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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请将军收回裁断,收回腰斩公子阳生的命令!”
国夏涨红了脸,他现在极其后悔当初投降的决定,自己应该在汶水岸边奋力一搏,事若不成,则自刎而死,也好过现在所受的煎熬。没错,他和高无邳被奉为宾客,赵无恤以礼相待,可对待公子阳生就不同了,国夏本以为顶多是拘押起来,等待齐人的赎金,这期间阳生或许会吃点苦头,可应该不会有性命之忧。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赵无恤竟然采取了这种方式,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腰斩,这是远超五刑的酷刑,只对大恶之人使用,对于一国公子来说,对于齐国公室来说,无疑是莫大的耻辱……
于情于理,国夏虽然身为败军之将,却也想极力阻止。
赵无恤却推得一干二净:“这不是我的裁断,是理官的判定,这也不是我一句话能收回的东西。昨天的审案过程国子也在旁目睹,程序公正,合乎礼,也合乎法。书.吕刑》里不是这么说的么?原告和被告都到齐了,狱官通过观其言、察其情来审理案件。五种审讯的结果确凿无疑了,就按照墨、劓、膑、宫、大辟五种刑的规定来判决,《鲁律》对外国籍贯者在境内施加暴行,则多了腰斩一条。“
“所以理官的判决合情合理,判词也写在纸、简牍上各一份藏于府库,绝不能轻易更改。”
“可阳生毕竟是齐国公子,周室和齐国有旧规,以八辟减免刑罚。其中就有议贵之辟,将军不顾他的身份便要斩之以斧钺,实在是有失赵氏体面!”国夏说的激动,不由又前进了一步。
“体面?”赵无恤重重一拍案几,站了起来,国夏身后的黑衣侍卫们也齐齐将手放在了剑柄上。
赵无恤让他们稍安,但语气已经比方才重了许多:“国子居然和我谈体面?汝等帅齐兵入寇鲁国,纵容手下祸害乡闾时,可曾在乎过自己作为卿大夫的德行体面?阳生为了报复曾沦为赵氏俘虏,下令滥杀无辜时,可曾在意过他身为齐国公子的体面?至于被残忍戮杀的高鱼大夫,被搞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死后尸体在荒野里被野狗啃食的数千鲁人,谁又考虑过他们的体面!”
“我见过最高尚的庶民氓隶,也见过最卑鄙的公子王孙,阳生在我眼中,不比那些惨死在沟壑里的鲁国黎民高贵半分!在我的律法面前,就算是齐侯在鲁国境内犯了罪,也要受应有的惩罚!”
国夏无话可说,只是瞪圆了眼:”齐国不会接受如此折辱!“
“齐人接受又如何,不接受又怎样?”赵无恤看国夏已经带上了一丝傲然:“难道齐侯还有力反击?国子已经全军尽没,齐国南境大开,柳下跖带着八千兵卒脚程极佳,徐承近百条快船风驰电掣,你说他们如今到哪里了?是阳州,是平阴东阿,还是……临淄郊外?”
国夏脸色发白,如今齐鲁攻守之势已经替换,这才几天功夫,齐国边境已经处处遇袭,小邑或降或陷,盗跖干起老本行来驾轻就熟,抢光府库粮食后,便让舟师快船扬帆运回。若非赵无恤西线吃紧,齐国早已是刀俎上的鱼肉了。
“你……将军莫不要以为打胜了仗,便能为所欲为!”
“我这也算为所欲为?”赵无恤不怒反笑。
他解下鹖冠,如墨的黑发披散下来,然后指着明显断了的一截道:“我在途径郓城时目睹了此地的惨状,当众断发发誓,一定会为他们做主报仇。如今我打赢了这场仗,俘虏了所有的齐人,可我也未像阳生一般肆意妄为,我压制自己愤怒,饶过多数齐人的性命,我按捺自己的耐心,将国子和高子,这场战争的统帅者奉为上宾,而不是与阳生一样送到棘下让理官定罪。”
“此事已定,国子若有不服,大可为阳生,为被判罪的齐人将士提出诉讼,再由理官决定是否需要重审。但说实话,阳生之罪证据确凿,即便重审,大概也会维持原判,请回吧!”
赵无恤让侍卫开门送客,国夏气呼呼地走了,继续回到软禁他的地方。待他离开后,一直旁听的项橐闪了进来,在好笑国夏没有自知之明的窘态之余,他心中也隐隐担心,便上前讷讷地说道:“杀公子阳生,此举虽然大快西鲁人心,可若饶他一命,会不会对主君更有利?”
……
无恤瞥了少年一眼:“凡事必有利弊两面,你倒是说说,要怎么处置才合适?”
“或许,把他关起来……作为人质?”项橐说,这或许是个办法……
赵无恤笑了:“阳生在齐国内的地位你不是不知道,你觉得齐人还在乎他?”
项橐挠了挠头,的确,据说齐侯对这个儿子已经嫌弃到了极点,留着阳生做人质,只怕连一万石粮食也换不到。
“我担心将军这么做,会受到无端的敌视,阳生不受重视不假,可他是一国公子也不假,只怕会让诸侯和卿大夫们心生不满,成为将军的敌人。”
“心生不满的同时,也会心生恐惧。”
赵无恤招呼项橐坐下,又给他上起了课。
“你知道么?晋文公重耳是个瑕疵必报的人,在外流亡时受了很多委屈,他成为晋侯后,便开始大肆报复曾羞辱过自己的敌人。这位心胸不宽的霸主在郭偃的建议下,凡事都要套上一副按礼法行事的皮。郭偃、李离等作为晋国的士师、理官,公然以投靠楚国的罪名提审诸侯,认为他们有罪,于是又是派人去毒杀卫成公,强迫曹共公割让土地给鲁、宋。当时谁都接受不了晋国的行事霸道,却无可奈何,只能咬牙忍着,可这一百多年下来,不都习惯了么?但凡有点诸侯间的纠纷诉讼,便忙不迭地跑到晋国求霸主仲裁……“
项橐挠了挠脑袋:“的确如此不假,但……”
无恤止住了他的话:“你怕赵氏招惹更多的敌人,我在此感谢你的好意,只是我不怕再有更多敌人了。去年这会,我一度天下皆敌,可这些敌人里,范、中行、邯郸、公孙疆、卫灵公、季氏、齐国,却都一败涂地,灭的灭,残的残。”
他叹了口气:“你应当知道,我能有今天,依靠的是士和民众,而不是卿大夫的支持,我走的是一条既继承又革新的霸道。旧礼里合理的,对我有利的,那便保留一二,有碍于我前进的,踢开便是。放在汶水之战前,我也许还得忍辱负重,委屈自己和无辜的鲁人,饶阳生一命,如今就不必了。所以啊,项橐,不要总想着去迎合、习惯那些古老的旧礼乐,他们已经崩坏得不成样子了,现在,要让天下人来习惯赵氏的新规矩!”
项橐震惊了,呆呆地看着赵无恤,的确,若连自己的领民都保护不了?若畏手畏尾地拉着他们忍住仇恨,陪自己做旧礼制淫威下委委屈屈的小媳妇,那赵无恤还有什么理由,让鲁国人为自己去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呢?
饶过阳生,齐人不会对他感激分毫,反倒会嘲笑他的软弱和妇人之仁。杀了阳生,虽然会让自己受到不少苍蝇的嗡嗡唾骂,却能震慑赵氏内外的贵族,同时带给西鲁三十万鲁人一个公道,彻底赢得他们的忠诚,对自己的忠诚,也是对他尚在襁褓中儿子的忠诚……
自古凡革命,无不有流血牺牲者,若不想让自己人流血,就得让敌人流血。就用阳生身上流着的姜姓血脉来浇筑赵氏在鲁国的统治根基罢,就用他的小命来祭奠律法被贵族随意践踏的旧时代罢!
赵无恤束紧头发,举起沉重的卿士冠冕,重新戴到头上,再度恢复为杀伐果断的堂堂将军,起身时腰间长剑巍然挺立。
“据说上古时尧的共工之官孔壬犯下大罪,宽厚的尧帝曰‘宥之’三次,而刚正不阿的皋陶则曰‘杀之’三次,最后杀没杀典籍也没记载清楚,大概是杀了吧。我喜欢这位嬴姓祖先的做法,这一次,我会支持邓子到底,阳生,必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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