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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澈正整理着案头的文书和信札。他面上容色清淡,气色如常,并无一丝病色。
听罢握雾的禀告,他略顿了顿,低下头仍旧翻阅书信:“不必理会。”
拏云与握雾对望一眼。
殿下这阵子夜里总睡不好觉,白日里偶尔还会走神,他们原以为是因着浙江兵事,但后头瞧着又觉不像,这便忍不住往顾家姑娘身上猜——不过这种不靠谱的揣度他两个谁都没胆子在殿下面前露出来。
握雾脑子虽直,但也抱着一种类似于等着看好戏的心态等看殿下是否会反悔,可站了片晌,殿下只是低头翻阅尺牍,未再抬头。
跟拏云一道退出来后,走出去老远握雾才敢低声道:“我还以为顾姑娘会是个特例。”
“这也说不好,”拏云沉容道,“殿下可是把顾同甫跟于思贤一道从牢房调到了鞫讯室暂押,待遇有别于监犯。于思贤是朝廷大员,给予优待无可厚非,但顾同甫不过一个县衙书办,为何也能这般?”
“案子已经审清,何况顾同甫这案子跟于思贤那案子有所牵连,就手儿把他也一道从牢里提出来,没甚好奇怪的。”
拏云嘴角微扯,不想与握雾多言:“休要断言过早,万事往后看便是。”
书房内,桓澈手上略停,透过半开的窗扉往外头望了须臾。
他这阵子顺着寇虎这条线查下去,有了不少斩获。不出他所料,寇虎是那群卖国官商与倭寇的中人。这个水手虽则资财不丰,但交际极广,凭此为两方互通消息,从中牟利。后来手头银钱多了,又做起了走私的勾当。这也是寇虎手头宽裕起来的缘由。
他思量之下,派人假作这批间者去找了寇虎。
然后他套出了一个消息,三日后,杭州府这边将有一批硝石和铜铁要秘密交易,买主是佛郎机人。
但具体的交易地点未能套出。
据他这些时日得到的奏报来看,这是那帮卖国官商的惯用伎俩。铜铁和硝都是制作火器的必需品,国朝对此历来严格控制,地方乡绅与奸商藉由自身之便,将国朝的优良铜铁和硝石卖给佛郎机人,佛郎机人将之做成火器,然后配备给倭寇,倭寇凭此走私并劫掠。
这也是为何倭寇的火器装备能与国朝相匹敌的原因之一。
但他觉得这种阴私交易还不是最棘手的,最棘手的是浙江本身兵力不足,一旦倭寇再度大举入侵,极难抵挡。
桓澈低头对着舆图思忖少顷,抽出一张锦笺,提笔写信。
给于思贤和顾同甫翻案之后,果然什么魑魅魍魉都出来了。那些大员小吏没少来求见他,他索性称病,闭门不见。
他将于思贤跟顾同甫暂且押在衙署除却引蛇出洞外,还有一个考虑——眼下浙江官场蠹虫未清,将两人放出来说不得会出事端,所以他暂且将人留在了衙署里。
他头先已给父皇去信,等手中这封信寄出去,大约几个替换上来的封疆大吏已带着父皇的谕旨并吏部的调令往浙江赶了。
桓澈敛眸。
沿海这盘棋上各路人马皆有,但最大的赢家还是他父皇。
他将信交给握雾后,便即刻吩咐备马,径往后门去。
他觉得他应该再去水寨和烽烟台那边查看一下风候,看倭寇下一回来犯会自何处登岸,顺道看看能不能找出适合三日后那场交易的地点。
他的步子越来越快,跟在后头的拏云几乎追他不上。
等出了后门,他先行扫视了一圈。
外头已经只剩守门的兵士,再无旁人。
拏云清楚地看到殿下面上闪过一丝失望之色。
他忍不住想,殿下这个性子真是要命,方才走得跟后头有狼追着似的,怕是要来见顾姑娘,如今终于出来了人家却走了。
但方才还不是殿下自己不肯出来。
拏云沉着脸想了一想,道:“殿下……”
他想说殿下要不骑马去找找,指不定人家还没走远,但见殿下心绪不佳,又不太敢说,万一殿下不承认还训他一顿就不好了。
桓澈回头,心不在焉问他何事。
拏云严肃道:“属下就是想说,殿下为着巡查水寨,方才步履那般匆忙,真是为国为民操碎了心,属下担心殿下累着。”
桓澈阴恻恻看他一眼,回身接过小厮手里的马缰,翻身上马。
顾云容无奈地窝在马车窗沿边上听顾嘉彦在外面念叨她。她已经懒得跟顾嘉彦解释了,她就想知道桓澈到底什么毛病,别是装的吧?
宋文选虽说有几分能耐,但毕竟只是个小班头,细致一些的消息是无法探知的,所以她现今无从得知顾同甫的状况,心中忧虑难安。
她不想回家,让车夫赶马四处转悠,顾嘉彦也只好跟着。
近来正逢着杭州一年一度的西湖香市。杭州惯多寺庙宫观,历年都有大量外地香客前来进香,近则囊括嘉、湖、苏、锡、常这些毗邻的府县,远则包罗山东诸府。因而参与人数动辄数十万,蔚为壮观。
西湖虽不在钱塘县,但杭州乃珠玑罗绮市陈户列的三吴都会,而钱塘县是杭州府治所,途经的香客又多会在此地进香,因而钱塘县庙会同样红火。
顾云容半道上遇见了前来进香的表姐谢怡。谢怡其人不错,待她也好,她虽跟谢景解除了婚约,但碰见这个表姐却不得不打个招呼。
顾云容以为谢怡会为谢景这个兄长说话,劝她给谢景些工夫去说服父母,却不想谢怡对此只字不提,倒是关切地询问了顾同甫的事。
顾云容心中暗叹,谢怡这性情,倒全不似谢高夫妇。
两人说话间,谢怡又说到了汝南侯沈家。
“听说那汝南侯府的人明日起要在普陀山设观音道场,法事整整做满七日,”谢怡压低声音,“说是为圣上、为黎庶祈福。”
顾云容恍然,忽而想起一件事。
今上子息可称繁茂,但孙辈寥落,五个已成婚的儿子,愣是只给他添了一个孙儿,还是老二家的庶子,太子膝下一个都没有。皇帝为此忧心忡忡,把修道的目的从求长生改成了求长生加求金孙。
但是并没有用。皇室的龙子龙孙们行冠礼早,成婚也早,多数皇子十四五岁便选妃婚配,太子也是及早完婚。但头一个太子妃不几年就薨了,这才娶了沈碧梧。前头那个太子妃无所出,其时老二家的孩子又尚未降生,沈家人便卯着劲想让沈碧梧诞下皇长孙。
但沈碧梧嫁入东宫两年肚子都没动静,眼看着皇帝又给太子挑了个次妃,沈家人急了,开始遍寻法子为沈碧梧求子。这寻来寻去,就寻到了普陀山。
观音道场普遍各地而特显于浙东普陀山,沈家人便在普陀山设观音道场。道场整整做了七昼夜,对外称是代太子为今上和黎庶祈福,但实则是求子。
然而不论沈家人如何折腾都没能治好沈碧梧的不孕不育,顾云容觉得兴许生不出来是太子的问题。
不过太子家的事顾云容管不着,她只是忽然想到了一点,沈家人来杭期间,办了一件腌臜事。
前世沈家旁支的一房仗着侯府权势,暗地里做了一笔走私买卖。走私还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他买佛郎机人的货时不断压价,压到后来又拖欠货款,导致那帮亡命之徒联合倭寇大肆报复,来杭很是杀掠一番。
顾家那几十亩薄田因此全遭了殃,许久都没缓过来,父亲的案子也是因此彻底耽搁下来,等终于得释,又花了大笔银钱给父亲调理身体,家中还要供顾嘉彦读书,因而日益拮据,这也是后来她走投无路的原因之一。
后来那旁支整个房头都在倾轧中被桓澈按垮了,太子认为这是在打他的脸,自此跟这个弟弟掐得更厉害。
眼下算算时日,距离倭寇下一次来犯还有一个月,她好像应当提前筹谋,最好是能给桓澈个提醒。
虽然这一世的许多事都有所改变,但也有些事跟前世别无二致,往小处说是为自己为顾家,往大处说是为了浙江的百姓。
可她眼下根本见不着桓澈的人。
谢怡许久未见顾云容,索性与她同乘一辆马车,一道在庙会转悠。
她见顾云容闷闷不乐,知是因着顾同甫之事,极力安慰之际,忽地一顿,挑起湘帘往外眺望:“兜兜看,那是不是二房的玉姐儿和两个哥儿?”
顾云容循着她的目光转头看去,精神一振。
二房的两个堂兄带着一伙人渐渐聚拢过去,围住几个手牵马缰的人,似乎在争执什么,顾妍玉也在旁侧。
顾云容看了再看,确认那几个牵马而行的人里,有两个分别是桓澈和拏云。
她隔着老远,都能感受到桓澈身上那凛冽逼人的寒气。
眼见着拏云已经带头抽刀上前为桓澈开道,她忙忙回身下车,叫顾嘉彦一道去看看。
第十二章
顾云容跟顾嘉彦到得近前问明状况后,皆是无言以对。
原来,桓澈等人行至月波桥附近时,恰逢二房人并几个亲戚家的少年郎在桥上斗纸鸢。二房的顾嘉平和顾嘉安的纸鸢双双被风吹到了桓澈马前,桓澈抽出佩剑凌空一划,纸鸢线断,俱跌入水中。
二房兄弟两个因为被同伴讥嘲而恼羞成怒,带着人跑去跟桓澈理论。
桓澈大约是临时起意出门,身边未带懂吴语的侍从,一群当地人用方言哄闹不休,他们一行人不明其意也不欲理会,但二房哥儿俩不肯罢休,这便起了纷争。
二房说到底也是顾家的本家,顾云容兄妹两个担心桓澈会迁怒顾家,当下赔了礼,随即用吴语跟二房兄弟说道一回,顾嘉彦严容令顾嘉平和顾嘉安向桓澈道歉。
二房一向与大房不和,两人自不肯听顾嘉彦的话,梗着脖子怒问凭甚。
顾嘉彦嘴角直抽抽,凭甚?就凭人家的老子是皇帝!
顾嘉彦看桓澈一身寻常打扮,便知他不欲旁人知晓他身份,也不敢跟二房兄弟俩明言,只压低声音与他们说眼前这位是贵人。
与此同时,顾云容回身朝桓澈一礼,暗暗打量他面色,见他脸上愠色已消减下去,才舒了口气,紧跟着又觉得不对劲。
她怎么越看越觉他不像是生病的样子?
不过鉴于她还有事想跟他说,遂斟酌措辞道:“窃闻您迩来身染微恙,不知现下可好了些?”
顾云容言讫自己也觉得窘迫,但如今也是无法。好歹等这些事都了结了,她就不用跟桓澈再打照面了。
桓澈一转眸便对上顾云容一双澄净明眸。
大半月未见,这姑娘胆量好似更大了一些。
他的视线在她细嫩的脖颈上略一停留,面不改色道:“未好。”
这答案并不意外,但拏云还是不由看了自家主子一眼。
其实照着殿下从前的性子,应该理也不理,转身就走的。
他们从听枫小筑出来后,在外头信马由缰转悠了一圈,没遇见想见的人,便往水寨那边去了。回来后,殿下看到左近在办庙会,下马步行,一头往回折返一头暗观民情。谁想到会在月波桥这边遇上这等事。
顾云容正飞快想着如何跟桓澈提顾同甫和沈家的事,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男声。
是宋文选。
宋文选手里也拿着纸鸢,跟二房兄弟一样是与人相约来斗纸鸢的。
宋文选素日里就是做缉拿巡察之事的,听闻眼下这一桩官司,立等帮着和了稀泥,旋即便跟顾云容搭起了话,有意在她面前逞技。
“不是我托大,这方圆百里,论斗纸鸢,我还从没遇见过对手!你过会儿可瞧好了。”宋文选立在顾云容面前拍着胸脯说罢,便招呼身后一众人等涌向远处草坪将纸鸢放飞。
宋文选这话倒确非吹嘘,二房兄弟两个便在他手里吃过亏。年纪最小的顾嘉安对着桓澈看了须臾,忽然道:“你能赢宋家哥哥么?你若能赢他,毁我们纸鸢的事便就此揭过,我往后还要尊你为师。”
桓澈看了顾云容一眼,顾云容愣了愣,旋很快会意,用官话复述了一遍。其实顾嘉平兄弟两个也都学过些官话,但兴许是有意欺生,俱说的吴语。
她并未将这段放在心上,桓澈岂会理会这等无聊之事,她眼下只是搜肠刮肚地想着如何跟桓澈挑起那个话头。
所以当她听到桓澈吩咐身边护卫去买一个纸鸢回来时,根本没能反应过来。
她眼瞧着桓澈将马匹交给拏云,转身往宋文选那群人聚集的草坪去,一急之下跟上去道:“殿……您尚在病中,仔细受了风!您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虽然她真看不出他得了什么病,但还是小心为上,她爹还扣在他手上。万一他病上个三两月,那她爹估计驴年也出不来。
顾嘉彦简直没眼看,他这小妹怕是陷得太深,没得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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