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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城郡湟水的支流名为“浩门河”,也就是后世甘肃青海交界的大通河,水流峡山,岸深若门也。
“此地真是像极了乌孙。”
带着一众骑从勒马河边,乌孙骑将乌布只想大呼痛快,自从跟着瑶光公主来到大汉以后,他们很久没这么快活的驰骋了。
长安周边就不提了,到处都是人人人,城里居然还不能纵马,要将速度压得很慢。
唯一的绿地上林苑乃皇家园林,不得擅入。顶多去乐游原跑跑马,汗都没出就到头了,更多的时候,他们这些被楚主安排来“保护”瑶光和刘万年的乌孙护卫,就只能在蛮夷邸和西市喝酒看人角抵为乐,马和人都胖了一圈,还顺便学了点汉话。
不过在西安侯赴任护羌校尉后,十多名乌孙骑从就被瑶光打发跟着任弘来金城郡,再度回到了山高天近的广阔天地,乌布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
在两侧的山脉之中,是宽阔的河床和碧绿的河水,枯黄的草地间,间或有落下后没化的初雪。纵马于此,黄白色块随着马匹飞速奔驰扑面而来,在眼底留下一个惊艳后又倏然而去。
抬起头,更远一点的祁连山和达板山分列两厢,下半为茂密森林,地势起伏,线条柔和。上半边因海拔高,积雪时长,植被难以形成,是裸露的青石本色,在午后太阳的明丽的光影下,黛蓝与青灰交映,棱角明晰,山顶则是终年不化的皑雪。
唯一不同的就是植被,河边长满了沙柳,还有成片的黑刺林,入冬后河水变小,露出了河心洲。
一群羌人正驱赶着牛羊淌过河床,朝一条支流的河谷中走去,十余骑副武装的羌人骑着高大的河曲马,警惕地盯着这群不速之客,将畜群和赶着驮马驮运庐帐的妇孺保护在内。
一年多前,乌布曾带着三四十人,在龟兹与任弘的使节团并肩作战,顶着数百龟兹兵围攻而坚守不退,眼下见羌人在瞪他,他也瞪了回去。
好在任弘等数十骑及时赶到,一个汉官上前用羌语呵斥羌人,他们才加快速度过河,朝一个背风的山谷走去,只是回头看向汉官的眼神不怎么友善。
“董长史,这是哪个部落的羌人?”
任弘骑着萝卜来到河边,望着那群羌人的背影,他们披散着头发,裹着羊皮衣,天热的时候解了缠在腰上。
董通国是令居县人,他作为长史,秩六百石,乃是任弘麾下佐吏之首。护羌校尉经常换,但长史却总是他,对羌事十分了解,他禀报道:“是煎巩羌,就住在浩门河两岸。”
任弘颔首:“煎巩羌……我记得你说过,这是仅次于先零、卑禾的河湟第三大部?有庐帐数千落,胜兵五千骑?”
“正是。”董通国已经侍奉过四位护羌校尉,这西安侯是最年轻的一位,也是最不耻下问的一位。
“煎巩羌本是先零羌的一支,孝武皇帝时先零被将军李息击溃,退往湟中和鲜水海,留在当地的先零羌就散居各处山谷,蕃息分化开了。”
据董通国说,除了煎固羌外,先零羌的血亲、姻亲是遍布金城的,破羌县有“黄羝羌”,允街县有“当煎羌”,安夷县有”勒姐羌“,河关县有”封养羌“,白石县有“牢姐羌”,实力还都不弱。
毕竟河湟本就是羌人世居之地,汉人陆续迁入,却只占了开阔肥饶的湟水两岸。湟水支流那数百上千个山谷,以及陡峭的高山森林则难以涉足,便成了羌人的居留地。
如此一来,金城郡几乎每个县,都是汉羌杂处,不夸张的说,出了县城十里,就是羌人的天下了。
“所以在金城,汉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这才理解了浩星赐的顾虑和担忧了,和对付匈奴那种御敌于外的战争不同,一旦羌乱开始,汉军要应对的不止是东进的先零羌,还有全郡数百条大小河谷里聚集的羌人。
打进入金城郡后,任弘就时常见到,羌人被发左衽,而与汉人杂处,习俗既异,言语不通,除了像龙耶干芒那样沦落为奴婢的。普通羌人也常为豪右所徭役,小吏奸商侵夺欺压,怨气日积月累。
一旦乱起,平日官府士吏对他们的欺压有多重,到时候反抗就会有多大。
“果然是百闻不如一见啊。”
任弘若有所思,来到金城郡后他才发现,典属国提供的地图也好,奏疏记录也好,都无法真实反映羌人的详情。如此复杂的形势,若是不亲自在当地走走看看,光在长安和郡城看地图拍脑袋做决定,肯定要出大事。
“辛武贤眼睛只往外看,却忽略了内部这些潜在的敌人啊,若无朝廷发大兵来,光靠金城郡,绝对无法弹压住。”
“不过浩星赐的一味绥靖也有问题,越是忍让先零羌,他们就越是猖獗。羌人也是欺软怕硬,眼看大汉不保护小部落,坐视其灭亡,金城郡内部诸羌的向背,还用说么?”
听说之所以叫金城,是因为西方属金,且希望边境固若金汤,如今看来,还真像极了一口在柴火上的汤釜啊,羌人就是底下的柴。
他迫切了解羌人的一切,随时让董通国待在身边,问这问那。
不过在跟在任弘身为作为“护羌校尉从事”的少年辛庆忌看来,这些对话十分无聊。
……
辛庆忌久慕西安侯之名,听说他来做了护羌校尉,便恳求父亲让自己随其北上令居县,辛武贤居然答应了——他虽然相信了任弘愿助他推进战事的承诺,但还是多了个心眼,派亲儿子来跟着任弘。
护羌校尉手下除了长史、司马由朝廷任命外,还可以自行征辟从事随员,儿子年纪不小了,很快就要步入仕途去长安为郎,也顺便让他跟着任弘历练一番。
辛庆忌不知其中缘由,只是出于少年郎对偶像的仰慕,不过同行数日,光环消散,让辛庆忌失望的是,一路上,西安侯并未表现出不俗之处,哪怕休息时,不是在翻越简牍,就是同董长史聊些无趣的事:
“这群煎巩羌人是要去冬场么?”
董通国知无不言:“羌人的习俗是,每年冬天会回到河谷,聚集在一起过冬,住在简单的草木搭盖的屋子或庐落里,燃烧羊粪和木柴以取暖。”
“因为冬天是最容易发生劫掠的时候,邻近的部落若没积蓄足够的粮食和牧草,便会抢掠邻居,即便同一种类部族,也可能发生战争。”
“羌人在背风的冬场待到三月份,草开始长时,就烧一烧地,种下庄稼……”
“种的是大麦,小麦?”
“小麦。”
“羌中天寒,宿麦活不了,只能种春麦吧。”
“确实如此。”
和后世生活在这里的藏族还是有区别的,因为这一带海拔不够高,靠东的羌人一般不养牦牛,种的不是青稞,连油菜花都没有,七八月间,少了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日后西部和南方随处可见的油菜花也是外来物种,称之为胡菜或者芸薹(tái),任弘在白鹿原有种,但不太适应那边的气候,产量一般,只能吃叶子榨不出油。倒是可以在湟中试种,让这个在朝廷许多人眼里的“无用之地”多一种经济作物。
但前提是要解决此间大患。
任弘如此想着,却见坐在他们旁边的辛庆忌打起了哈欠,便笑道:“子真莫不是觉得,我尽问些小事?”
“下吏不敢。”辛庆忌嘴上说不,眼睛里却就是这意思。
“这可不是小事。”任弘笑了起来,让董通国退下后,对辛庆忌道:“子真可学过兵法了?”
这是辛庆忌的长项,他骄傲地说道:“在狄道老家时就在学,不论是齐孙子还是吴孙子,我都已烂熟于心。”
“那你肯定知道兵法上这样一句话,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任弘道:“从董长史处,吾等知道了羌人虽然务农,但十分粗放,麦子播下种后便任其生长。四月份,大部落开始分散成单家独户,带着庐落,赶着牛羊到各处放牧追逐水草。一般是沿着河谷往山上走,走到八九月份抵达半山腰,便再回到河谷,如此循环往复……子真,按照这些讯息,若要你袭击反叛的羌部,该挑什么时候?”
辛庆忌想了想:“夏天?夏天时羌人分散,出兵容易各个击破。”
任弘却道:“夏季用兵,轻骑山间剿杀,看上去是容易得手,但羌人往林子河谷里一钻,吾等却拿他们没办法,反而使其惊觉。若想一网打尽,就选在秋冬,其聚集在背风山谷里聚族互保的时候动手,还能顺便捕获大批牛羊,使兵不空出。”
他笑道:“还有更狠的,羌人不是撒了种子就不管么?那便派人抢先割麦,因粮于敌,或者一把火烧了,如此便能使其冬日里陷入饥荒,要么相互劫掠,要么乖乖投降归顺。”
看着辛庆忌恍然的神情,任弘道:
“你还觉得了解这些‘小事’没用么?”
辛庆忌面露欣喜:“如此说来,西安侯问这些时,已经在筹划对先零羌用兵之事了?”
“嘘。”
任弘示意他小声些:“此乃机密,要瞒着太守暗暗去做,只有你,我,还有汝父亲知晓,其余人等万可不能泄露。”
辛庆忌颔首,将这当成了大秘密,而当两个人有了同一个秘密后,便会更加亲近。
他压低声音,问出了自己的疑惑:“那西安侯此去令居,又是为了何事?”
令居县是护羌校尉府所在地,任弘手下唯一的武装,两名校尉司马带着的两百亲随骑从就驻扎在那。
这点人马,浩星赐和辛武贤当然看不上,可任弘现在想在鸡蛋上跳舞,也得有本钱,当然得去装进口袋里。
除此之外,他前往令居,还有一件极重要的事。
任弘神秘兮兮地说道:“在令居,有能助我与辛都尉对付羌人的帮手。”
“帮手?”辛庆忌兴奋了起来,看来西安侯看似闲庭信步,实则从不非无的放矢,韬略都在心中啊。
“没错,就是以首鼠两端而闻名的湟中小月氏!”
……
ps:第二章在23点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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