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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六娘目视门外立着的侍女们,没做声最新章节。
那些侍女是从她进府之后便整日在舜华院里当值的,总共六个,连续几天以来,这些人就木桩子似的站在外间和廊下,只要不点名指派活计,她们能从早晨站到黑天。
她是主母,分到自己院子里的人从第一天起就该收服,可是因了新婚夜里与众不同的遭遇,使得她对整个长平王府都有一种深深的不确定感,所以,木桩子是木桩子,她是她,她一直没对木桩子们做什么。
听见章乳母说话的声音有些高,张六娘觉得这老妇忒没分寸。
“王妃别忘了寂明**师送的莲花。”章乳母丝毫不觉自己有什么错,继续循循劝导,“蓝侧妃婚前无端压了您一头,难免自命不凡,过府第二天早晨竟然敢留王爷在她院子里,您得让她知道尊卑,省得以后再出这种没上没下的事。”
刘乳母直给章乳母使眼色让她住口,可章乳母视若无睹。
张六娘刚喝了一口汤,随手放下了,拿起帕子擦嘴,微微含笑看住章乳母,“听说您昨晚受了寒,身体不大舒服?大概是上了年纪择床择得厉害,王府里处处和家中不同,您一时适应不过来,偶感风寒也是有的。一会吃了饭您就回安国公府去吧,在那边好好的将养一阵子,好了再来我这边。”
章乳母目瞪口呆。
“王妃?您这是……”
她哪有什么偶感风寒,主子分明是借口将她撵出去呢,她哪会听不出来。可她自认没做错什么,也没说错什么,一心都为着主子好,主子怎么就这么分不清好歹……
“食不言,寝不语,我要吃饭了,您回屋收拾东西去吧,让外头给您备车去。”张六娘低头接着喝汤,再不理会章乳母了。
章乳母顿时又羞又气,当着刘乳母和几个丫鬟的面,她受了这样的排揎,以后还怎么抬得起头。她可是费劲巴拉才争得陪嫁嬷嬷的名头,要是就这么回去安国公府,不等太太处置她,其他人的唾沫星子都要把她淹死了。
眼看着张六娘一脸无所谓,根本就没将她放在眼里,她这才有些慌神。
“王妃,是老奴失言,老奴再不敢了,求您开恩。”她试探着跪倒在餐桌边说服软的话,比起让刘乳母几个看轻,显然能留在这里更重要。
张六娘不搭理她,自顾自的吃饭。
屋里其他人也不言声,除了服侍主子吃饭就是眼观鼻鼻观心,不掺合这事。章乳母越跪越觉难捱,心里头那点不忿渐渐消了,全成了害怕。
张六娘安安静静吃完了早饭,漱了口捧了茶,这才慢悠悠的说:“您怎么还跪着,您是乳母,长跪在我跟前,是因为我做错事了吗?”
“不敢,老奴不是这个意思。”章乳母一脸难堪。
“起来吧。回屋去歇两天,等风寒好了再上前来。”张六娘捧着茶挪去了中堂。
章乳母叩个头才敢起身,这是将脸丢到姥姥家去了。她不敢再在屋里多留,灰头土脸回了自己住宿的偏房,这才知道张六娘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绵软。她只怪自己以前看错了人,以为跟来陪嫁到长平王府,凭着自己的本事,指导提点一个软弱的年轻姑娘只是小菜一碟,却不料多说多错,没两天就将主子彻底得罪了。好在主子没坚持将她撵回去,算是留了余地,只能管住自己的嘴,以后慢慢转圜了。
思量着,章乳母又想起今晨之事的起因,不免迁怒起蓝侧妃,冲着辰薇院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狐媚蹄子,第一天来就害老娘不浅!”
而被她骂的人,此时也正在来舜华院的路上。
“主子慢慢走,不着急,外头车马都备好了,一准误不了时辰。”小丫鬟荷露在前引路,脆生生的相劝。
如瑾笑着点头,在后头慢悠悠走着,自然不着急。侧妃第一次进宫并没有那么严格的时间限制,只要在上午过去就行了,现在刚吃完早饭,时辰还早。
长平王用完了膳就出了府,说是去城外跑马,如瑾将他送到院门口,回头收拾收拾就来见正妃张六娘。进宫,是得由正妃带着的。
跟着来的是吴竹春,一路走一路低声说着张六娘的事:“……昨天奴婢打听过了,王妃身边两个乳母两个大丫鬟,还有四个二等丫鬟,听说其中有个叫香缕的是皇后赏下来的,其余丫鬟个个也都有几分颜色。只是时候浅,每人性情如何奴婢还没打听到。”
如瑾只“嗯”了一声。
正妃跟前的人性情如何,她现在倒不是十分关心,她在想张六娘是个什么样的人。
昨日那敬茶礼不伦不类,也不知张六娘会不会存心找补。而之前故意拖延敬茶时间,又是为什么呢?以前逛街时的一面之缘,如瑾没觉得这个人有多难缠,反正比那张七好相与多了,难道一旦嫁人成了主母,自动就开始变得事多了吗。
舜华院里静悄悄的,如瑾带着两个丫鬟进去,只看见廊下肃立的侍女,个个面无表情。通传的时间倒是没多久,里头就迎出来一个柳眉杏眼的丫鬟。
“奴婢是王妃跟前的香缕,引侧妃进屋。”
如瑾朝这丫鬟看了看,确定以前在宫里没见过,莫非前世时也被皇后指出宫外做陪嫁了?可前世张六娘嫁给了谁呢?如瑾压根就没关心过,此时想也想不起来。
香缕不着痕迹的上下打量了如瑾一眼,前头引路挑帘。
如瑾察觉了这一眼,只当不知,款步提裙上了台阶。进得屋中,张六娘正捧着一盏翠蓝光釉的小马蹄杯端坐正位,垂眸喝茶。
“请王妃安。”如瑾上前依礼福身。
张六娘见了她,似乎全然忘了昨日敬茶的亏欠,很柔和的微笑着说:“请起,坐吧。”
如瑾见正堂两把官椅放置左右主位,下首是两溜小巧玫瑰椅,就在头前一张玫瑰椅上坐了,主动问起进宫的时辰。
“不急,这时候姑母跟前人太多,都聚在凤音宫里请安呢,我们不如等一会再去,清清静静的省得闹腾。”张六娘让丫鬟给如瑾奉茶,有一种从容的气度。
吴竹春第一次见张六娘,正式上前磕头问礼,张六娘还赏了她两个小银裸子。
如瑾拿眼扫了一下屋中的人,看见张六娘身边站着两个丫鬟,一个看起来比较温柔的就是方才的香缕,另一个想是琅环,俊眼修眉,盼顾间很有姿容。
另有四个分列两旁的丫鬟她一时分不清谁是谁,只觉得珠环翠绕很是抢眼,两个年纪大些,两个年幼,但全都生得一副好模样。再加上她们的主子张六娘,这屋里简直就像是七仙女下凡了。
张六娘是端仪之美,丫鬟们各有姿色,多是妖俏些,如瑾心里暗暗思量,看来皇后在这上头很是用心。如瑾突然就很想见见王府里原有的姬妾们,看两相对比之下,皇后挑的人能不能和长平王的爱宠比肩。继而她又暗笑自己,真是看热闹不怕台高。
“以前见过妹妹两回,不想我们这样有缘,日后要住在一块了。”张六娘主动攀谈,又说不知称呼妹妹妥当与否。
如瑾和她序了齿,原是她年长三岁,她就笑吟吟的自称了姐姐,还说,“咱们王爷不喜欢规矩束缚,我也是,以后咱们姐妹相称即可,不用王妃妾身的叫的疏远。”
如瑾依言答应。伸手不打笑脸人,张六娘不提昨日之事主动修好,如瑾自然不会自找麻烦。
“妹妹不喝茶么?”张六娘发现如瑾只捧着茶盅不饮。
如瑾欠身说:“早饭用的多了些,喝不下去,有负姐姐款待。”在宫里形成的习惯,吃喝不能随便用别人的,尚且摸不清张六娘的性情,如瑾自忖小心为上,不过她但愿自己是多虑。
“不打紧,那你且等等,我喝完这盏咱们就走。”张六娘低头抿茶,两口之后想起什么,抬头问道,“王爷早饭吃的多么?”
如瑾没立时回答,寻思着该怎么答复才妥当,张六娘那头却接着说,“我从家里带来的自制香片,这几日每日晨起给他沏上一盏,似乎他喝了之后就能胃口好些,饭也用的多。一会我让人给你包两包送去,以后王爷要是在你那里用饭,你给他沏了便是。”
如瑾这才知道张六娘本意并不是追责长平王在哪吃早饭,而是说那香片,就顺着道谢说:“难得姐姐细心,我是想不到这些的。”
张六娘微笑,再抿一口放了茶盏。
“咱们去吧,时候差不多了。”她站起来,琅环主动上前为她理裙。
她穿的是正红色的盘金苏绣燕纹长袄,雍容端丽,胸前八宝璎珞缀着各色宝石,日光一照,璀璨夺目。琅环从上到下将衣服每一处细微的褶皱抚平,张六娘就斜伸着胳膊让丫鬟动作,不紧不慢。
如瑾也站起来,在一旁等着。
张六娘往如瑾身上看了一遍,目光落在她头上,半开玩笑的说,“妹妹穿的太素淡了,钗都不插一支,那两点珠花顶什么用呢,咱们这么一进宫,姑姑还要误会我苛待你。”说着就让丫鬟去里间妆台里找首饰,“将那个镶玛瑙的点翠直簪拿出来,给侧妃戴上。”
香缕应声进屋,如瑾忙推辞,“多谢姐姐美意,不过我一向这样惯了,头上戴多了东西反而觉得沉。前两次进宫皇后娘娘见过我的样子,知道我素是如此,不会误会姐姐。”
说话间香缕已经拿来了东西,张六娘亲手接过来就要往如瑾头上比划,如瑾退开了两步,“真的不用。”
张六娘站住脚,握着簪子笑,“躲什么,嫌我的东西不好,还是跟我见外?”
吴竹春从旁跪了下去,正好跪在两人中间:“王妃莫怪,都是奴婢的不是,早起梳头时觉得侧妃这样好看,再多添一点簪环都是累赘,这才只给侧妃插了两点小珠花,是奴婢见识浅薄了。”
张六娘垂眼看她:“起来,我与你主子开玩笑,被你这么一闹,倒成了我责怪她了。”
吴竹春叩首:“求王妃恕罪。”
至于恕什么罪,恕谁的罪,却没说,意思模棱两可的。张六娘微愠,“你这是做什么。”
如瑾就冲吴竹春道:“快起来,王妃是好意,你不懂,只知道添乱。”吴竹春站起来,如瑾朝张六娘抱歉的笑笑,“我这丫头直肠子,平日总是闹笑话。”
张六娘捏着簪子看看如瑾,再看看吴竹春,似乎觉得这样没什么意思,露出意兴阑珊的神情,回手将簪子扔到了桌上,“算了,这么一看,你这身衣服的颜色并不和点翠相配,倒也罢了,咱们走吧。”
如瑾让开路让张六娘先出屋,和吴竹春相视,跟在后头出了门。因是新人进宫,她今日穿的浅绯色袄衫,配上点翠簪的确是有些打眼,张六娘说得倒也没错。不过人家心里是怎么想的,如瑾就不去考虑了,总之这事过去就好。
她觉得张六娘和前几回见面不同。
第一次在绸缎铺子里,几个人偶遇,张七上前找茬,张六娘还从中劝慰拦阻,分明是个得体懂事的闺阁小姐。后来在宫里选秀,乃至给嫡公主祈福,张六娘在人群中都是沉默温和。而这一次相对,如瑾觉得这人温和倒是依然温和,可那笑着的脸上总有一股子虚滔滔的劲儿,让人摸不清深浅。
敬而远之就是了。一番闲聊下来,如瑾敏感察觉到对方隐隐的敌意,打定了主意不与之深交。人和人的距离其实很容易把控,远隔千里也能神交而为知己,近在咫尺,也可以形同路人。从没进王府开始,如瑾就没有和府中女人们打成一片的打算,大家相安无事各过各的就是了。
外头已经备好了马车,如瑾和张六娘各乘一辆,由护卫们簇拥着驶入宫城。
从东华门走进内宫的时候,迎面碰见一溜捧着锦盒的内侍,见了长平王府的车驾齐齐停下问礼。张六娘隔着车窗和领头的交谈几句,如瑾听见原来是凤音宫的人,正奉了皇后的旨往夏良娣家里赏东西。夏良娣入东宫的日子还没到,仍在娘家待嫁,皇后听说她家生活并不富裕,恩赏些金银珠宝给她父母。
张六娘跟那领头内侍称赞了几句皇后的慈悲,车驾就起了。如瑾正琢磨皇后这是什么意思,旁边吴竹春小声说:“听闻庆贵妃对夏良娣很是看不上。”
于是如瑾恍然,皇后给庆贵妃添堵呢。“你是怎么知道的?”她问。
吴竹春笑笑:“昨日跟府里几个婆子闲磕牙听来的。”
到了凤音宫门口,下车时,如瑾抬头朝四下看了看。
这地方她太熟悉了。
前世里晨昏定省多少次,凤音宫门前铺了多少块石砖她都记得。两个高高的梧桐树从墙里伸出枝桠来,遮了一片阴凉,宫嫔们的车轿就爱停在这阴凉里,免得被日头烤得闷热。这时节,大约是里头还有请安的嫔妃没走光,仍有三五抬步辇小轿停在梧桐树荫里,长平王府的车驾只好晾在日头底下。
如瑾此时的心情,复杂到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前两次进宫她只有点卯的意思,可这次,预示着她又将和这个宫廷牵扯到一起了。同样的宫,同样的人,她却不再是以前的那一个。
她下意识的去看树荫里的轿辇。
红金色的锦垫,雕着盛开牡丹的海黄扶手,那步辇是庆贵妃的。半新不旧的青绿色软靠,光滑无纹饰的车身,那步辇是静妃的。有顶小轿她并不认识,另一顶,轿帘上绣着胭脂色的荷叶香菊……
如瑾眯了眼睛。
宁妃。
或者,宁什么?她不记得这个时候宁妃是何等位份了,有没有晋妃?她想不起来。
可不管是什么位份,都还是那个人。
潋华宫里深秋的早晨,那个谈笑间命令内侍勒杀了母亲的人。
如瑾看向凤音宫敞开的大门。里头人可真齐啊,趁着嫔妃们散了的时辰来,却还能遇见这么多的人。她们不散,不会是为了刻意等她和张六娘吧?
“妹妹,发什么愣,咱们该进去了。”
张六娘下了车,又伸着胳膊让琅环整衣,一边笑着和如瑾说话,“是不是紧张?莫怕,姑姑是顶和善慈蔼的人。”
“嗯。”如瑾弯唇笑笑。
那里头的每一个,该到和善慈蔼的时候,都会做到极致的。
张六娘理完了衣裙,扶着丫鬟的手迈步进了宫门,早已有宫女进去禀报了。如瑾跟在她身后,目不斜视,提起裙子,亦是跨过了那高高的门槛。
正殿门口有内侍高唱:“传长平王妃,传侧妃——”
“哟,小青花儿来了。”一进内殿,庆贵妃的笑声就响了起来,一双上挑的媚眼斜斜飞向如瑾。
“什么是小青花儿?”距离门口不远处坐着的一名宫嫔低声问。
如瑾听得出来,是云美人。
她这时候应该还没有住进潋华宫,却已经和那宁什么在一起了么?不然为何宁某的轿子停在宫外,她也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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