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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敷觉得有些冷,裹紧衣领,俏生生立在原处,犹如一顶随时会爆发的蒲公英。
但她勉力维持一个平静的情绪,慢慢说:“没关系,贵人咱们惹不起……舅母莫要焦急,等我进门之后就假作晕倒,你只需说我突发急病,料他们也不会接一个病人入府。等捱过了今日,咱们再想办法。”
张柴氏直直看着这丫头,神色忽然变得有些古怪。
“阿秦,咱们小老百姓的,可不能跟贵人耍心眼啊,别让人家瞧出来了……”
罗敷攥紧拳头,指节青白,最后一句努力。
“我自有分寸,保证不会让人起疑。只要舅母一句话。”
气氛一下子冷成冰。赵黑愣头八脑的立在一边,知道自己说错话,更是站在了不该站的地方。偷偷挪脚往后走。
待他走远,张柴氏忽然沉下脸,洗衣盆“啪“的往地上一撂。
低声说:“阿秦,你是真傻还是跟我装的?你在家里吃住这么多年,看在你阿舅的份上,我从来都是要什么给什么,何时要你报答了?女大当嫁天经地义,可每次给你说媒,你都是这个看不上,那个看不上,你待要怎样?舅母不愿意拂逆你的心意,每次都给你回绝了去,可难道你要一直这么下去不成?难不成你心里已有人了?那你藏着掖着不跟我说,又是什么意思?——-就算你日后嫁一个寻常乡农,以后怎么帮衬家里?难道你存心想让我和懒蛋苦一辈子?”
张柴氏口拙,很少长篇大论,但这番话却说得思路清晰,流畅异常,噼噼啪啪宛如竹筒倒豆,仿佛已在她心里憋了许久,此时终于敢一吐为快。
“阿秦,咱家跟别家不一样!你没父没母的,心气别太高!别辜负你这张脸,能入到贵人家是你的福气!况且是州牧家的公子——州牧!你一辈子能见到几个州牧?别不珍惜!虽说是侍候男人,但你一个民家女郎,嫁到谁家不是侍候男人?难不成还要指望男人侍候你?你好好想想!只要你收了你那脾气,尽到自己本分,日后生个一男半女,你就是一辈子荣华富贵的命!你阿弟也能跟着沾光!等他长大了,给他在州府谋个差事,咱们一家人就算熬出头了!我这老婆子也算是老有所依!不然养你这么大,又有何用?……”
罗敷怔怔听着,眼泪终于忍不住,用力抹一把,袖口立刻湿了。
她颤声问:“舅母心里,原来一直是这样看待我的?”
张柴氏眼神闪烁一刻,用力拧自己袖子。
她再问:“若我是你亲女,你还会这么爽快的把我卖进州府吗?”
张柴氏仿佛突然缓过神来,两条眉毛竖起,叫道:“你这孩子怎么不讲道理,怎么能这样说话!嫁娶的事,如何能叫卖!没有我省吃俭用的拉扯你,你能长到这么大?你能有今天?若是我亲闺女,能让她拖到现在不过门?哪家的孩子不是懂得报养亲恩,就你特殊?——懒蛋!看什么看!收拾东西上学去!”
罗敷慢慢点点头,一瞬间想明白了好多事情。眼泪吞了又吞,困难地挤出一句话。
“那么舅母就当我已经嫁了吧——不用你准备嫁妆。这几年织造的绢帛,足够抵我的食宿。”
她不是拖泥带水的人。蓦地转身,木木然的往外蹭脚步。
走两步,又停下,目光指指院子一侧的蚕舍。
“现下蚕儿长得快,采来的桑叶,别忘记抖松了再放进去。”
张柴氏目瞪口呆,眼看着小女郎走出十几步,才突然明白过来,惶急叫道:“你去哪儿?”
罗敷也不知道。只知道不能再留下来任人宰割。
张柴氏连忙追过去,也顾不得探出头来的街坊邻里了,一把拉住罗敷袖子,“阿秦,乖乖回家!把自己好好拾掇拾掇,别蓬头垢面的,别让人家怪罪我!”
罗敷用力挣开。平生第一次,跟舅母顶了句嘴:“人家怪罪你,关我什么事?”
然后一狠心,甩开张柴氏,加快了脚步,一头朝田垄桑林扎过去。
张柴氏腿脚不灵,追不上少女的速度,急了,一把拽过不知所措的儿子:“懒蛋!快把你阿姊追回来!”
张览犹犹豫豫的朝罗敷跑过去。
罗敷回头,板起脸,“阿弟,不许来。”
张览平日里对阿姊言听计从。听她这么一说,又不敢动了,猛地住脚,大脑袋跟着晃一晃。
他可怜兮兮看向母亲。不知该听谁的好。
张柴氏捶胸顿足,急得连连大叫:“去追!去追啊!她跑了,咱们的富贵就都没了!还得担罪坐牢!快追!”
忽然又看到远远杵在一旁的赵黑,马上招呼:“阿黑,去把我家阿秦叫回来!别让她倔!”
罗敷提起裙子开始跑。长期的织造工作锻炼了她的体力,气喘吁吁跑得飞快。
可她绝望地看到,赵黑人高马大的拦在她面前。
“赵家阿兄……”她喘着气,带哭腔,“求求你,拦住我阿弟,别听我舅母!否则你就是害我!”
赵黑中邪似的看她。这是自从五年前跟她吵架以来,阿秦跟他说过的最长的一句话。二十四个字。
赵黑轻轻一让,把罗敷从小路上放了过去。鼻尖下擦过一缕桂花头膏的清香。
张柴氏快疯了,也顾不得脸面,高声朝家里喊:“州府的两位大兄帮帮忙,别让我家阿秦跑了……她要做傻事……”
罗敷已经完全顾不得。有人怪叫着撵上来,十几双眼睛从门缝里窥探围观。脚步声纷纷踏踏,飞速靠近。她一双布鞋,踩过泥水,跨过田垄,几次被裙子绊得趔趄。
终于远远看到那棵大槐树。树上拴着母子两匹马,悠闲啃着地上的草皮。一个青衣少年衣袖盖脸,浴着朝阳,大石板上睡得正香。
他果然还没走!
十九郎蹭的跳起来,一脸惊恐地看到罗敷一身泥点子,狼狈不堪地朝他扑过来。
她喘不上气,发髻半散,脸蛋通红,一双眼中盛满慌乱,比昨天被“绑架”的时候还绝望不堪。
“十九郎!”原本清脆的的语音,此时完全变调,“我答应你,将错就错,扮主公夫人,能瞒多久就瞒多久——带我回白水营!”
十九郎熬了一夜,正舒舒服服的补觉,大约还没完全醒,惺忪睡眼看看上下左右。
“阿姊这是……?”
罗敷豁出去一切,重复一遍自己的请求:“带我回白水营。”
见着十九郎,终于有些镇定的底气,回过头,补充道:“有人在捉我。”
十九郎茫然一望,两个凶神恶煞的官家人气势汹汹,其中一个还在伸手拔刀。
他有些心虚,赔笑道:“阿姊,我好心带你翻山越岭的回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不能就这么恩将仇报啊……”
罗敷气郁。这人完全没有轻重缓急,压根不明白她的处境!
来不及解释“这两人不是冲你来的而是要捉我去方府做妾的”。她喘一口气,扭身往进山的小路上奔。
没跑两步,身子一轻。让十九郎一把拎上母马马背,侧放在马鞍上。平日看不出他有这般力气。
他另一只手扯开两根缰绳,双腿一夹,母马一声嘶鸣,四蹄腾空,翩若惊鸿。
第12章 冒犯
身后的小马迅捷跟上,马蹄声有节奏地响成一条线。
劲风铺面而来,刮得她眼皮生疼。罗敷从未经历过这么快的速度,况且还是摇摇欲坠的侧坐,忍不住惊叫出声。
但她没有摔下去。十九郎骑乘在她后面,牢牢揽住她的腰。
身后拖着几声气急败坏的大叫:“何方田舍刁徒,光天化日之下,胆敢劫持民女!给我停下,饶你不杀!老乡们,给我拦住他!……”
十九郎把这话当耳旁风,甚至嘻嘻笑两声:“这是谁家不成器的狗腿子?跑起来都不带看路的?——待我掐指算算,一,二,三,摔——”
罗敷尖叫。他突然放开了她的腰。她头重脚轻,秀发飞扬,张手胡乱抓。
十九郎同时腰身一扭,小弹弓一扯,两枚不轻不重的小石子儿飞出去。
后面两个贵奴哇哇大叫,一个打中手腕,一个打中小腿,虽然没破皮没流血,但已经把人吓得三魂出窍,以为受了什么不得了的暗算,脚下一软,栽在凹凸不平的田垄上,含一口泥,格外怒骂。
十九郎大笑,重新抄手揽住罗敷。她还没来得及尖叫出第二声。
他把弹弓别回去,忽然笑声停止,十分委屈地低声提醒一句:“阿姊,别抓我腰。痒。”
声音吹在罗敷头顶。她飞快放手,满脸绯红地发现,自己已经被十九郎抱在了怀里。少年人看似跟她年龄相仿,其实体格也比她高出半头,宽上半圈,完完全全是一个守护的姿态。倘若此时有人在背后放箭,十九郎就算被扎成刺猬,她秦罗敷大约也会安然无损。
她从头顶到脚心的不自在,但一点也不敢动。身边的景物飞速倒退,骏马飞奔,不时颠簸纵跃,让她觉得自己岌岌可危。全身的重量和平衡,都只能依靠在他的胸膛上。
况且也没有别的选择。倘若让她跟十九郎一人一骑的狂奔,那画面看似潇洒美观,但她肯定转眼间就会倒撞下去。
十九郎大约也没什么骑马带人的经验,抓缰绳的手紧张用力,手背青筋凸起,用力掌控着每一次加速和急弯。
……
等到掠过了五六个村落,七八顷农田,马儿终于习惯了背上的重量。十九郎这才放缓手劲,有余力开口说话,气喘吁吁地问:“阿姊,你——你想好了?真要回白水营?不回自己家了?”
她好不容易被吹干的眼泪又涌出来,用力点点头,蹭得十九郎胸前一阵痒。
随后她才觉得他也许看不见自己的动作,鼓起勇气,逆着风,大声说:“我回不去家了——你们若是需要一个什么主母来鼓舞士气,我听从安排!直到被戳穿为止!被人剁成醢酱算我一个!要是……要是不需要,我会养蚕织布,起码能帮你把那个蚕舍料理好!再……再不济,我可以烧饭……”
她说得太快,吃了一大口风,猛烈地咳嗽起来,咳出了泪。
头顶上沉默了一阵,迎风笑了。
“主母失而复得,那是白水营之幸——阿姑,孩儿这厢有礼了。”
罗敷:“……”
这么干脆利落的就换了称呼,可见他对此事的执念之深。
她突然有些气急败坏。被火热的体温裹挟着,任何思考都慢半拍。不敢打他不敢碰他,只能没什么底气的轻声抗议:“这里是何处了?后面的人甩掉没有?是不是能放我下来?”
十九郎想来也不太自在。看准一处隐蔽山坳,往后一望没人,放马缓行,一跃落地。
他脸上也有点晕红,不甘示弱地回敬:“你以为我乐意?你头上簪子一直扎我,都扎红了!你瞧,你瞧!”
说着可怜兮兮地往自己下巴颏儿一指。一个隐约可见的红点点,堪比罗敷绣花的针尖头儿。
但他没能成功地卖可怜。抬头一看,马背上的女郎居然眼泡肿成桃儿,白净的脸蛋上,泪痕一道接着一道,鼻翼轻轻抽动,腮边还挂着半串未干的水痕。如同一朵被霜打蔫了的花苞。
合着方才一路上,眼泪就没停过!
这副惹人生怜的模样,倘若让一个伤春悲秋的士子看见了,大约能洋洋洒洒做出一篇《邯郸处子赋》。但十九郎没这个雅兴,见她要哭不哭的,第一反应是慌乱。
方才光顾着撒欢逃跑,心里又少绷根弦,冒犯得有些厉害。
赶紧收起惫懒神色,匆忙道歉:“你、你别伤心,这叫做事急从权,我没有别的意思……是你让我带你跑的,我也不会飞,只能这样……你别生气,要不你打我两下……”
被他“冒犯”的女郎不为所动,心灰意冷摇摇头,反而用袖子蘸了蘸眼角。
十九郎轻轻一哆嗦。一肚子插科打诨的花言巧语,不知道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
只能规规矩矩朝她一揖:“阿姊……阿姑……阿母,你不会要我真朝你拜一拜吧……”
罗敷用力抿唇角,想笑又想哭,干脆转头不看他。
细细的解释一句:“不是怪你……是、是我舅母……”
这世上大约确实有恪守妇道、被男人碰了就寻死觅活的贞烈女子,但那也只存在于学塾腐儒的说教故事里。她秦罗敷还不至于那么一根筋。
她哭的是自己。十年来视若珍宝的一个家,就这么变成了一个笑话。马蹄声每响一下,就是将过去的回忆撕裂一分。
十九郎牵马走到平坦处,大胆问道:“阿姊家里……出什么事了?”
虽然不明备细,但从她去而复返的态势推断,短短几刻钟的工夫,大约经历了什么难言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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