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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节团里最先出事的人,是郑吉。

众人在一处名为“五棵树”的地方歇脚,郑吉刚脱了衣裳,准备就着这儿涌出的泉水,擦洗下臭烘烘的身子时,却赫然发现自己手臂内侧靠近腋下的位置,多了一颗“黑痣”!

再仔细一瞧,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哪里是痣啊,分明是一只正钻进他皮肤里大口吸血的小虫!

直到这时候,他才感觉到有一丝疼痛,

郑吉正打算将其揪走,但手却被任弘给握住了。

“这小虫可不能乱拔!”

任弘让郑吉坐下,万万不能碰那小虫。

“这是羊冰草虫,敦煌郡也常见到,能咬得人全身都是红包,傅公让汝等过草地时扎紧绔腿,便是怕这小虫无孔不入。”

任弘早先就被悬泉置旁的冰草虫叮过,所以知道,这种小小蜱虫咬人专找嫩的地方下口,什么腋下、大腿根。

叮咬时会把头和螯肢钻进皮肤里,起先不痛不痒,直到它吸饱了血,胀大好几倍后,才能发现皮肉上多了一颗“大痣”。

郑吉是会稽人,如何对付水蛭他有经验,但草原蜱虫却是第一次见,经验告诉他,最好是听本地人安排。

“若是惊吓到了,它会乱扭钻得更深,而若贸然拔出,头、螯留在皮肉里,也麻烦不小。”

这种小虫浑身带着细菌,一旦肢体留在皮肉里导致感染,会让人高烧不退。

“那怎么办?等它吸饱了自己走?”郑吉怎么感觉这虫子是要住自己身上了。

“莫慌,我有办法。”

任弘唤了赵汉儿:“归汉,在我行囊里取一盒多子奁(lián)过来!”

赵汉儿将东西取来后,郑吉才发现,这竟是汉地贵族女子梳妆用的“妆奁”:

一个木制的圆盒,外表漆以黑褐色,绘红白色云气纹,揭开之后,里面还有六个凹槽,放置圆、方形状小盒,分别装着胭脂、粉黛、丝绵粉扑、铜镜、梳篦、镊子。

不就是后世化妆盒么!

其实只是敦煌郡流行的普通样式,比不了马王堆出土过的花里胡哨的九子奁,但用来糊弄西域胡人,也足够了。

使节团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众人若有私马,都可以带些小东西去西域卖。

任弘想了想后,就在敦煌城买了十盒妆奁,一盒五百钱,真贵,够买两头大肥羊了……

他想着抵达楼兰后,忽悠忽悠那些爱美的楼兰贵妇,不说翻十倍五倍,三倍总是能卖出去的。

毕竟不管哪个时代,不管哪个国家哪个民族,女子在妆容上的投入都是不惜血本的。

眼下任弘找了梳妆盒来,当然不是要将郑吉打扮成女装大佬。

而是取了里面的竹镊子,让郑吉高高抬起手,以竹镊牢牢夹住蜱虫的头部的位置,直直地拉出!

任弘将它放到石头上笑道:“子骞,来瞧瞧,这就和你血肉相融的小东西,还在动呢!”

郑吉却满脸嫌恶,将其一脚踩死,只留下一滩血……

使节团里,不留神被冰草虫咬到了的人还有不少,有的过来找任弘借竹镊,有的却浑然没放心上,私自拔了。

于是到了次日,便有三人高烧不起——都是新加入使节团的吏士,籍贯或是长安,或是关东,“水土不服”在他们身上最为明显。

哪怕任弘帮他们动了镊子,取出了冰草虫断在皮肉里的肢体,但高烧还是没退。傅介子等人在西域行走多年,也有些治烧的土偏方,但只对两人有效,剩下名为“赵竟”的吏士仍久病不起。

不同的人被冰草虫咬过后,病症差别极大,另外两个人渐渐好了,赵竟却越来越虚弱,已到了不能行走的程度,但使节团是不可能停下的,只能将其绑在骆驼上前进。

使团虽然带了一些药,傅介子也安排了专门的人照看病人,但在尽完人事后,只能看天命了……

到离开玉门的第十天,那个名叫赵竟,来自长安霸陵的精壮汉子,永远停止了呼吸。

在一座被遗弃的烽燧旁高举锄头,为赵竟刨坟冢时,郑吉和任弘说起,早先在篝火边闲聊时,赵竟曾设想,他会死在与匈奴人的搏杀中。

“中数箭后,与胡虏同归于尽……他是这么想的。”

郑吉停下了手里的活,叹息道:“却终究没想到,最终致死的,竟是路边草上不起眼的小虫豸。”

如此想着,郑吉便不寒而栗,亏得任弘喊住了他,不然拔虫一时爽,自己一个会稽人,水土不服恐怕来得更加剧烈。

任弘则只是默默刨坑,对这件事,他只感到了无力,这年头没有抗生素,放眼四周,连青蒿都找不到一棵,能咋办?

好在,所有葬身域外的人,傅介子都承诺,他们的家人,都将得到朝廷一份高达十万的葬钱。

将赵竟埋葬后,使节团的众人顾不得伤心太久,继续踏上征程。

而阿奇克谷地,终于也走到了尽头,拦在前方的,除了任弘已经熟悉的沙漠和戈壁外,还有令人头皮发麻的大风。

七、八级的大风,在罗布泊以东的沙漠里,每年要刮八十多天,离开谷地后,使节团可吃尽了苦头,特别是夜晚,大风经常光顾毡帐,先是沙粒敲打,接着就彻底来个大揭盖,若非他们使劲拽着,毡帐都能吹飞了。

众人还睡啥觉啊,干脆撤了帐篷,抱着牲畜熬过了这一晚,代价就是次日浑身瘙痒,不知又有多少马虱骡蚤在吸他们的血,万幸这次没有人再生病倒下。

半夜过后,风势减弱,天空却飘起雪花来,次日走到一半,雪虽然停了,风又起了。

一时间天昏地暗,任弘得用双脚死死地踩住地面,旁边的人还得搂住他的腰,帮助稳住身体,方能在风口中前行。

等沙暴过后,每个人除了眼睛、鼻孔和嘴外,满脸都是灰沙,个个都跟刚刨出来的兵马俑似的。

虽然带了很多水,但水在沙漠里比金子还贵,哪里舍得用来洗脸啊,仍是用沙子清洗,和身体上的污垢日益积累一样,吏士们的脚步渐渐沉重,不复刚出发时的轻快。

黄沙断碛千回转,西向流沙道路长,这日子和道路一样,看不到头。任弘也不复出玉门前的天真,开凿西域,当真是件凶险而艰辛的事。

但傅介子却告诉任弘,跟接下来要过的白龙堆比起来,这半个月里经历的“凶险”,算个屁啊……

在离开玉门关的第十五天,翻过一座沙梁再转向西后,任弘突然看到了极其壮观的景象:

他看到,无数条“白龙”在晨光的照耀下,正在沙海中跃跃游动!

……

登上一条“白龙”的脊背,任弘才看清了这里的地貌。

土丘蜿蜒如龙形,或长数百米,或长几公里,一道接一道,一直排列到肉眼看不到的尽头。有的龙首高昂,有的伏卧于道上,似乎想挡住不速之客,有的头部微抬,随时准备腾飞而起。

再看近处脚下,满是白膏泥的土丘上,还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白色盐碱土层,如同鳞片。

这其实也是雅丹地貌,但却比三垄沙东边的雅丹魔鬼城,大了足足十倍!

曾几时何,白龙堆也曾是罗布泊大湖的一部分,但在疏勒河不再流入,少了一半的水源,罗布泊东半部渐渐干涸,留下了这方圆上千公里的白龙堆,狂风袭来,一起塑造了这片不毛之地。

它是罗布泊东面的一道天然屏障,也是去楼兰的必经之路,任弘走进白龙堆后,发现脚下的碱层又白又厚,犹如岩石一般,坚硬无比,不留一点足迹。孙十万说,先前几次,驼队经过这里,竟四蹄皆流血。

要穿过这一道天险确实十分困难,无怪乎使节团里老人们,一提到白龙堆就心惊胆战,将其视为危途。

“再忍一忍,这是此行最后一道坎了,过了龙堆,便算进入楼兰境内!”是日扎营休息时,傅介子特地给众人发了酒,给他们打气,在老傅满口荣誉富贵的鼓动下,众人复又打起精神来。

然而到了次日,就在使节团进入白龙堆前,第二个死者出现了!

……

ps:第二章在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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