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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桃报李

晚上唐宝如一个人在灯前练字,许宁进了来,身上带了些酒气。

唐宝如并不理他,许宁却笑道:“练字呢?

唐宝如冷笑了声:“做完你的孝子了?这样晚才进来,想是住下了吧?没准还要多留几日,不然怎么放心宝贝儿子呢。”

许宁沉默了一下道:“你倒是了解他们。”

唐宝如嘲道:“有个孝子相公,我怎能不殚精竭虑摸清楚公婆的喜好呢?想来你大嫂一个人留在村子里,又要带孩子又要做农活,也是辛苦,不过不必伺候你家人,兴许她倒是轻松了。”

许宁道:“三弟其实不是制香和做生意的料,如今人也大了,教不会什么东西,我想着带在身边让他学些人情世故迎来送往……其实人愚鲁有愚鲁的好处,平平安安便是福了。”

唐宝如嘲道:“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稀里糊涂过日子有稀里糊涂过日子的乐子,像你这样聪明伶俐的,倒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许宁看了她一眼,有些诧异,无子曾是他们夫妻俩长久以来的忌讳,没想到唐宝如居然也毫不忌讳地说这首诗……想来,前世的那些伤痛,她真的能平淡地看待了,他点了点头道:“然而我仍愿为玉碎,不为瓦全。”

唐宝如呵呵了一声,她这只燕雀着实理解不了许宁那鸿鹄之志,许宁转了话题道:“我安排的前头的两间房给他们住下了,大概还会在这儿住几天才回去,他们无事不会往后头来,我娘大概会进来看看,不过她知道自己身份,不会给你难堪的。”

唐宝如道:“放心吧,我如今哪里还介意她,又不是从前什么都要碍着你怕你不高兴……”

许宁忽然沉默了许久,唐宝如也觉得自己这话说得有些不讲究了,不由描补道:“其实吧,她算得上是个很不错的娘,凡事都能为儿子打点,并没什么大错,只是心忒偏了些……”

许宁终于觉得不能指望这媳妇儿能说出什么好听话来,今儿那百灵百巧的伶俐话儿简直像是过路神附体,便岔开话题:“今儿多劳你解围,这些天还要劳烦你多担待,少不得要投桃报李,你有什么要求也可以和我提,我能帮忙的一定帮。”

唐宝如心一动,想着也犯不着和他客气,便难得地和他有商有量道:“我觉得吧,你今科必是要中的,到时候会试也是一路捷报,这香铺子离了你,只怕也开不长久,我爹那病你也知道的,得静静养着,不能劳神动气的,又要长期补养吃药的,我如今想着还是得给家里想个长久些的进项。”

许宁笑了下,其实知道唐宝如的意思是老娘跟你和离后,不能指望你的钱,得给家里想个生财的法子。其实这些天她又是弄族里的兄弟来卖小食,又是下了死命的学算数,自是有想头的,他也不揭穿,只笑道:“这你担忧什么,这里就在念恩寺下,就算不卖我做的香,卖别的香,生意也不会差到哪里,不过你若是想要长久些的进项,我记得你从前也会做些纸笺的,当然不是那些普通的纸张,我说的是金凤笺、玉叶笺、岩苔笺、莲花绿笺、桃花笺这几样,又好做,又别致,做的时候再调些香粉进去,更是精致,仕女们都好用这些,论张卖的,合起来算,其实利也不少……”

唐宝如眼睛已是亮了起来,这做纸还是从前她刚到京里,什么都不懂,同僚夫人来往应对接待,一窍不通,然而京里官多,分外讲究,不知高低不知礼节,一不小心便要得罪了人,两夫妻都有些着急,当时宋晓菡随兄来访,知道许宁发愁,便给了个主意,请个熟悉世家礼仪的女子来教唐宝如。许宁也初来乍到,不知人,宋晓菡便荐了个教坊里的秦娘子,说原是这京里的国公府出身的大家小姐,可惜父兄获罪没入了教坊,一应礼仪都是娴知的,因是教坊籍,年纪也大了,身价低,不拿架子,价钱也相宜。

当时许宁和唐宝如才进京,手里拮据,自然是感激不尽,待那秦娘子来,果然琴棋书画无一不通,礼仪来往胸有成竹,又对这京里的众多世家都十分了解,更详知那些背景,一一说与他们听,果然让他们很快就上了手,然而没多久,许夫人请教坊女子教导礼仪这事却传了出去,被传为笑谈。

她也是许久以后才知道自己成为贵族夫人圈里的笑柄,才恍然大悟为何每次自己行礼也好,倒茶也好,都有夫人们心神领会地传递眼神,掩口微笑。

她和宋晓菡结仇,便是从这一事起,她从未知道人之恶意可以如此直白而恶毒,明明向来无仇无怨,却可以毫不留情。

不过对那秦娘子,她却生不出一丝恨来,那秦娘子年近四旬,徐娘半老,却优雅从容,才华横溢,有些人出身高贵却行事下流,有些人虽深陷污泥却仍清标秀骨,这制纸便是那秦娘子教与她的,说是个风雅之道,原意也是让她能有个一技之长打入贵族夫人的圈子。她从秦娘子那儿学得甚多,受用一辈子,从未轻贱过她,便是许宁也对她的才华颇为赞许,即便后来因此事受到讥笑,也并没有就此辞退,反而在做了丞相后,使了钱,动了些干系替她除了籍,还送她盘缠助她往蜀地投靠外家去了。

也不知如今秦娘子如何了,她微微有些出神,许宁似是知道她在想什么,说道:“明年去京里会试,我们便可早些请秦娘子了,不过要除籍,还是要等我高中得官了。”

宝如有些怅惘道:“等到你做到丞相,还要好多年呢……男儿老富贵,女子晚婚姻。头白始得志,色衰方事人。”

许宁终于忍不住笑道:“这位娘子,你相公我年方十七,已即将中举,如今的家财,也堪堪能算是个乡间富翁了,如何作此之叹?再说除籍这样小事,也不必非要等到做了丞相才能办,找准路子给够钱,一切好说。”

唐宝如白了他一眼,也忍不住笑道:“这还是秦娘子教我念的,想必当时是自伤身世——这一次你倒不怕你妻子被人说请教坊女子教导礼仪了?”

许宁一愣:“便是前一世,我又何尝介意过?这也是位卑才有人敢说,后来你看还有人与你计较这些不?不说我,难道你会因为知道这事便要从此不顾秦娘子?”

唐宝如点头叹道:“许相爷倒是深得官场三味。”

许宁终于忍不住笑道:“还是相爷夫人深明大义,知情知趣。”

两人气氛良好,许久未曾如此心平气和有来有往地商讨事情——想来没有感情掺杂,只就事论事,他们倒也还能说到一起,毕竟曾经一同跌跌撞撞经历过一世,一同摔进同一个坑,一同吃过亏,也曾夫贵妻荣,也曾哗啦啦大厦倾鸟分飞,居然恍然仿佛一对患难夫妻来。

果然许平就这般留在了店里,许宁每日带在身边样样事情关节都说与他听,也不管他懂不懂,又专程回城和唐谦、刘氏说了,那香铺子从一开始便放在宝如名下,也都是靠着许宁撑起来的,唐家毕竟不是那等小气人家,自然不会说什么。

唐宝如则等到请匠人打的造纸的家什都弄好了,便一个人在后院摸索着做纸笺,如今天寒,一时也找不到什么水藻桃花之类的做苔笺和桃花笺,便在许宁的指点下,弄了些青色染料染出竹青色的纸,里头调上竹香的香料,做出来纸张厚韧轻香,那青色又颇为古雅,便命名为竹君笺,又一气儿做了洒金、银霜、粉桃、丁香几种笺,分别加了桂花,玉兰、桃花、丁香花香,裁成狭长纸笺放入盒子内,按许宁的建议,先作为买香的添头送出去,待到别人见好了,自会来问价。

因着这是个水磨事,她便一直泡在后院,期间罗氏进来找她说话过,看她一直和小荷在鼓捣纸张,又听许宁说是要放店里卖的,也说不出什么嘴,虽然心中不喜媳妇的怠慢,却也知道这二媳妇和大儿媳妇不是一样的,磋磨不得。为着不两见相厌,索性后院也少来了,只和许留逛过了念恩寺,看过这边一片店铺皆是十分红火,少不得眼热起来,与许留念叨着如何也能置下产业在这边便好,岂不是个长长久久的家业,于是一家一家的店铺去看,只想着自己家能做甚么营生,却是全然忘了家里还有个寡媳支撑着。

一转眼便到了元宵,罗氏贪看热闹,便说了要过了元宵再回乡下。唐宝如却不耐烦应酬他们,元宵一大早便自顾自雇了车带着小荷先回唐家去看自己爹娘去了,一路上看沿街店铺招子鲜亮,许多地方已摆上了花灯,人流也越来越稠,均是衣着鲜亮,心中一动,唐宝如前世直到最后都未回过故乡,如今看到这般热闹景象,岂有不心痒的,只是她一个年轻媳妇,夜市无人陪伴肯定不行,不由有些踌躇起来,想着晚上怎么想法子出来耍一耍。

☆、如梦似幻

唐谦见到唐宝如过来很是高兴,但当他知道许宁双亲还在所以许宁过不来的时候,又有些埋怨宝如贸然过来扔下公婆丈夫有些不妥当。唐宝如只是憨笑,刘氏到底心疼女儿,加上对许家那一家子本来就没什么好印象,只道:“女儿心里想着我们,这有什么不好?大过节的教训女儿做什么?要说咱们唐家够厚道了……谁家对赘婿这般好……肯定是那两个老厌物又给了我们女儿不自在,依我说女婿是好的,可惜这根子不好,一窝子倚老卖老最会占便宜的,女婿年轻,女儿脸嫩,倒要防着那两口子把女婿的心给掰歪了,如何一住就那么多天?虽说那香铺子都是女婿挣的,那也是我们唐家的,许他们来看看再让女婿的弟弟跟着学些东西已是厚道,如何不知礼一住那样多天?难道不知道自己儿子是赘婿么?倒好意思贴上来……”

唐宝如这些天因在接待许家父母上合了许宁的意,许宁一直投桃报李极为温柔小意,事事有商有量,如今不太想再听母亲拉拉杂杂说这些埋怨的话头,只是笑问老爹有没有做什么好吃的,一时将话题岔开了。

唐谦自是竭尽全力做了好吃的哄女儿吃多些,一家子喜气洋洋阖家团圆的吃过晚餐,许宁却来了,一身青衣直裰,少见的系了荷包玉佩等物,看着一副要出外的打扮,温文尔雅地给唐家两老道了歉,说了几句客套话,吃了一碗岳父煮的粒粒精致皮糯馅香的汤圆,才道:“今晚街上灯甚好,外头热闹得紧,小婿专程过来带宝如去街上逛逛。”

两老自是喜不自胜,打发着女儿和女婿出去逛,自去饭馆支应,今夜元宵,正是生意最好的辰光,唐谦也并不下厨,只在一侧指点。

唐宝如今天穿的是妃色袄衣牙红棉褶裙,衬得脸嫩得紧,才走出门,许宁早已有备,拿了件带着风帽的银红镶兔毛边的大氅给她穿上,拉上风帽,护得她严严实实,唐宝如心情好,也懒得计较他这不喜被人看到她的脾性,笑问他:“明儿你爹娘就要回乡下了,你怎的也不陪他们逛逛?”

许宁道:“有三弟跟着逛呢,你一个人夜游如何使得,这元宵晚上也不知多少泼皮无赖在街上专找着年轻面嫩的媳妇子生事,多少拐子暗处寻机,我若不跟着,你必也是要逛的,才回来那会儿我也稀罕得紧,多少年没回来了。”少年时咬着牙吃了多少苦都想离开这给他带来深深耻辱的地方,衣紫腰银高头大马过京师大街时,听到乡音却忍不住回首看看,临死前,也会想不知魂魄能否飞越三千里归了故乡。

唐家在的莲花巷子转出去便是最热闹的县城东大街,夜色已暗下,四处影影绰绰都照起了灯来,唐宝如边走边道:“这里虽不如京师的灯好,在京师的那些年却是每一年都在想着这少小时看过的灯,怪道别人说故土难离。”和离的时候她何尝不想回乡,当时许宁也是让她回乡,她却因为父母已经不在,被休离后回乡耻辱之极,不肯归乡,堵着一口气非要在京城留着,后来过不下去的时候,竟是分外想着这故土乡音。

许宁道:“我给在西山自己买了块墓地,若是将来事不成,你想办法替我葬回桑梓之地吧。”

唐宝如一怔,转头看许宁,灯光照着那少年的芝兰玉树一般挺直的身形,眼睛却全是历尽世事的沧桑,她抿了嘴:“大好的日子说这些扫兴的做什么?再说你不是狂得很,前儿菩萨跟前,你连问都不问,再经过这一世你都不能成事,连我都要看不起你了。”

许宁忽然笑了,属于少年的英气顺着眉毛扬起透了出来:“你说得也是。”许宁平日很少笑,更多的是礼貌性的微笑致意,很少这样连嘴角到眼睛都真心实意地笑起来,漂亮幽深的黑色瞳孔在满城灯火映照下格外璀璨,唐宝如几乎难以直视,不由转过头,心里暗恨又被他外表迷惑了。

两人一行说着已步入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四处都是嘈杂声沸反盈天,尤其是城河夹岸一带。河里飘飘荡荡闪闪烁烁的都是河灯,唱歌的女子高亢嘹亮的声音直上云霄,又有说书的、杂耍的、叫卖的,目不暇给,处处银烛高烧,灯火璀璨,玉树银花,又有成群结队锦缎堆叠的丽人提着灯逛着,唐宝如喜得将风帽揭了四处看着,满心欢喜,连一些从前不屑吃的小吃食都买了,尝了两口便捏在手里去看下一个,许宁只不离左右,虚虚伸手护着她。

许多年前,他们刚成婚的第一个上元夜,唐宝如也是缠着许宁一吃完饭便出来逛,那一夜的灯、那一夜的人,也是这样的么?唐宝如看着看着,忽然觉得自己似乎是在梦里,又或者是被什么狐媚精怪迷了心一般并非在人间的恍惚,她有些迷茫地转眼过去看许宁,少年穿着朴素得很,薄唇挺鼻,剑眉星眸,唇上微微有着一层绒毛,正是最青涩的年纪,意识到她的目光,转过脸看她,眼光带着询问之色,体贴温柔得不像是真的……

后来唐宝如许多天以后,都仍然迷迷糊糊恍恍惚惚地觉得那天的确是一个光怪陆离的梦,而她当时,的确是从心底犹如开了花一般的窃喜,一种仿佛仍是夫妻恩爱的错觉……连梦里都暗暗想着千万不要醒。

可惜还是醒了。

嘈杂的街道上忽然人围如堵,人群的最中心却诡异地留着一个大圆,有着一个熟悉而尖利地哭嚎声从中突兀的拔高而起,许宁看了她一眼,汗湿的手拉着她的手,挤着穿过了人墙,在横七竖八倒下来的夜宵摊子桌椅里,一个老妇人扑在一个年轻少年的身上声嘶力竭地大哭着,旁边一个老者老泪纵横,那少年稚嫩的脸已变成青灰色,瞪着眼睛躺在地上,双手卡着自己的喉咙,却已毫无声息。

前一天她明明还听见他叫她:“二嫂,好久没吃您做的菜了,做个纸包鸡给我尝尝呀?天天喝粥口里淡得要死掉了。”

明明他老谋深算的二哥已经绞尽脑汁使出手段,哄得一家人只许他喝粥,带他在身边悉心教导,全心全意为他考虑和铺垫未来,这个并不讨喜憨直的少年,却仍然还是没有逃过勾魂的鬼差,元宵夜市上的一个汤圆便在他父母跟前,活生生夺走了他十五岁的年轻生命,而这猝然来临的一幕,甚至比前世,还要来得更快。

唐宝如已经不记得那一天她是怎么回去的了,只记得许宁松开她的手,上前去扶他的老母亲的时候,有些迷茫而不可置信地转头看了她一眼,她深信她看到了那双眼里头的惶恐和迷茫,而自己当时的双眼,必定也是如此。

一种对命定的未来的惶恐。

重生以来,他们一直以为这是上天给他们的一次机会。

但许平的猝死,把一个恐怖的可能拉到了他们的面前:命运似乎无法扭转,他们的干涉甚至只会加速宿命的来临。

最后是唐父唐母过来接了她回去,即便处于那样兵荒马乱的场面,许宁仍然一派冷静,一边请了大夫来看,一边命人回去通知了唐谦两老来接宝如,大夫看过确实不行后,官府也派了官差仵作来看,验过尸首确认意外无误,使人另外雇了车,连夜要将许平的尸身和两老送回乡下。

唐谦和刘氏是震惊的,却没有想太多,还记得命人包了银子给许宁拿着用,却心疼女儿吓到了,没有让宝如上车跟着回去,许宁也并不坚持,上车前却是忽然给唐家三人行了大礼拜了拜,沉声道:“办完事我便回来,请岳父母好好照顾宝如,保重身子。”

唐谦看了眼一直在车里哭得天昏地暗的许家两老,都是有儿女的,不免同悲起来,连忙道:“宝如年纪小吓到了,天寒地冻的,车里也坐不下,你先回去,好好安慰两老,明日我们便派人下去,有甚么帮得上的只管说。”

许宁看了一直木然的唐宝如一眼,眼里掠过了一丝沉痛,低声道:“有劳岳父岳母了,我们先赶回去了。”

车子辚辚,伴着哀恸的哭声远去了,唐宝如两眼茫然地看着这一切,什么反应都没有,唐谦招呼着伙计帮忙送走了许家的大车,转头过来看女儿交代道:“白发人送黑发人,你公公婆婆定是伤心坏了,只是到底是晚辈,我们也只能送些丧仪,不好出面。这些天你也体贴些许宁,那边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且帮一帮,店里那边停一停也使得,只别叫他太伤了神,误了秋闱可不得了。”

唐宝如怔怔了一会儿回过神来道:“阿爹,许家只剩下许宁一个,怕是会是要解契。”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几章直到入v都是转折,可能会引起不少读者反感弃文,作者玻璃心,请大家弃文的不必专程留评告诉我一声了,下本再见~~

☆、劝说父母

与其和前世一样等许家闹上门来猝不及防,两家反目成仇,不若一开始就和两老说清楚,接受最坏的打算。

唐谦一愣道:“不能吧?当时出赘签的可是死契!再说了,许家不是还有个男孙么?”

唐宝如满口苦涩:“那才几岁的奶娃娃,如何撑得起门户,如今许宁这般能干,许家定是想要他归宗顶门立户的,爹娘还是早做打算吧,怕是过几日许家便会闹上门来。”

刘氏心思灵便,已是想到了前些天唐宝如说的让他们过继的话,脸色一沉道:“可是许宁也有归宗之意,所以你前些天才劝我们过继?”

唐宝如短促地笑了下,也不知道是笑母亲还是笑从前的自己:“娘亲,但凡是有些出息的男儿,谁愿吃妇人家饭穿妇人家衣?”

刘氏怒道:“若非唐家栽培,他许宁能有今日?”唐谦按住了刘氏,心内却只想着女儿怕是被丈夫哄住了,怕老妻说出刻薄的话冷了女儿心肠,只冷静道:“女婿一向以来对咱们如何,你是知道的,今晚看他们小夫妻也颇是恩爱,看看如今女儿怎么说。”一边又看向唐宝如道:“女婿虽然一向宠你,你却是我唐家的独女,当初招赘,便是为着延续香火,虽然女婿一贯对我们也十分孝顺,但是一是一二是二,我们这些年的养育之恩也不是他一句话可以抹杀的,你莫要被他哄得偏了许家那边,倒把娘家撇在脑后。”

唐宝如道:“阿爹,许家如今一门老的老小的小,虽则与我们家订有死契,然而人们定是都觉得他们家可怜,我们家是开门做生意的,被人传出刻薄的名声出去,有甚么好处?再一个,他爹娘若是日日来闹,许宁夹在中间,左右不是人,又怎能还和从前一般做唐家的孝顺儿子?日子拖长了,女儿又待如何?难道还能做甚么恩爱夫妇?与其来日闹得反目成仇,不若如今好聚好散。”

刘氏恼怒道:“他吃了唐家这么多年饭!敢做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便是上公堂官老爷也不敢判唐家不对!”

唐谦却是听女儿话头不对,似是有决绝之意,想了一会儿道:“女婿是个有出息的,也难怪他心气高,难道他平日私下有为难你?”

唐宝如摇头道:“不曾,只是阿爹,心不在这儿的人,留他作甚,不若解了契,我与他和离,唐家与许家再无瓜葛,今后管他富贵通达还是抄家杀头,都与我们唐家无关,女儿在家里侍奉爹娘,或是过继或是再招赘个老实的,岂不更好,好过许家一门子整日闹个不可开交。”

唐谦诧异道:“我儿如何心灰意冷至如此?哪里就到和离的地步了!现下也不过是女婿的幼弟死了,未必就到你说的那一步,便是真要上门说归宗,大不了让女婿照应下他们家,给些钱财便是了,虽然许家人不太好说话,但我们有出赘的文书在手,唐家阖族也都在此,他们也不能硬要归宗不讲道理。不过你说的有道理,只怕到时女婿夹在中间,不好做人,反生怨言,倒是坏了这样多年来的情分,到时和许家再好好商量便是了,不叫女婿为难便是。”

唐宝如凄然道:“阿爹你没见过许家耍无赖的手段,再者本县老爷对许宁青目有加,他家公子小姐都与许宁认识,若真闹上公堂,阿爹以为果真十拿九稳?衙门本就不是讲道理的地方,当真惹了官非,你道唐家族人又有多少会帮咱们家?到时两家都撕破了脸皮,教女儿又如何立足许家?”

刘氏道:“不是说宋老爷十分清廉爱民么,我不信他便能葫芦提判了这案!大不了我们进京告御状!”

唐谦皱眉,他毕竟市井中打滚多年,见识多些,对刘氏道:“都说灭门的知府,破家的知县,你妇人不知,多少人因得罪了地方上的老爷,随意找几个江洋大盗攀扯你窝赃,过上几次堂,多少银钱都不够打点,家破人亡的都有,莫要随意说这些话,惹上口舌不得了——如此看来,女婿动这归宗的心思,怕是不止一日了,否则如何巴巴地去结交县太爷的公子。”

刘氏越发恼怒:“那又如何?难道竟要白白替他许家养大这样一个儿子?”她身为女子,想法却与丈夫不同,敏锐道:“他与那县令老爷的小姐该不会又甚么不对吧?不然女儿怎么好好的说要和离?”

唐宝如过了一会才道:“并不曾有甚么苟且之事,但女儿冷眼旁观,那宋小姐对许宁,似是颇有好感。”她如今为着说服爹娘答应她和离,虽然明知宋晓菡如今未必就对许宁生了心思,却仍是昧着良心误导父母。

刘氏大怒道:“果然如此?”

唐宝如有些心虚,解释道:“如今许宁不过是个赘婿,并无甚么好出身,那宋小姐多半只是有些慕其才华,然而若是许宁秋闱得中,会试告捷,身份有变,那就未必了。”

唐谦一直皱着眉头,终于开口道:“这些也是你们女人家自己瞎想,我看女婿一直对女儿十分体贴,你莫要一时逞强,倒要误了终身,我们普通人家,不说甚么从一而终,但许宁是个难得的,正好比一亩地好不容易伺候好了,如何倒去把与外人?”

唐宝如道:“阿爹只管想,这乡里也多有‘兼祧’一说的,若是倒时闹上公堂,县太爷怜许家无成年男子顶门立户,判许宁一子顶两门,唐家又该当如何?”

唐谦眉毛一跳,显然是未想到这一层,刘氏问道:“何为兼祧?”

唐谦解释道:“有些男子已过继或出赘到另一家去,但本家却眼看又要中绝,这时多半让那男子“兼祧”,一子顶两门,一人承嗣两家的香火,听说有些地方让兼祧的男子娶两位正妻,叫‘两头大’,两妻各管一家的子嗣。”

刘氏已是大怒道:“岂有此理!他一赘婿,怎能叫我女儿受此委屈!”

唐宝如有些意外,前世那宋秋崖却是直接判的她为许宁的嫡妻,并未让他再娶妻子,后来许宁位高时,许母也有动心过想再给许宁娶另外一房妻室,却被许宁以那判词拒绝了,只道如今在官场,若是公然违了当初的判词,是要被弹劾的,许母才熄了这心,转而给许宁纳妾,想来当初那知县是为了安抚唐家,又或者……是许宁的意思?

唐宝如沉思着,刘氏已斩钉截铁道:“若是许宁别娶一门妻子,我们两家又因为归宗的事闹上公堂,只怕女儿要被冷落,一颗心掰不回来,与其受那些闲气,倒不如和离另外招赘的好。”

唐谦道:“哪里就到这样地步了,我看许宁也不是那样没良心的薄幸人,且再看看再说。”

唐宝如见父母已有些动摇,知道如今是还没见到那一步,见识过许罗氏的胡搅蛮缠的本事,对许宁归宗的事只是将信将疑而已,急着让他们就下决断是不可能的,只有之后见一步走一步……如今有自己提前说了,不像前世那样许家直接上门闹开互骂,阿爹身体看着也还好,应该不会气到根本……

想到如今父亲身体还是受了许宁的照应才没有变重,她心里五味杂陈,想着如今自己劝说父母放他归宗,自己和离,也算是仁至义尽,还了他这份人情了。

另外一边唐家老两口却在房里私话,唐谦问刘氏:“我看女儿今日神情不对,你平日见她,可说过许宁待她有什么不妥么?如何好好的就说要和离?”

刘氏也摸不着头绪:“我如何知?女儿自幼一颗心都扑在许宁身上,我看许宁待她也一直甚为体贴,只年前我去看她,似是和许宁有些别扭,我想着大概只是小口角,年轻夫妇也是常事,过年回来她便提了说想要过继,我当时也疑心女婿是不是有甚么不对,问她却说没有,只是担心女婿上京赶考,留我们在家担心,不过女儿这些时日,说话头头是道,还给家里找新进项,让唐远那小子去念恩寺买小吃,你也知道的,行事竟是大有出息,我原想着是不是女婿教她的。”

唐远替唐家卖小吃的事,唐谦也是知道的,当时也只是以为女儿长大了会为家里考虑了,如今想来果然从小一味娇憨的女儿忽然如此,果然有异,唐谦道:“想是许宁有要归宗的意思让女儿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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