地冲我点了点头,一行三人径直走进客厅。

“小小”站在客厅中央,两只手绞在一起,垂在小腹前,完全不知所措。

高政委没有握“小小”的手,而是一把搂住“小小”的肩膀。

“陈华同志,出事了!”高政委一开口,声音哽咽着。

“小小”猝然一惊,她像一只小鸟,要从高政委的掌心里飞出去。她惊慌地反问:“他受伤了?”

所有人都无语。

“重伤?”迟疑了大约5秒钟,“小小”再次问道。

“陈华同志……牺牲了!”高政委沉声说道。

“小小”像一根被压缩到极限的弹簧,她一下子从高政委的身边蹦开。

“这怎么可能?”不是“小小”,而是我,发出一声大叫。

然而,我看到“蝈蝈”沉重地点了点头,又点了点头。

“小小”竟然没有说话,她楞了好大一会儿,急急忙忙地在屋子里走动起来,像是要找什么东西。

我快步走过去扶住“小小”,问她:“你找什么?”

“小小”终于在茶桌上找到了她的手机,她急急忙忙地解锁手机,急急忙忙地翻查短信,她可怜巴巴地抬起头来,看了看我,又看看“蝈蝈”和郑芸芸,最后盯住高政委,她把手机朝高政委递过去,说:“昨天晚上,他给我发过信息的。”

“小小”的意思应该是:“他昨天晚上还给我发过信息,怎么就牺牲了?”

高政委缓缓走过去,再次搂住“小小”的肩膀,挨着她在沙发上坐下,这才克制住抽泣,低声说道:“今天上午11点左右,出的事。”

……在我的记忆中,那天夜里,甚至第二天,第三天,“小小”竟然没有哭,甚至没有掉一粒眼泪。我的感觉是,她就像一把琴弦突然被冻死的吉它,怎么弹拨也无法出声。我知道,她在内心深处,完全拒斥陈华牺牲这一事实,不是她不哭,而是她的泪腺已经关闭,不仅是泪腺,她所有的生理反应,饥饿、睡眠……所有的身体机能,统统关闭……高政委说出“陈华同志……牺牲了……”之后20多个小时,“小小”不吃不睡,只是偶而喝两口水。

接下来整整一周,我和郑芸芸寸步不离地陪着“小小”。

“蝈蝈”打算简要地向“小小”介绍一下陈华牺牲的经过,可是他只说出3句话,就发现完全是徒劳。“小小”的人虽然坐在沙发上,她的灵魂,如果人真有灵魂的话,根本不在此时此地,恐怕连她自己,也不明白,她的灵魂此刻飘荡于何时何地?

“小小”的脸上竟然浮现着一丝梦幻般的淡淡的笑容。那种魂不守舍的笑容,像刀子刻在石头上一样,刻在我的脑海里,每每忆及,让我不寒而凛。

高政委和“蝈蝈”叮嘱我和郑芸芸陪着“小小”。他们显然还有更多、更重要的事情去处理,他们甚至没有向“小小”告辞,因为他们知道,“小小”对他们的告辞根本不会有什么反应。

过了好一会儿,“小小”突然对我说:“粒粒,怎么还不关门?”

我赶紧跑出去,把门关好。

我回到她身边后,“小小”又说:“他走了,今天,你们就在这儿住吧。我给你们铺床……”

我赶紧说:“好的好的,小小姐,我们上楼吧。”

我和郑芸芸一左一右地搀扶着“小小”,慢慢走上二楼。

“小小”停下脚步,说:“我怎么有些头晕?”不由分说,她面对着陈华的书法工作台坐下,目不转睛地盯着白墙。

“小小”突然说:“你们说,他写字的样子好看吗?”

我和郑芸芸无言以对,我们知道“小小”一定是出现了幻觉。在她的眼中,看到的也许是陈华正在挥毫写字的模样。当然,那也许不是幻觉,而是陈华果真站在那里写字。现在,他写好了,他轻轻将毛笔搁到笔架上,他转过身来,冲着妻子,淡然一笑——那样的画面,我们看不见,只有他的妻子,他亲爱的“小小”能够看见。

“小小”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走到书案前,俯下身子,又直起身子,仿佛正在欣赏陈华的书法作品,她迷迷糊糊地笑着说:

“昨天晚上,他给我写了好大一幅字,我还没来得及挂起来。”

我和郑芸芸担心她突然摔倒,赶紧走到她的两侧。我想提醒“小小”:陈华是昨天上午走的,陈华写字,应该是前天晚上,也就是周五的庆功宴结束,我和“蝈蝈”到他们家里喝茶,听陈华唱歌,听他们夫妇弹琴,我们告辞之后的事情。

我什么也没说。

我和郑芸芸一低头,果然看到书案上摊放着一幅四尺整张的书法作品,三个淋漓酣畅的大字:

“长相思”。

我的心里“咯噔”一声:莫非冥冥之中,陈华“感应”到自己此去再不归来,神启一般为他亲爱的妻儿写下了“长相思”三个大字?难道真的是“一语成谶”?我的泪水刹那之间夺眶而出,滴到宣纸上,洇润开来。

“小小”竟然伸手,替我抹去泪花。她说:“来,我们把‘长相思’挂起来。”

我和郑芸芸泣不成声,“小小”反而淡定从容,我们三个人,把“长相思”三个大字从书案上揭起,拉抻,挂到书案背后的白墙上,用磁钉固定住。

“小小”后退几步,细细打量,轻声说:“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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