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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若华盯着玖儿的眼睛,久久不语, 仿佛想从中挖出些什么。
半晌, 她低声吩咐道:“春桃,露珠, 你们两个去把门掩上, 在门口守着,谁来都不许进,只说本宫身上乏,睡下了。”
春桃与露珠晓得事情非同小可, 应了一声,未有多言,便出去了。
苏若华看着玖儿, 将臂肘放在炕桌上,说道:“你可知,这话说出去, 就是天翻地覆?莫说你讲的未必属实, 即便全都是属实,你也难活命?”
玖儿脸色煞白,将唇咬的几乎渗血,半晌还是说道:“贤妃娘娘,奴才如今落入这个境地,已是生不如死。奴才不过放手一搏, 将自己所知如实相告。如何处置,都请娘娘自行定夺了。”
苏若华浅笑了一下:“你倒是洒脱了。”又正色道:“说吧,把你所知道的,尽数讲出。本宫先听了,再做决断。”
玖儿深吸了口气,说道:“这是奴才在太后宫里听来的事情。”
原来,赵太后这些年来,始终在找恭懿太妃的把柄。赵太后的性格为人,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虽说一时放过了恭懿太妃,但到底忌惮她亦是陆旻的养母,皇帝在她身侧比在自己身边时日更久些,保不齐有一日陆旻翅膀硬了,念及旧日的情分,做出些什么来。然因恭懿太妃这几年都在甜水庵居住,不在宫中,也难寻觅蛛丝马迹。她虽打发了几路人马,甚而还派了几个心腹到甜水庵假意出家打探消息,但因苏若华提防的滴水不漏,什么也没探听出来。
然而到底,还是那个容桂怀了事。
容桂到太妃身边时日虽短,但服侍了两年下来,对于以前太妃身边有些什么人,也大致知道了些许。受了人的银两买通,便都一一告知。
太后见恭懿太妃身上不好下手,便打起了老人的文章来。只是年深日久,这往年服侍过太妃的人,死的死,出宫的出宫。几经周折,到底还是找到了两人。经过一番威逼利诱,从这两人口中,终于撬出了恭懿太妃这辈子最大的秘密。
昔年,太妃还是王昭仪时,林才人也尚在人世。昭仪是嫔位之首,一宫主位,林才人依附于其,两人一道住在景阳宫中。
王昭仪受宠,却始终无子,更在接连两次小产之后,被太医告知,她身子伤了元气,怕是再难有孕。即便服药强行催孕,一则难保住不说,二来还会折损元寿。
这消息对于后宫嫔妃,不啻于晴天霹雳。一个再也不能生育的嫔妃,无论如何受宠,都将是穷途末路。
王昭仪昼夜难安,苦思对策,终于把主意打到了时为七皇子的陆旻身上。
原本,林才人位分低微,本不该独子抚养皇儿,但因陆旻出生时,国师曾算过一卦,言说此子还是跟在生母身边好些。先帝迷信,便准许林才人亲自抚养孩子,陆旻便有幸跟在生母身侧。
王昭仪本也想过,索性向皇帝开口讨要,但仔细思量了一番,皇帝迷信吉凶之说,未必就肯。再则,她平日里与林才人面子上还算和善,一时撕破了脸面也不好看。何况,两人同居一宫,即便孩子要过来,日日见着他亲娘,也难和自己一心。
思来想去,王昭仪便生出了杀母夺子的歹意。
林才人与王昭仪比邻而居,王昭仪时常馈赠些布料吃食,照拂她母子。林才人对她感激于心,并未有半分怀疑。
自那日起,王昭仪每隔几日,便会送一匣子阿胶糕过去。
苏若华听到此处,不由想起当年那段日子,林才人的确日日在吃阿胶,还告诉她,这阿胶是极好的滋补品,女子常吃能面色红润,养气血。然而,林才人并没有一日比一日气色好,反倒日渐虚弱下来。王昭仪还十分上心,叮嘱请太医来看诊,说的都是些八面风的套话。最终,林才人一病不起,就此过世。
她皱了眉,问道:“只有这阿胶糕么?她是怎么做的手脚?”
玖儿回道:“奴才也只是听说,王昭仪担忧别的吃食,林才人或许会给七皇子服用,而阿胶是专给女子的补品,就不怕七皇子会食用了。再则,她动的心思也细致,须得天长日久才有效验。七皇子即便偶然吃了一口两口,也不妨事。”
苏若华淡淡问道:“那阿胶糕里有什么?”
玖儿说道:“奴才听说,是苦参粉。”
苏若华疑惑道:“本宫记得,苦参粉乃是一味常见的药材?”
玖儿颔首道:“回娘娘的话,的确是药材。但奴才的姑姑朱蕊精通药理,曾对奴才讲过,这苦参用量需少,长时服用,会损伤人的肾脏,有腰疼之疾。倘或医治不得法,便会损害性命。”
苏若华顿时忆起,林才人那场病便是自腰疼而起。起初,她还只是轻微的腰疼,渐渐便加重至难以行走,落后竟至不能下床。太医来看,竟而说她是产后失调,受了风寒,是月子病。苏若华那时年岁尚轻,却也觉荒谬,七皇子都多大了,哪儿还能有什么月子病。
然而太医如此说,林才人无宠也不受人重视,只好日日熬着太医院开的药方调养。药不对症,怎有效验?终于,就把林才人拖到了油尽灯枯的那日。
那时,林才人病的奄奄一息,寝室之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儿,陆旻因避疾早已被迁到王昭仪处了,唯有苏若华一人守着她。
林才人使人将王昭仪请来,拖着病躯起来,郑重其事的将七皇子与苏若华交托给了王昭仪。而王昭仪亦满面悲怆,一面好言劝慰,一面满口应承,言之凿凿,定会好生照看七皇子与苏若华云云。
苏若华在旁看着,默默垂泪,心中既感难过,又有几分迷茫,不知未来将会如何。
如今想来,倘或这玖儿口中所说皆是真的,那当年之事该是何等讽刺!
苏若华双眸轻阖,半晌倏地睁开,盯着玖儿,问道:“本宫怎知,你所说为真?此事该当十分机密,你又是从何而知?莫不是太后事事,都要告诉你么?”
玖儿倒是早有预备,回道:“奴才的确微不足道,此事不过是在寿康宫服侍太后时,一日偶然听见太后正与奴才的姑姑商议,方才窥听一二。之后,奴才更问了姑姑。姑姑见瞒不过去,只好将此事告知奴才,还叮嘱奴才一定不可以走漏风声。至于证据,奴才手中的确没有什么证据,只是晓得太后娘娘当初寻到的那两人,一个名叫殷红,另一个叫成宝。”
苏若华了然,殷红是恭懿太妃的陪嫁,太妃离宫之前,她便辞去差事跟了孙氏。而成宝,则是太妃的管事太监。太妃出宫之前,也一并散了。听闻,他也算了有些年岁,已告老出宫。
如今想来,恭懿太妃当初便是担忧这些旧人带出去,一时被人拿捏住了,倒成隐患,遂将他们都打发了。可笑自己当初,还以为他们嫌弃太妃失势,各寻出路,好打抱不平了一场。
苏若华又问道:“你说的这些人,怕不都在太后手中。本宫要不出他们,更不能让他们张口,此不足为凭。”
玖儿有些慌了,低头拼命想着。
苏若华望着她,又催了一句:“你若没有实在的证据,本宫只能当你疯言疯语,把你撵出宫去。”
玖儿越发急了,心头却如灵光一闪,忙抬首道:“娘娘,还有一件事,奴才虽不知实情,但必定是铁证。”说着,更不待催问,便一股脑的说了起来:“奴才姑母曾说过,这人吃了苦参殒命,神不知鬼不觉,便是请再高明的大夫也看不出名堂。但只一件事隐瞒不了,这病人腰身上必定有黑色毒斑。即便人死化为枯骨,骨头上亦会留有黑斑,这是掩盖不了,也去不掉的。太后娘娘正是握着这个证据,才将此事当做把柄,以此拿捏恭懿太妃。不然,此事年深日久,太后没有确凿证据,也不敢随意行事。”
苏若华长舒了口气,说道:“今日之事,你在这儿说完便罢。出去但凡泄露一字,本宫只会推说不知,一切后果由你自家承担。”
玖儿不答话,只回道:“那么贤妃娘娘,预备将奴才如何?倘或娘娘竟觉此事又或奴才无用,奴才也只好把这件事讲给旁人听了,或者就有觉得有用的主子呢。”
芳年听着,只觉刺耳,当即斥道:“大胆,你竟敢威胁娘娘!”
玖儿仰首道:“货比三家,奴才已是这个境地,也不怕什么了!”
苏若华看着她,微微一笑:“你倒是干脆直白。你也放心,暂且本宫还不会将你如何。”言罢,便吩咐道:“把玖儿姑娘带下去,给她置办些衣裳,再传本宫的口谕,往后不许人欺负她。”
芳年听着,只觉有些不妥,但当着外人面前又不好说什么,只得上前道:“起来罢,娘娘给了恩典,我带你下去。”
玖儿倒也乖觉,请告知再闹也是无益,便自地下起来,随芳年出去了。
苏若华坐在炕边,六月的天气里,身子竟是一阵阵的发寒。
她抬手,方才察觉手心里竟出了一层薄汗。
玖儿的话,她是信的。
毕竟,玖儿没有必要编造出这样一个难以求证的事来,连骗自己。
苏若华只觉得口中有些苦意,对于恭懿太妃那残存不多的主仆情谊也尽数一扫而尽了,如今她的心里只有满腔的恨意。
林才人是她进宫之后,唯一一个真正待她好的人。她温柔和宛,如一个母亲般的慈爱,总是怜惜她年幼入宫为奴,从未有半分的欺凌作践。在被迫与家人分离的那段岁月里,林才人给了她庇护和温暖。
这样的人,竟然殒命在恭懿太妃的手里,而自己竟然还保了她这么多年!
想及此,苏若华便只觉得腹痛恶心,忍不住伏在炕边干呕了起来。
芳年折返回来,见状连忙上前扶着,替她捶背,又道:“这吃了安胎药,娘娘这害喜的症状不是已好了许多么?怎么又吐起来了?”
苏若华几乎将苦水都吐了出来,方才喘息着抬首,摇头道:“与此无关,只是本宫心里生恨!”
芳年倒了一碗清茶与她清口,不无疑虑道:“娘娘可是信了这婢子的话?倘或,这又是太后的圈套呢?”
苏若华双眸泛着冷光,一字一句道:“若是太后指使,也无过只是想要挑唆本宫与太妃不和。然而,本宫现下与太妃也已然翻脸,并不多这一件。不然,便是想要借着本宫的手除掉恭懿太妃。但要如此,此事也得是真的才行。”
芳年咬唇,低声劝道:“娘娘好容易怀了身孕,又封了贤妃,正该好生休养的时候,别再趟这趟浑水了。”
苏若华冷笑了一声:“旁的事,本宫可以不理。但这一桩,本宫却绝饶不了她!”
芳年见她语意坚决,也晓得是劝不动的,只得问道:“娘娘打算如何行事?难道就把玖儿的话,转述给皇上么?”
苏若华缓缓摇头:“不可,皇上的脾气,你我都知晓,多少有些急躁冲动。本宫的事,他都惩处了多少人,又何况这是他的生母?还是徐徐图之为好。”说着,她想了一会儿,问道:“你让刘金贵端上两盘点心,送到养心殿去,再问一声皇上今儿来还是不来。倘或没有什么要紧的政务,便请皇上务必来一趟,只说、只说本宫孕中不安,想要皇上陪伴。”
芳年应了一声,想了一会儿,又问道:“娘娘,这玖儿要如何处置?娘娘当真要厚待她么?”
苏若华笑了一声:“背主的奴才,谁敢当真使唤?但到底是要用着她,自然不能怠慢了。给她个闲差,不要苦着累着,也别叫她进本宫这寝殿,也就是了。”
芳年答应着,便出门吩咐刘金贵不提。
第九十六章
露珠与春桃重新走了回来, 不由各自一怔。
苏若华坐在炕边上,那秀美绝伦的脸上,竟是满面凛冽的恨意。
她们吓了一跳, 还从未见过苏若华流露出这样激烈的神情, 她向来如春风秋雨,温柔和婉。
露珠上前一步, 低声问道:“娘娘, 那婢子过来说了些什么?”问着,见苏若华不说,又劝道“娘娘如今怀着小皇子,身子贵重, 凭她说些什么,娘娘不要往心里去。免得作践了自己,反倒中了人的圈套。”
春桃亦附和道:“正是, 眼下最要紧的,便是娘娘平安生下孩子,旁的都不必理会。奴才瞧着娘娘的气色不好了, 想必是那妮子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娘娘可不能放心上, 那伙人正是一门心思要谋害娘娘呢。”
苏若华并不提此事,只淡淡说道:“皇上傍晚过来用膳,你们去吩咐小厨房,预备几道皇上爱吃的点心小菜,再打一壶莲花白。”说着,看了一眼窗外的景色。
六月中旬, 天气热将起来,院中已少见了花朵,一片碧翠。春季里那些争奇斗艳的海棠、樱花、芍药、牡丹等各自不见了踪影,倒是一株梅树,梅花凋尽,子满枝头,碧翠的梅果宛如翡翠雕就。仅是看一眼,便能令人口舌生津。
苏若华微微一笑:“这院子里的梅树倒长的极好,待会儿你们去叫上几个小太监,把树上的梅子都摘了。一半泡酒,一半做梅子露,再略拣些出来,做些梅脯。可得抓紧些,天气热了,这梅子晒晒太阳就要变黄,那味道就变了。再则,叮嘱那些小太监,只能一颗颗手摘下来,可不能用竹竿子打。这梅子带了伤啊,腌渍的时候可是会烂的。”
露珠与春桃听她说起这些闲事,面色也和缓了许多,料想并无大事,心里也都松了口气,说了些哄她高兴的话,便又忙着办差去了。
苏若华坐在屋中,只望着窗外出神。
用过午膳之后,长日无事,苏若华又在屋中炕上盘膝坐着,缝那件孩子的护顶。
芳年在旁收拾着各种料子,理清各种丝线,轻轻说道:“刘金贵回了话,皇上下午要见两位大人,还有些要紧的事商议,但晚上必定过来陪娘娘用午膳。”
苏若华浅笑点头,没有言语。
芳年看着她的脸色,试着问道:“那娘娘,预备怎么和皇上说呢?”
苏若华轻轻说道:“不说。”
芳年颇为诧异:“不说?那娘娘请皇上过来,做什么呢?”
苏若华微笑道:“因为,本宫想念皇上啊。”
芳年听了这话,晓得主子是不想说实话,便也不好再质问,转而说道:“娘娘,这两日不时有人来问,那打络子的事,娘娘还预备继续么?”
苏若华说道:“本宫既开了这个头,岂半途而废的道理?自然是要继续下去,你叫他们放心。待翊坤宫收拾妥当了,本宫的册封礼行过,便叫大伙再来吧。”
芳年笑道:“娘娘当真是好心,这宫里多少人,升上去了,就再也不把旧日的姐妹放在眼里了呢。反倒有人还下狠手,践踏欺凌的,仿佛生恐人知道自己当过宫女——其实不过自欺欺人罢了,谁还能不晓得她的出身呢?娘娘待下人是当真的好,您不知道,如今这宫里许多人正花钱找门路,看能不能进翊坤宫当差呢。”
苏若华将手中的护顶,缝了个八宝葫芦的花样,口中说道:“回了皇城,人多是非多,你们可得留点心提着神儿,别让宵小之辈钻了空子。”
芳年连忙说道:“娘娘放心,这事咱们心里都清楚,不敢马虎大意。”
苏若华又缝了几针,看着手中护顶已大致成了,葫芦也绣出了大半,不觉眼皮酸沉,昏昏欲睡,竟握着针线,倚着软枕,沉沉睡去了。
芳年看她沉睡,思及李院判说起贤妃近来神思劳乏,需得静养,也不敢吵了她,便拿了一床蚕丝薄被轻轻替她盖了,蹑手蹑脚的出去了。
苏若华这一睡下去,便不知了时辰。
睡梦之中,她只觉有什么在搔着自己的脸,麻酥酥的,没有睁眼便懒懒喊道:“芳年,露珠,把这虫子打出去!”
说毕,却没听见那几个丫头应声,倒是有一道男子嗓音噗嗤笑了一声:“这虫子,她们可打不走。”
苏若华听见这一声,倏地睁开了眼眸,却见陆旻一袭月白色常服,正立在跟前,含笑望着自己。
她连忙坐起身来,星眸迷离,柔声说道:“七郎过来了,这些丫头们也不知叫臣妾起来,当真是可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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