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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米粮更棘手的是城里能用来治时疫的药材已经快要用尽了。

别的城池自顾不暇,一时间不知该往哪寻足够白城众人所用的药材。

沈云亭托嘉禾交给永宁侯的信中,写明了请托永宁侯派人去离这近的各州搜罗可用的药材,但这并非易事。

一则眼下大邺时疫盛行, 人人自危,有药也宁可自家屯着,或囤积居奇或以备万一。

二则药材生意多由朝廷管控,前些日子大部分药材都送去了黄河一带时疫高发区。

沈云亭闭上眼,无奈地叹了口气。纵他有天大的本事,也难为这无米之炊。

深夜医馆中喘息痛呼声此起彼伏,沈云亭掩唇轻咳了几声,视线有些模糊,他抬手揉了揉眉心,让自己清醒。

捕头老张急匆匆跑到医馆找沈云亭。

“相爷不好了,城门前积聚了许多百姓嚷嚷着要出城,说若不让他们出城就要同我们的人拼命!”

沈云亭闭了闭眼:“知晓了,我去看看。”

城门边上,几百人围堵在那里,有老有少,群情激奋,有的跪着哭求,有的手上拿着铁锹正指着守城门的人。

“要粮没粮,要药没药,呆在这只有等死,我们没病,凭什么不放我们出去?”

“时疫如此凶险,染上了多半活不成。你们这是要眼睁睁看着我们全死光死透才肯罢休!”

“我们这是被朝廷抛弃了。”

“官爷我家小儿病得不行了,求您开开门,放我们出去找大夫。”

“滚开,老子今日出不去就打断你的腿!”

……

捕头老张挤入人群中,高喊一声:“诸位冷静,沈相来了。”

众人闻言噤声齐齐朝沈云亭望去,白城土地之上,素白色银纹长袖在风沙中翻飞,月色之下整个人沉静冷寂。

捕头老张道:“诸位就算信不过我,也该信沈相,若是朝廷真的抛弃我们了,沈相怎可能还留在这里?封城自有封城的道理,如今白城时疫横行,谁能保证自己出去不把时疫带出去?”

“这我们也知道,可那也不能让我们在这等死啊!”

捕头老张:“这……”

那拿着铁锹的壮汉乃是这群人的领头,他上前一步,朝沈云亭道:“既然沈相在这,我就替在场的诸位问个明白。封城等援,缺粮少药,敢问沈相我们还能等到活着出城的那日吗?”

气氛陡然冷寂,一双双绝望挣扎的目光盯着沈云亭。

夜风吹着枯叶簌簌作响,冷寂过后,沈云亭开口道了句:“能。”

这一声“能”明明只是一句虚无缥缈的口头承诺,却让手足无措无助绝望之人似忽然得了信仰和支柱。

大邺沈相,安民心平内患定江山,严谨清正从不轻易开口承诺。

眼下时疫横行,出去了也未必能得救,拿铁锹的壮汉掂量过后道:“好,我就信沈相这一回。”

围在城门口那些人多以老弱妇孺为主心中没大主见只是害怕,那拿铁锹的壮汉一带头,众人便也各回各家渐渐散了。

人都走了,城门前又安静了下来,沈云亭一阵眩晕,终于支持不住往后踉跄了一步。

捕头老张忙上前扶住他:“您没事吧?”

沈云亭摇了摇头,对捕头老张道:“走吧,回医馆。”

回了医馆,温潭便急着跑来见沈云亭道:“剩下的药材不多了,这么怎么是好?”

沈云亭稳着声对他道:“先把药给危重病者。”

“好。”温潭正要去忙,离去前却注意到沈云亭脸色有异,额前似有若隐若现的红印。

“沈相,你……”

沈云亭抿唇:“无事。”

温潭叹了一句:“其实当初您若是走了,没留在白城,也不会有人知道影响您的名声,您也不会有事……”

沈云亭淡声道:“我走了,谁来守这城?”

温潭清楚眼下所有人都把沈云亭当成主心骨,他不能倒下。

“我总不能丢下这满城百姓跑了。”沈云亭低垂着眸,“信念不许。”

温潭愣了许久,道了句:“您是一个好官。”

沈云亭眸色晦暗不明,似想起了很久远的记忆,心神恍惚道:“我夫人以往也常这么夸我。不论我这人是好是坏,她总要想方设法将我夸个遍。”

温潭默了,眼神微闪,小声问:“夫人还会回来吗?”

沈云亭笑了声:“我夫人她死心眼,我不想法子弄走她,她不肯走的。好不容易才想办法把她赶走,我期望她别回来。”

温潭怔了怔:“您故意的?”

沈云亭道:“算不上故意,我的确需要人替我递信出去。”

白城早已穷途末路,生与死就像一场豪赌,赌赢了所有人都能活着,赌输了便……

更何况此时此刻他的身染恶疾,与其留她在这里陪自己等死,不如放她走。

嘉禾那么不喜他,看见那纸放妻书合该高兴才是。

他终于如她所愿放她走了。

只望夫人此生岁岁平安日日欢喜。

*

深夜医馆里响着病重男童止不住的哭闹声,温潭上前哄了好几次都哄不好。

沈云亭走上前来看情况,那男童四、五岁的样子烧红着脸不住地喊着爹爹阿娘。

沈云亭抬手拭去男童小胖脸上的泪痕,抬头问温潭道:“他的亲人呢?”

温潭迟疑着开口道:“他阿娘前日病死了再也没有了,他爹……早就丢下他跑了。”

四五岁的幼童听大人说话似懂非懂,却听出温潭说自己爹坏话,边哭边口齿含糊地嚷嚷着:“爹爹出城是给我买糖葫芦去了!”

温潭别过脸去,叹了口气,事实太残酷,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豆大的泪珠从男童葡萄似的大眼里掉落,沈云亭抱起男童放到自己膝盖上,拍着男童的背哄:“不哭了,你若是这般苦恼,回头你爹爹买糖葫芦回来看见了会不高兴。”

男童闻言抽抽搭搭地止了哭,抱着沈云亭的胳膊不放。

温潭叹道:“您可真会哄孩子。”

沈云亭低头垂眸,他不是会哄,是懂。懂一个渴望得到父亲怜爱的孩子心里想的是什么。

千方百计想做个讨父亲喜爱的孩子,生怕做错一点事就惹父亲不高兴。

漫长少年时,他同怀中孩子一样,也曾经把父亲当做心中的依靠。

沈云亭笑了声,仿佛在期盼一个不可能的奇迹:“或许他爹真的是出城买糖葫芦去了,只是回程之时恰巧赶上城门大闭,进不来罢了。”

男童在沈云亭安抚下逐渐静了下来,他小脸捂在沈云亭怀里,小声道:“我爹爹也经常抱着我拍我背背,你的手同我爹一样大。”

莫名地沈云亭心里一酸,似有某种尖锐之物正试图刺入他的心口。

温潭不由道:“您若是有孩子,定是个好父亲。”

“我有过。”沈云亭眼睫不停地颤,“我曾经有过一个孩子。”

“可我没机会抱他。”

失去孩子的父亲紧抱着没了父亲的孩童,顷刻间沈云亭手背上满是掉落的水渍。

往后他也不会再有孩子,放妻书已给,算算时辰她该看见那封放妻书了,往后他的夫人会同别人子孙满堂。

窗外夜色深沉,他心沉沉,漫漫人生,想寻一地归处,到头来却发现无家可归。怎样都无法得一个圆满。

温潭默默地侧过脸去。

漫长的夜过去,从窗边得见一处曙光。沈云亭熬过了在白城的第一个夜。

他的身体愈发不成了,连抬起臂膀都觉得沉重,可他不能倒下。

他在头上添了一条抹额遮住了时疫留下的红印,苍白的脸上挂了条素白抹额,更显人气色憔悴。

他交代温潭不要将此事泄露出去,如若城中众人知晓他也得了病,好不容易稳下的局面又不知会乱成什么样子。

城内笼罩着阴霾,捕头老张又急匆匆地跑来医馆找沈云亭,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急道:“沈相,城外、城外……”

沈云亭起身看向他:“慢慢说,城外如何了?”

捕头老张慢慢缓了口气道:“夫人、夫人回来了。”

“她说要您给她开门。”

沈云亭眉眼颤了颤,顿了好一会儿,对他道:“你告诉她开不了,请她回去。”

捕头老张道:“我提了,可夫人她不肯走。她、她还骂您……”

沈云亭垂下眉一笑:“她骂了什么?”

捕头老张为难地回道:“她骂您……骂您混蛋。”

温潭拧眉:“这、这该怎么办?”

沈云亭垂头:“我去见她。”最后一面。

温潭摇摇头,塞给沈云亭一根拐杖。

捕头老张惊疑道:“沈相这是怎么了?走路还要拐杖?”

温潭顿了顿,编道:“昨夜不小心崴到脚了。”

沈云亭缓缓走到城门前,拄着拐杖一步一步朝城楼上走去,越往上风就吹得越烈,每走一步都在想该怎么将嘉禾赶走。

终于走到了城门之上,城门之上烈风呼啸,风沙席卷而来,打得脸生疼。

“沈云亭,混蛋!”他忽听见城门外嘉禾喊了一声,声音里饱含着怒气和埋怨。

沈云亭平和着与气,朝嘉禾笑了声:“夫人。”

“你还有脸喊我夫人?”嘉禾怒瞪了城墙之上的沈云亭一眼。

沈云亭顿了顿改口道:“嘉禾。”

嘉禾骑在马上扯了扯缰绳,仰头对着站在高处的沈云亭,又气又笑:“你给我放妻书算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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