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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是对不上面,总是错过。

年复一年,不知不觉间,竟已过了八年。

不过虽然见不到他,也并非毫无交流,墨奚与他时常有书信来往,让她代笔,收信也由她代念,真真是个懒到家的师父,因此她也懒得分开写了,直接把自己想说的也附在同一封信里。

他回信倒是仔细得多,分开两封寄,有时还会附带些礼物,漠北地处大虞的国境交界,时有外域的商队进出做买卖赚些路费,像西洋镜、沙漏、小汽灯等等的舶来品,他都有寄回来过,大多是平常便能用到的物件,她很是喜欢,便也经常给他回寄一些新制的药膏,算不上名贵,重在心意。

师父对此深感不公,有一封信便是专门声讨此人偏心不给他送礼的,后来如愿以偿收到了几捆耗牛肉干,墨奚勉勉强强地收下又勉勉强强地尝了一下,至于味道,照他的话说就是“叼着干柴来磨牙”。

但吃久了似乎还凑合,然后让他继续寄,除了要原味的,还要加孜然的、麻辣的、咖喱的……侯苒也在师父三番四次的“盛情邀请”下尝过一点,说实话口味太重了,吃不太惯,于是墨奚就高高兴兴全据为己有了,啃个一两月不成问题,只是啃多了又要她去煮降火茶喝,也不知图什么乐子。

侯苒换好了衣裳,将及腰的长发随意绑成一捆垂在脑后,便匆匆回药库去,一进门又看见师父在忙里偷闲地啃牛肉干,惯例冲她招招手问她要不要吃。

侯苒闻了一下屋子里夹杂着淡淡咖喱的甘苦味,实在怪异,只好也惯例拒绝了师父的好意:“师父歇歇吧,剩下的徒弟来做便好。”

“可以可以,为师先歇歇。”墨奚便从善如流地坐在了一边,伸手拿了第二块肉干继续啃,“哎,有个徒弟就是好,听话又省事,还聪明,都用不着我费心教。”

侯苒笑笑,打了水来清洗药草:“哪里,是师父教了我许多。”

从前只听闻“圣手毒医”大名在外,但跟随墨神医习医数年后,她才真正见识到此人有多厉害。

世间用毒者甚多,制毒者却凤毛麟角,一是难且麻烦,二是研制新毒需要耗费太多的时间与精力,并且对材料的药性和毒性必须有精准的把控,绝非外行人随意能做到,因此多数人宁可拿真金白银换取毒.药,越是难制难解的药,价钱越高。

当然了,有毒必定也需解,江湖中有些人是只用毒而不备解药的,若不慎中了奇毒又求不得解,便只能依照其毒性制作新解药,毒.药是害人,解药是救命,两相比较,自然是后者的酬金更高了。

做这些药的时候,师父从不避讳她在旁看,反正为防外泄不得以纸笔记录,想学只能靠看,能记得多少便看个人的本事了,就目前所学,倘若她哪日自立门户现学现卖,下半辈子也不用愁了。

毕竟,瞧她师父这些年来赚的银子……换成一箱箱黄金的话,大概能把西边那间空置的竹屋堆满吧?可能也不止,这只是她给师父做账粗略估计的,那小金库如今也只堆了半间。

但这些银子也不是白赚的,算上师徒两人的生活开销,制药、制毒所需的稀贵药材,外出走访游历,给穷苦百姓义诊,花费的钱财一点儿不少。

再者,师父还投了不少银子在各地开医馆,大夫、药师都是花钱外雇的,当家掌柜则是隐剑山庄的人。这些医馆表面上在救死扶伤,暗地里却相当于一个庞大的情报组织,通过进出医馆的各种人,密切留意着大虞境内所发生的一切大小要事,并及时向墨家人汇报。

如此大的花销,当真一笔一笔地算下来,真正收入囊中的酬金并没有多少,短短八年能赚到这个数也不容易了。

“啧啧,人长大了,也越发会说话。”

墨奚满意一笑,瞧着二郎腿津津有味地啃,倒想起一件事儿:“前阵子让你寄的信,侯誉风回了吗?”

侯苒摇头:“怎么了?”

墨奚:“唔……也没怎么,就是想起之前问他给咱们山谷取什么名好。”

她愣了愣:“取名?”

“对啊,总说自己住个无人谷也不好听,近来闲着想了一个,那天你写完信我又给加上去问了。”墨奚道,“毕竟我‘圣手毒医’的名号打这么响亮,也有他的一份功劳在,该问问他意下如何。”

四年前,侯誉风领副将一职,带精兵八百潜入敌方阵营偷袭,不幸身中毒箭,被送回军营已然神志不清。军大夫诊出其所中的是南疆巫毒,毒性凶猛,且南疆人用毒从不留解药,正当众人束手无策时,一位二十出头的墨姓少年却出现在军营前,自称有法子解毒。营帐有人认出他是隐剑山庄的二公子,素爱习医,只好死马当活马医让他试试,结果还真让他制出了解药,将侯誉风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墨奚也因此名声大震,渐为世人所知。

“哦……”忆起那段寝食难安的日子,侯苒深吸了口气,沉默片刻才缓缓道,“那师父有想好什么名字?”

“叫‘怀虚谷’,为师没告诉过你?来来,正好给我出主意……”

怀、怀虚谷?

原来这个名字并非本就有的,而是师父自己取的?

难怪这些年也从未听他提及过……

“为人当箬竹,虚怀若谷,厚德载物,徒儿觉得师父取的名字很贴切。”

“是吧,你也觉得不错。”墨奚满意点点头,对徒弟拐着弯的夸赞十分受用,“为师也觉得很喜欢。”

侯苒倒没想那许多,只笑笑,将洗净的草药放在筛子里滤掉水分,准备拿到外面的空地铺开晒干。

不过,说起怀虚谷这个名字,她总觉得自己似乎曾对谁提起过,约莫就在八年前重新遇见墨神医之后,记不清是因为当时那人听后并无惊讶,更不曾问她是从何得知……

“你怎知此处是怀虚谷?”

……不,不对,那人是问了的。

然后呢?她回答了什么?

……

“不是大哥哥告诉我的吗?”

“何时?”

“昨晚啊,你说墨哥哥寻到了这个荒无人迹的怀虚谷,正合心意,便占为己有住了进来,不是吗?”

“……嗯。”

……

完了,她知道是谁了。

那人当然不会问她如何得知,因为他是重生的,他知道这个名字怎么来的,也知道在那个时候根本就还没有这个名字,而她还自作聪明编造了一段漏洞百出的话安在他的头上,为自己圆谎,殊不知他可能早已看穿了她……还有师父寄给他那封信里问的事……

怀里的筛子毫无征兆翻滚落地,洗净的药草横七竖八撒在了脚边。

第40章

“徒弟, 怎么去那么久?我这袋子肉干都快吃完了。”

墨奚叼着最后一块肉干,将空空如也的油纸袋拉直压平,对折再对折, 将它折得方方正正的一小块, 夹在指间,再抬头看自己徒弟, 却觉得她脸色有点儿不对。

“怎么回事?外边太热晒昏头了?”墨奚拿手背探她额头,也没觉得烫, 奇怪道, “哎, 不是,你这袖子怎么又弄湿了?洗什么东西?”

“我……刚发现药草没洗干净,就重洗了一回。”侯苒下意识抚上自己的袖口, 果然摸到一片湿漉漉的,不自觉收拢四指紧攥着,垂着脑袋道,“师父若没其他吩咐, 我便先回屋吧。”

“哦,无妨。”墨奚鲜少见徒弟这般心不在焉,也没留她, 摆手道,“你大清早便出去了,回屋歇会儿,衣裳也换了吧, 为师去灶房生火做饭,好了喊你。”

侯苒没有应声,只点点头便出去了,待回到自己屋里,关上门,转过身却宛如乏力般,背靠门颓然滑坐下去。

心里很慌。

她不晓得缘由,但心头空落落的,没来由地发慌。

侯誉风……他早就知道了?

是八年前便猜到,还是收到师父的信才想起?他相信吗?他会有什么反应?或者,隔了八年之久,他会不会已经忘了那句无心之言?

纷杂的思绪如同疯长的藤蔓般,死死缠绕着她,几乎要呼吸不过来。

其实没必要慌,她自问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从未对侯家不利,该尽的孝道也不曾懈怠,拜师习医的事也经过了侯家两老的同意才离家的。即便说得再远些,当初要带她回侯家的人是他,又并非是她哭着求他的,于情于理,侯誉风都没有任何责怪她的理由。

最坏……也不过是离开侯家罢了,她一个姑娘家,迟早是要嫁人的,早些或晚些又有何不同呢?

可心口就是揪得很难受,仿佛有什么在一直往下坠,终于落入深不见底的黑暗里。

如同四年前,从遥远的漠北飞鸽传书带来了他身中剧毒命不久矣的消息时,她忽然便乱了阵脚,心慌得像被掏空一般,沉重压抑的窒息感如影随形,久久回不过神。

所谓的八年未见,大概只是那个人的八年吧。

于她而言,其实……是见过一面的。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

“你这是做什么?为师一个人去就够了,漠北兵荒马乱的,不安全,你待在谷里等消息……”

“师父,徒弟能骑马,不会耽误赶路的。”

“为师不是这个意思……”墨奚苦口婆心劝她,“去漠北很远,得连夜快马加鞭地赶路,风餐露宿,为师是怕你吃苦。”

她却执意要去:“师父不必顾忌我,若途中嫌徒弟累赘,丢下便是了。”

“你……哎,罢了罢了,启程吧。”

于是她跟着师父,日夜兼程,马不停蹄地赶到了漠北前线,在严密封锁的中军大帐中,终于见到了那个一动不动躺在床榻上,连呼吸都微弱不堪的男人。

时隔四年,她万没想到,再见他的时候竟会是这般模样……明明他临走前还好端端的,摸着她的头说,等他打完仗就回来接她的,可四年了,皇上没有召他回京,他便一直在遥远的漠北守着,守到自己的命都快丢了……

侯誉风仍旧昏迷,上身和手臂都裹着白色布条,骨折的左腿也缠着固定的木板。因巫毒的侵蚀,他身上的伤口无法愈合,包扎的布条止不住微微渗出血来。向来结实的男人瘦得不像话,脸色更是白得像张纸,淡淡青紫的嘴唇紧抿着,仿佛在隐忍极大的痛苦。

那一刻,她的心像是被刀扎进去,割开了一道口子,在刀尖抽出的瞬间,炽热的血喷涌而出,连带着某些从来妥帖珍藏在深处的东西,也一并被翻搅出来了。

……是什么东西?

“徒弟过来,先把止毒散给他喂进去。”

然时间紧迫,容不得她多想了,墨奚提针取完侯誉风身上的毒血,她便上前喂药,暂且抑制他体内的毒性。

之后,一连数日里,师徒二人都待在大帐内寸步不出,墨奚心无旁骛地忙着研制解药,其余人等为免打扰墨公子,都守在门外等消息,军大夫也只有每日循例探访两次,照顾侯将军的重任便落到了她的头上。

说实话,这回侯誉风受的伤还不及上一世她将他救回来那时的重,若非中了能要命的巫毒,在她眼里根本算不得什么,比这种更要命的她也都见过,最坏的结果无非是一死。

世间之万物生来赴死,不同于早晚罢了,她行医多年,早已见惯了生老病死,本应看淡了才是,可面对每况愈下的侯誉风,面对因进展缓慢而偶尔焦躁的师父,她被日益深重的无力感笼罩,头一回觉得自己什么忙也帮不上,甚至……看着他被剧痛和梦魇折磨得生不如死,她也只能紧握住他的手,轻轻擦去他额头的汗,极力安抚,却无法分担丝毫。

有时他痛得失去神智,力道大得几乎捏碎她的手,很痛,可她明白,这根本不及他承受的十分之一。

实在难受,难受得想哭。

但她不敢哭,甚至眼泪都不能流,怕打扰师父,怕泄露侯誉风下令封锁的病情。

大帐外还有那么多人等着,将希望都寄托在她和师父身上,她不愿辜负,只得在他们面前强颜欢笑,将流不出的眼泪凝成了血,在心间无声地流淌。

那短短几日,过得当真如噩梦般不堪回首,师父为赶制解药,一日睡不上两三时辰,她衣不解带地照料侯誉风,时刻留意病情变化,彻夜不眠更是常有的事,若实在撑不住了,便靠在床沿合眼寐一两个时辰,又起来继续守着他。

脑中有根紧绷的弦死死拽着她,叫她睡不得哪怕一个安稳觉,稍微睡得沉便立马被噩梦惊醒,第一时间伸手去探侯誉风的脉搏,生怕梦里的事成了真。

她从未如此害怕……失去一个人。

活了两世,那么长,从未有过。

所幸师父最后制出了解药,等侯誉风服下解了毒,脱离危险,身上的伤口也渐渐开始有愈合的趋势,她脑中的那根弦才应声而断,骤然失去了意识。

师父比她稍微好些,跟军大夫交代了几件事,留下调养的方子,然后强撑着带她回到山谷,终于也累瘫在自己的屋里。

师徒俩就这么风尘仆仆的,澡也没洗,饭也不吃,各自昏睡了整整一日,直到墨奚先饿醒去烧了几个菜,才叫醒自家傻徒弟一起吃,真的饿,那一顿险些没撑死两人。

经历这一场与时间的恶斗,墨奚深感身心遭受了极大的摧残,看小徒弟也是精神萎靡消瘦不少的模样,于是麻利地收拾了行囊和盘缠,带上小徒弟出门游玩散心去,一游便是大半年,让她积攒在心头的那些儿女情长都抛诸脑后了。

再后来,师父的名气大了起来,她边帮师父的忙边学,还得打理山谷内的事务,除了每年回京城探望侯家两老,会想想那个人怎么又不回来,或是收到信的时候,想想那个人在哪儿,在做些什么,其余时间真是忙得抽不出空闲多想他。

可有些人,即便不刻意去想,他也一直妥妥帖帖地藏在心底,不知何时进来的,等发现他在的时候,便再也赶不走了。

从一开始被他带回来时,她就不曾将他看作亲哥哥过,而如今,更不可能了。

……忽然想通了许多事。

当初他躺在床榻上命悬一线,危在旦夕,她怕得心头发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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