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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神色平静自持,锦月见她刀枪不入自有想法,时机还不成熟,便不多说了。
此时早前吩咐去掖庭领布匹的行魏匆匆回来,小心谨慎地钻进殿来禀告,说是上安宫传出四皇子拒绝抚慰圣旨,将皇帝歉意补偿的金银赏赐全数退了回去。
皇帝令人去宫外寻找莲才人的尸骨,要移藏皇陵墓,也被弘凌阻止了,他斥皇上眼拙纵凶,不配为此事。
皇帝当场就气昏倒了,一日没醒。
“大漠军师还在原安城中驻扎,现在弘允哥哥这派势力分崩离析需重新整顿,皇帝如何也不敢得罪弘凌的。”锦月顿了顿,问,“四皇子不接受皇上示好,是否是皇上没有答应他的什么要求?”
行魏道:“娘娘好聪慧,奴才正要禀告。四皇子要皇上下告天下书,称颂莲才人贤良淑德,洗刷冤屈,并追封贵妃。”
“这是应该,不算过分要求,皇帝不该不答应才是。”
“并不止这一条,另外还有两条。其一是要皇上将废后罪行昭告、受万人唾骂,其二,四皇子还要皇上对天下人发罪己诏。”
锦月从椅子上弹起来。“什么!”
锦月心惊肉跳,可细想来,这确实是弘凌的做事风格,这样决绝、彻底,不留转圜余地。
“将皇后罪行昭告天下,受万人唾骂,这不是狠狠在太子的脸上打下耻辱烙印么,他是要弘允哥哥这辈子都摆脱不了这个耻辱。”
锦月说着,忽然懂得弘凌的意思:他是在将自己曾经所受的屈辱,全数转移到弘允的身上啊,一点,都不落下,那么相似。
诚如锦月所言,漠北大军驻扎京师不远,六皇子被车裂,童贵妃失宠,虽有端亲王支持却名不正言不顺没有名目争夺势力了,这一派算是没有指望。而经过废后这一招,太子弘允地位大动,东宫在母族和朝中官员的支持也分崩离析,不是弘凌的对手。
皇帝,是不得不从。
果然,半个月后,一封“告天下书”和“罪己诏”张贴全国各州各府各乡的大小张贴栏。
一时间,天下人心大震。
街头巷尾,唾骂声、叹惋声只怕比六月的雷鸣还要振聋发聩。
尚阳宫与太子越发陷入困境,本慕嫡皇子弘允美名来的能人志士,也望而却步了,转投他人门下。尚阳宫处境更困难。
尽管告天下书中写明,是皇后所为,太子未参与其中,但在子凭母贵的皇室,有个这样的母亲已足以毁掉前程。
好在弘允比锦月想象的要坚强、刚硬得多,他似浩瀚黑夜、广袤的海水,默默承受、包容一切,一得空就过来陪锦月母子用膳。
他振作了起来,比从前更加努力的看书学习、忙于政事,只是从前那样潇洒、轻快的笑容越发少见,锦月时而看见他一个人对着虚空沉思,眼神沉沉。
心里虽有担忧,锦月却不好太过密切过问,免得给他压力。
入了六月,夏日浓烈的席卷而来。
六月下旬那几日十分炎热,宫中镇压暑气的冰块都不够用了,尚阳宫地位不如从前,被奴才擅自克扣了不少,是以热沉沉的。
自太皇太后薨逝,皇后被废中宫缺失,太后,便成了皇宫中地位最高的女人。
明明烈日炎炎,身体孱弱的人都会气息奄奄不想动弹,可太后却仿佛精神越发好起来,不但梳理后宫、将各宫各局管理得有条不紊,还上调了各皇子、公主、妃嫔的月例钱。
后宫在发生不顺诸事的阴云笼罩后,众人终于迸发出一点儿喜悦,而这从前各种场合要么缺席、要么沉默不语的太后,也枯木逢春般抽出了蓬勃绿枝条。
这天下午,两个内监从太后的清宁殿到尚阳宫传消息——“太子妃准备准备,晚上酉时三刻甘露台听戏,太后娘娘吩咐了太子妃定要到场,您是她老人家的嫡孙媳,切莫缺席了。”
这一句话将锦月想托病的想法就给堵了。
推也推不掉。
锦月挑了件素净的衣裳,以免招眼。
甘露台的荷花在傍晚的夕晖中开得越发娇艳,白中透粉,花心浅绿并着鹅黄的蕊,点缀在挨挨挤挤、连天的碧色里。
花依旧,人不同。
从前太皇太后最爱招皇宫众人来此听戏,现在太皇太后早已化作白骨,不过,一想深居简出、身体孱弱的太后,却活跃了起来。
来的路上,锦月从叽叽喳喳的宫女窃窃私语中听见,说太皇太后从前和太后婆媳不和,太皇太后掌管后宫大权,太后一辈子都没怎么得意过。
而下想来,锦月倒是理解了太后从前的“病弱”“深居简出”,和而今的“枯木逢春”。
红霞褪成深灰铅色的时候,锦月见到了许久没有看见的映玉。
她不再穿一袭白纱裙,而是绯红花儿绣浅绿枝的拖地长裙,娇艳秀美胜过池中荷花,奕奕然扶着太后的手,被一大队锦衣宫人簇拥这,走来。
她对上锦月视线,略是一顿、脸色一白,而后血色回暖,唇角荡出个笑意。
“妾身拜见太子妃娘娘,千岁千千岁。”映玉乖觉行礼,矮身动作极慢,似有不臣服。
锦月刚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慈眉善目的太后对映玉道:“都是自家人行那么大礼做什么,你身子同哀家年轻时一样,都是娇弱的,就别多礼了,想太子妃宅心仁厚不会怪你的。”
太后说着冷冷一瞥锦月,而后将锦月忽略,与映玉径直跨过去。擦肩而过时,映玉悄悄瞟了眼锦月。
锦月将她小动作尽收眼底,瞧出她如今处境的得意和心中对自己的略略忌惮。
锦月脸上的绷着的笑容不改,只是那扯动的面部肌肉花了十分的力气,略略僵痛。
众皇子妃见太后都如此对待锦月,更是不将尚阳宫一行放在眼中。
秋棠轻轻扶了扶锦月的胳膊肘:“娘娘,咱们也落座吧。”
☆、第93章
湖心的戏台子响起乐声,叮叮咚咚、嘈嘈切切,穿着戏服的人开始唱跳。
还是这个水榭,这处歌台,甚至连天上的漫天星子都还是从前的星子。只是,坐在老祖宗位置上的那银发老人换成了另一个,只那左右宫娥、内监环绕伺候的热闹模样,还差不多。
锦月扫了眼席位上,部分是皇帝的妃嫔,然后就是众皇子的姬妾和公主们,并不见皇子的身影。锦月记得下午来通报的内监提过一句,邀请各宫主子们,而下看却只有女眷来了。
夜色凋零了水榭外的姹紫嫣红,这一片穿着各色绫罗的女子却越发如花儿似的娇艳。
虽娇艳,锦月心中却阵阵警觉,不敢丝毫放松。后宫女人们的明争暗斗,可不是闹着玩的过家家,指不定一个不小心,命就没了。
毕竟现在的尚阳宫今时不同往日,她不能出错,让弘允落人话柄。
秋棠趁着给锦月斟茶的时候凑近,轻声道:“娘娘,太后真跟换了个人儿似的,精神焕发了。”
锦月不动声色瞟了眼太后和左右与她巧笑嫣然的两个女子——一个是劫后余生、终于冒头的映玉,另一个是继姜瑶兰被废囚禁后,皇帝身边的新宠傅婕妤,也是太后的侄女。
太皇太后和皇后一倒,这后宫生杀大权便落入太后了手中,连带映玉也有升天之势。锦月低声轻叹了口气,心中了然,却并不说出口。
正此时,旁边长几后坐的七皇子妃忽而道:“我这眼拙得,看了这半晌才看出戏台上演的是‘代面’。”
她对太后嘻嘻一笑,又一眼朝锦月看来:“太子妃应当喜欢看这个戏。”
锦月不及说话,傅婕妤张口问:“七皇子妃为何说太子妃喜欢这出戏?”
七皇子妃奇怪地笑瞥了眼锦月后,卖弄道:“这宫中的戏啊分三种,一种是歌舞戏,还有就是参军戏、傀儡戏。婕妤娘娘有所不知,这一出‘代面儿’歌舞戏讲的是兰陵王上阵杀敌的故事。兰陵王容貌俊美,他觉得自己的美貌不能使敌人敬畏,所以上阵杀敌时都会带着面具。这出戏啊,描绘的是兰陵王大战金墉城时勇夺三冠的场景。”
又有好事的人问:“那关太子妃何事?”
锦月心中咯噔,盯向七皇子妃。
七皇子妃捏着手绢儿笑了声道:“我可不敢说,毕竟四皇子可比兰陵王厉害多了,长相也丝毫不逊色兰陵王。”
她说不提,却已经把弘凌抛了出来,宫中谁人不知锦月曾与弘凌有过一段,还有过生育,只是无疾而终罢了。
照此说锦月应当沉寂,再无人敢娶皇子曾经疼爱的女人,可偏偏命运眷顾,锦月不但没有走上惨淡命运,反而当上了太子妃、越发荣耀,凌驾在她们这些自诩纯洁高贵的女子之上。
叫人如何能平?
不少人掩唇窃窃而笑,锦月低头自顾自喝茶,只当没听见。
七皇子妃和八皇子妃相视一笑后瞟了眼锦月:“太子妃小心些手指,将茶杯捏那么紧若是碎了,只怕割伤了手太子要心疼呢。”
她越发话中带刺,锦月将茶杯往桌上不轻不重地一放,吭地一响。
“伶牙俐齿虽好,可管不住舌头咬到了是要出血的。”锦月回敬七皇子妃一个绵绵含冷的眼神,“你说是不是,七皇子妃?”
七皇子妃不服,想要再说,这时一直悠然听戏的太后适时打断:“好了。听个戏还不能安静。”
她略有不耐,扫了过来,她青丝梳得整整齐齐,间或几缕雪发,从前和蔼慈祥的容色现在含了些上位者的严厉,“七皇子妃,太子妃不但是皇上的嫡儿媳,也是你们唯一的长嫂,怎能这样对太子妃说话?”
七皇子妃暗暗撇了撇唇,不甘不愿却不得不低头,温温顺顺地应和告罪。
而后太后慈祥的目光落在锦月身上,锦月却从这目光上觉察出一些冷厉,落在脸上、脖子上、肩脊上,凉冰冰的刺骨。从前太皇太后的为人严厉,她也没有这样浑身透凉意的感觉。
“太子妃。”太后慢声道,“虽然七皇子妃语气有些恰当,但她说的话是对的,宫中闲言碎语本就不少,你就安分些吧,哀家不想再听见任何不好的传闻。”
锦月被训斥受辱,咬了咬唇,心知现在尚阳宫处境不比从前,为了不给弘允添事端还是忍下了这口气,诺诺答是。
戏台上的歌舞戏还在继续,扮演兰陵王的是个高大的男人,他戴着面具看不见脸,只间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衬这他颀长的身躯俊逸潇洒,是颇有两分弘凌的风采。
锦月紧攥着拳头盯着戏台,忍了许久才忍到曲终人散,太后率先退场,走时不忘亲亲热热地将手递给一侧的萧映玉,笑赞——
“真是个懂事乖巧的好孩子,哀家的咳嗽症若不是你一年来坚持不懈地为哀家调理,哀家可还有苦头要吃呢。四皇子得你这样巧手的好内助帮衬照顾,难怪这样优秀。”
映玉嫣然笑答。
在场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听了清楚,知道了两层意思,第一层是太后亲近上安宫了,第二层,便是这位地位还低微的昭训,恐怕要步步高升,那“内助”二字,是否映射萧昭训可能当上赤手可热的四皇子的正妃?
众人对映玉,这个曾经看都看不上眼的低等姬妾越发客气殷勤起来。当真风水轮流转。
锦月挨了这顿训斥、遭了太后当头一棒下马威,那些不甘的皇子妃们态度更加轻慢,一个个走在锦月前头,锦月反而落在了最后离席。
此时天已经黑下来,锦月心闷想走走,就没有坐辇,让秋棠打着灯笼扶着她走。
前头各殿主子的队伍一串一串,星星点点的红和黄,如地上的银河带子。
秋棠扶锦月走,低声不忿道:“个个狗眼看人低、见风使舵的,娘娘还没起身离席,哪里轮得到他们这些庶皇子的姬妾。”
“今时不同往日,她们的夫君虽不如弘允哥哥优秀、也不是嫡子,虽无功却也无过,但在皇家,无过比什么都好。弘允哥哥再多功劳,也抵不过母亲的罪过,皇帝的介怀。”
锦月小声道,以免让侍立路旁的人听见。
秋棠见锦月容色淡淡,并没有怒气,自觉愧疚道:“娘娘宠辱不惊,胜她们千倍百倍,咱们只要咬牙熬着,太子总有再出头之日。”
秋棠最后一句话让锦月略略烦乱,下意识不愿去想未来上安宫与尚阳宫的你死我活。
夜色浓稠,两侧假山流水叮咚窸窣,小林在晚风里沙沙作响,吹来一阵夜来香和荷花的味道,舒缓了白日的燥热,白日吵杂的蝉鸣也安静。
锦月心情也好了一些,停在水塘旁歇息,却不想一盏灯笼靠近——
是一双主仆走来。
距离渐近,光线昏暗,锦月和来人都没看清彼此的容貌,却都认出了彼此,因为太过熟悉。
萧映玉一愣,旋即道:“夜深了,姐姐竟还在此逗留。”
“你不也在么。”锦月冷淡回道。
“我丢了一副翡翠如意镯子在水榭,想着夜色独好便散步回去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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