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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卒虽然擅长野战,但齐人众而我寡,一千武卒外加三千邑兵、亭卒恐怕连齐国半军之众都抵御不了,再强的军阵面对海一般的人潮也会被拍碎。何况廪丘原本就是齐邑,若是野战不利则城内容易生变,故届时若齐人长驱城下,只有守城,才能御数倍之敌。”
针对齐国可能发起的进攻,实力有限的赵无恤决定,以守为主,但如何防守,就有很多花样可以玩了。守城方略不能光凭嘴上说说,还得有具体的细节,这种事情赵无恤只在前年成乡的小打小闹里经历过,但好在军中自有专家。
虎会是赵氏资深家臣,在晋阳的小邑抵御过戎狄攻城,在卫国也打过拔廪丘之战,所以颇有经验。为此七月中旬时,在郓城的他接到通知,与冉求换防,专程被招到廪丘参与公议,负责筹划细节。
虎会是赵氏老卒了,面对齐人的泰山之势却浑然不惧,提的第一个建议却不是如何守城。
他说道:“要下臣说,作战和六博一样,齐侯倒是个赌徒,偏偏挑着秋收时节开战,真是孤注一掷。齐人或是不打算过明年的日子,三邑的民众还得过,食兵,食足,这是恒古不变的道理。司寇在战前就得先想好如何蓄粮,守城有时候会长达数月半年,六万人马吃穿嚼用,可不是小数目。”
这倒是点醒了赵无恤,《尚书》也说过,治国之法,一曰食,二曰货。守城的第一件事就是积蓄大量粟米,最好能做到“粟支三年”的程度,同时压制民间粮价飞涨,以安定人心。守城之战的长短,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守方有多少粮食,同时代也只有宋人那样执拗的性格,才能坚持到易子而食尤不投降。
至于几十年后悬釜而炊的晋阳之围,赵无恤不打算让那发生。
“然,如今三邑的春麦和粟米渐渐成熟,就算是十万大军压境也不能耽误,正好让各亭、里组织亭卒收割粮食,运入仓禀,何如?”
虎会笑道:“善,待秋收后再将其中一半亭卒调拨到邑郊训练,农事与治兵两不耽误,此乃妙法。亭长、求盗则领着剩下的人和地方宗族配合,维持治安。至于邑中不务农事的邑民则先充当劳役,负责修补加固墙垣,门楼、岗哨、水井等要加速修建。”
无恤补充了一句:“还有厕溷,让工匠按照邑内的公厕修建,要做到城中每个里闾都有,排污要合理,切勿沾染水源!凡是有病症者,俱送至医官子豹处隔离治理。”
历史上类似的战例极多,到时候别城墙没被攻破,邑内却被滋生的疫病击垮,那赵无恤曾经“指导”神医扁鹊的名声就成大笑话了。
虎会称善,继续说道:“守城之法,在城外箭能射到的地方,要把房屋和门楣统统推倒,以免被敌人利用来作为防御工事。十里以内,所有柴草树木一律砍伐运进城内。在城内,凡是城内可能射入箭的地方,一切屋顶都要抹上一层泥防火。还有一月时间,众人见寇久久不至,未免会懈怠,还要让各邑的守吏每日视察岗哨,巡视河沟城防。”
“此外,所有氏族要供应部分战争所需的粮饷钱款,一切有手艺的工匠都要各施所长,打造守城器械。还要加强亭舍的过往行人检查,防备齐人奸细混入。让骑从斥候四散领地,阻塞和监视敌人可能会经过的偏僻小道。”
这些事情,无恤不必亲力亲为,交予邑大夫和邑守们去组织即可。在有了这些准备后,他更有信心了。
“有句话叫做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齐人不攻西鄙则好,若是敢来,准保叫他们在城下枯耗,只要入了冬,他们就算是不想走,冬日的雨雪天气也会赶他们走!”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众人闻言后愣了半响,虎会过了一会直赞此言精妙。
“司寇此言总结得极好,的确,比起谋略和外交,还有武卒最擅长的野战来说,攻城的确是最下乘、最伤人也伤己的作战之法。下臣在军旅多年,所见过闻莫不如此。”
“这倒不是我说的,而是孙武子的一句话,之前在陶丘听吴人们说起过……”无恤暗暗吐了吐舌头,心想孙子兵法上人尽皆知的这一句还没流传开来么?
这只是应对齐人兵临城下的最坏情况,除此之外,他与张孟谈还备下了伐谋、伐交、伐兵三种计策,有的已经完备,只待事起,有的还在策划中,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慢慢实施……
……
除了在内部做好长期守城的准备外,赵无恤还让人彻夜兼程去晋国新绛送信,向赵鞅通报此事,让老父做好应对之策,这便是“伐谋”之策。
齐国再次发难,短期目标是为了夺回卫国,惩戒鲁国,但最终目的还是为了和晋国争霸主之位。六卿即便内斗再严重,面对外寇也得捏着鼻子共事,好歹做出点反应。
但赵无恤观察晋国内部形势,觉得像去年那样中军、上军直趋濮上,将齐人吓退的场面可能无法再现了。他也不希望赵氏主力被抽调出国,但若是齐人攻来,赵鞅以温县少量兵卒东进威慑卫国,让他们无法从西面骚扰甄邑是完全可以的。
同时还可以遥控邯郸氏,试一试他们作何反应。
“光有这一计策还不够,等消息传到晋国,晋国六卿再商量出决议,集结好军队,或许都到九月底了。在齐晋出兵的一个月时间差里,齐师指向哪儿,哪儿就得承受巨大压力。虽然三邑做了充足准备,但兵灾若起,民众死伤,田亩荒废,商旅百工之业凋零是少不了的。必须设法御敌于邑外,避免司寇的领地成为主战场。”
张孟谈还是老样子,谨慎持重,想出一个计策后又接着冥思苦想另一个,这,便是“伐交”之计了。
无恤这几天看地图看得眼睛都花了,他如今闭着眼都能背出鲁国地势和城邑情况。
“齐人主攻的方向无非是西、北两处,北境的郕邑和灌城现在是公敛阳主事,阳关一带则是子路在守,那边就交给三桓自己操心去罢。西鄙这边,以我对三桓的了解,恐怕无法指望他们半分,只能靠自己。但北面的秦邑、范邑、郿邑、须句,还有廪丘和郓城之间的高鱼,乃至于汶水以南的中都,都不是我的属地……”
张孟谈颔首道:“秦邑在甄之北,范邑在廪丘之北,郿、须句在郓城之北。齐人若来,最先承受冲击的不是吾等,而会是以上诸邑,若是不能协调好,彼辈投降资敌,反倒会成为司寇的累赘。”
无恤却成竹在胸:“过去半年里,让计先生心疼不已的一车又一车礼物可不是白送的,给西鄙各邑大夫的消息已经传过去了,孟谈且看好了,不出数日,他们必慌不择路,纷纷来向我求助!”
张孟谈道:“鲁城那边,司寇也得放低姿态,假意向国君、三桓求助一番……”
无恤点头:“吾知之,无论如何,尊君的态度要做足,一定要先让三桓不仁,吾等才有理由不义!”
……
七月底,不同于赵无恤势力的有条不紊,在齐国开始集结乡鄙之民,欲观兵于鲁国的消息传到鲁城后,曲阜公宫内外,朝堂上下是极其慌乱的。
最后还是小宗伯孔丘一席话让鲁侯和三桓镇定了下来。
“君上!齐桓公时齐师何其强大,尚且在长勺被鲁人击退,鲁国昔日与齐国的龌龊都是阳虎之过,如今齐人却听信那叛臣之言来伐,是为不仁不义之师,必败。鲁国虽小,却有持戟数万,虽是周礼敦敦之邦,却不可轻辱。还请君上令诸卿大夫各守其境,集结左右二军分别待命北境、西鄙,则齐人可御。”
按照宗周时的旧规,是“天子六军,大国三军,中国二军,小国一军”。鲁本是二军,襄公十一年,自命为“周公之国,姬姓之长”的鲁国大概是觉得自己国际地位较高,在周遭滕、薛、郯、杞等小国的朝见下一时头脑发热,便“作三军”,季武子、叔孙穆叔、孟献子各主一军之征赋。
但弭兵之会后鲁面对晋、楚两边同时逼贡,渐渐吃不消军赋了,鲁昭公五年,三桓又决定“舍中军”,回归二军编制,四分公室国土以供赋税。季氏主右军,孟氏和叔孙各自主半军,其实和晋国情况一样,都是用私属族兵凑数。
孔子的这番话,三桓听进去了,北境和西鄙一向是齐人往年攻击的主要目标,但自私的他们却不乐意调拨人手去西鄙守御,因为那边的大夫们比较独立,少有三桓领地。
孟孙何忌想起家臣公敛阳交待过的话,第一个推脱道:“灌城初破,周遭可能还有阳虎遗党残部,郕邑扼守鲁国北境,若是被攻破,齐人便可以沿着泰山南麓直趋鲁城,不可无备,故孟氏的半军得在郕邑、灌城一带迎击。”
季孙斯被少正卯暗示眼色,也不落下风:“余乃是鲁国执政,必须坐镇都城纵览全局,故季氏的半军得驻防鲁城,以备不时之用。至于另外半军,一向是从费邑征召,如今公山氏不听调遣,余也无可奈何。”
他唉声叹息,鲁侯目光只好看向了叔孙州仇。
“大司马?”
叔孙州仇作为三桓实力最差的一家,自然也不愿让好容易恢复点元气的叔孙族兵去和齐人硬耗。于是就顺着季孙斯的话头,主动请缨带着半军之众去监视费邑,以免“公山不狃和阳虎里应外合”。
于是乎,孟氏因为郕邑的地理位置所在,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只得承担北境的一半防务,另一半就压到了阳关司马子路的肩上。
孔子为弟子忧虑之余,也放心不下西鄙,他与赵无恤,还有汶上的几位大夫关系不错,曾经就职过的中都邑也在那儿。
“西鄙呢?西鄙数邑是往年齐人的主攻方向,该如何是好?”这几日,鲁侯都愁得白了几根头发,此刻声音疲惫。
叔孙州仇大概是觉得自己的理由最说不过去,便一拍大腿补充道:“君上忘了,西鄙不是有赵小司寇么?”
孔丘提醒他:“大司马,你莫非忘了,方才君上才展示过赵小司寇的求援信,说是卫国、大野泽盗跖似有异动,若是齐人来犯,兵卒恐怕不够,还望发兵来援。”
大夫少正卯则笑道:“谬矣,小司寇太过谦虚了,赵氏武卒乃是鲁国少见的强军,抵御齐人的重任,自然该让他来承担。”
季孙斯和孟孙何忌对视了一眼,又移开了目光,如今季氏、孟氏和赵无恤都是防备加相忍的关系。其中季氏因为上次被孟氏利用孔子大礼议一事捅了一刀,威望大损,所以对赵无恤多是求助,只是总忍不住暗地下黑手。孟氏则因为公敛阳恶于赵无恤的缘故,算是公开的敌视。
叔孙州仇想到的事,他们又岂会不知?排外的三桓对赵无恤这个晋人一直有所排斥,平日里只想赵无恤履行剿盗的义务,却不给更多权利。
现如今国难当头,他们却摆明了不愿给赵无恤任何承诺。待齐军攻西鄙,为了保卫领地,赵小司寇自然会出兵,事后口头安抚一番即可,若是能让齐、赵两败俱伤最好!谁让他当初夺甄城、廪丘时不想想今日的危局!
他们恍然忘了,去年鲁国被齐国围困郓城时,恰恰是赵无恤夺甄地,引赵鞅攻齐廪丘,这才加速了战争的结束。
孔子入都城大半年也看明白了,鲁国朝堂无事则已,遇到事就找不出几个敢担当的人,一时间众人眼观鼻鼻观心,谁也不愿意站出来背锅。
他虽然地位提升,得以参闻政事,可作为小宗伯,专职是参与礼仪祭祀,以及规正卿大夫朝堂上有无失仪,对戎事建议则可,过分干涉则不可。
“为政者果然皆斗筲之人!”信奉中庸之道的他难得产生了一丝愤怒。
面对依旧在继续扯皮的三桓和诸大夫,孔丘一时间感觉有些疲惫,开始想念在中都与众弟子齐心协力的时候了……
他事后对老友柳下季诉苦道:“若是吾弟子中知兵有勇力者仲由、冉求、樊须、公良孺俱在此,丘自可请命领军去西鄙御敌,何须听此辈争执!只希望赵小司寇能渡过这次危局。”
……
事到如今,鲁城那边的情况果然不出赵无恤所料。三桓临事缩头,为如何分配防区吵翻了天,西鄙的安危除了孔子等几个在戎事上说不上话的,竟无人理睬。
其余各邑大夫、邑宰们也陆续得知了齐国的动作,告急书信像是雪片似的飞进了鲁城,得到的却是一些毫无营养的空话。
于是乎,部分求援信便开始朝廪丘飘来了。
这正中无恤下怀,他一改向鲁城“求援”时的焦虑模样,在给秦邑大夫的回信里大义凛然地如是写道:
“如今鲁国政出多门,为政之人弃西鲁如同草芥,无恤知大夫惶恐。吾乃小司寇,有职权曰‘小师,莅戮’,其意是遇戎事,就得亲自监军,察刑罚之事。所以此次西鄙抵御齐军,我有协调监军之责,自然不会坐视齐人进攻秦邑。还望大夫能知会友邻,吾等被逼无奈,只能互保,以无恤为主,共同联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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