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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忍不住龇了龇牙,撑着上身坐起。屋内似乎刚刚换过香,闻在鼻端清凉舒适,灵台也逐渐清明。她抿了抿唇,微微抬眼,看向背着她收拾银针的老者。拧眉思来想去,不知如何起头言谢,毕竟她昨日才骂了对方一声“滚”……

“哼,本以为某人是耐力非凡,意志坚定,缝骨接肉之痛亦能咽下。哪知……”老头握着一物抬手举起,摇头故作叹息道,“却是睡得太熟才不吱声,沉息香一换,扎几针就醒了。”

郭临刚探出的手尴尬地凝在半空,半晌才将将回神。忽听风声一道,她本能地一晃身,接住了对面劈手扔来的药草包。

“煎了喝掉。”老者闷哼一声,揣起药箱大步走出房门。

郭临有些忍俊不禁,放下手中药包,她展开双手撑着床榻,试着动了动腿。

“我可提醒你,”破锣嗓突然一响,郭临惊得浑身一颤。侧头望去,却是老头重又走回,一脸不耐地抱臂靠着门框,扬声道:“挺好,寻雪那小子之所以带着你求来我这儿,不是他治不好你。而是这方法太过霸道,他不敢下重手罢了。哼,老夫才不会心疼你,待会身子要是有什么异样,你就自个耐着吧。”

“是,晚辈知晓了。”郭临盈盈一笑,收回目光,望向正灵活弯曲的脚掌。

无聊地在床上又躺了会儿,不见双宁过来,她干脆自己爬起来。老头虽然嘴巴毒,一手的医术还是不错的。光脚在冰凉的地面上踮了踮脚,漫过轻微的刺痛后便是无边的狂喜。

沉息凝气,她渐渐运转内力,摆出父亲传授的起手式,片刻后轻叱一声,腾身而起。轻盈身姿一阵旋转俯冲,打圈挥落的右手稳稳地拍在了柜面上。

还未来得及惊喜自己武功未失,柜上一个竖着的竹筒便因她出手的这一下,“啪”地一声掉落在地上。

她低头望见地上滚开的筒盖,和竹筒里露出的一截发黄纸卷。

“钩吻、摩迦伤夜、夫莲鸠……这些,全是□□?!”她啧声叹息,没有再看下去的兴趣,收起纸卷,放回竹筒。

却在阖上盖子的刹那,她猛然停了手,脑中杂乱思绪横飞,须臾忆起一事……当年父亲在无欲峰上被那些江湖人带走,楚王亲自前去交涉后空手而回。她曾躲在窗下,偷听到随行的医师说的话:“郭公子身中数毒,且不说外表伤痕明显的西域摩迦伤夜、南蛮夫莲鸠,光是钩吻一毒,便已过了最好的解毒时间,能救好也成了废人……”

她将纸卷再次打开,仔细看下,良久,她轻轻闭上眼,心中一片怅然。

当时,带着给自己包扎了的赵寻雪,找到山洞藏身的父亲后,便怀着无限期望,叫他给父亲疗伤。甚至威逼恐吓,弄得他自责哭泣,自己也被父亲一顿好训。

她垂下眼,弯腰拾起筒盖,将竹筒盖好重新放回原位。

就算如今能写下了详尽细致的解药配方,又有什么用呢?逝去的人,当年便已归天。活着的人,纵有再好的一切,也给不到当初该得的人了。

郭临的目光淡然落向一旁的玉萧,脑中不由想起父亲的那只九节紫竹箫。伸手将它拿起,拂去灰尘,放到唇边。

干涩的箫声起了几回头,总算能轻扬婉转顺接了下去。凄伤感怀,心中只记起一个谱子,便就此吹起,这首《平沙落雁》。

父亲吹箫逗弄树下正坐女红的母亲的场景自脑间徐徐晃过,不多时,便化成了一道朱红门廊下的白衣身影。

那人第一次穿成白衣,盘膝抚琴,便是接下了她月夜中调不成曲的箫声。

八年前的青光月辉下,那张无暇清雅的容颜。恍然如梦,而今,清晰如尘……

“噗……呵呵哈哈,原来你这丫头还会奏萧!”破锣嗓的大笑着传入耳,郭临怔怔地侧过头,看到老头正坐在槐树下的石桌旁,涨红着脸吞咽下一大块的糕点。好不容易顺了气,便朝她招手:“丫头吹得不错,出来陪老夫喝几口。”

郭临回过神,揉了揉眼,赶忙穿好鞋子,小跑出来。“……老大夫,我现在,能喝酒?!伤口不忌吗?”她一脸不信地道。

“切,老夫这儿的药酒,能和凡夫俗子的比?”老头嘿嘿一笑,抬手行云流水地斟满一杯,塞到她手上。

这番动作,可比眼睛健全之人做得还快还准。郭临心下微叹,举杯仰头饮了下去。

“老夫活到如今,《平沙落雁》一曲,只服一人吹奏。”老头啧了啧嘴,抿过唇上的酒液,抚须怪笑道,“可惜那人啊是中原武林的众敌,似药王谷这般戒备森严,也叫他偷走了谷中的宝贝,真是……敬也不是、恨也不是的一代怪人。”

郭临本在听到“中原武林的众敌”时便心中一紧,待到听完后,才长长地舒一口气。笑道:“不知那位高人,连药王谷都敢闯?”

☆、第153章 曾念腹中2

“普天之下还有谁能被中原武林忌讳,当然是那个……郭,郭什么来着?”老头捶了捶腿,皱眉回忆。

郭临咽了咽喉咙,小心翼翼地探身道:“郭景云?”

“对,就是这厮!”

“这不可能……”郭临轻捂着嘴,咳嗽一声,“如果是江湖上有这么大的事,我怎么会一点都没听过?老大夫您不可乱讲话!”

“嘿嘿,那事发生时你能有多大?”老头又举杯饮下满口,啧声怪笑道,“他把咱们上一代谷主的女儿讨做了老婆,算不算偷了药王谷的宝贝?”

“噗……?!”

郭临惊得气息回涌,半嘴的酒都洒到了身上。她迅速擦了擦嘴角,好生屏息安定后,才状若无恙地把酒杯放下:“原,原来如此啊……”

记事起父亲主动提及病逝的母亲,总在说他们相识相恋的趣事,她从来不知道母亲居然是药王谷的……真是意外之喜。

“老大夫,郭景云是中原名门大派的公敌,你却不讨厌他?”

老头摸了摸杂乱的胡须,仰头笑了笑,摆手道:“老夫一介小小的大夫,原也随俗浮沉便罢了。偏偏啊,意气风发过了不惑之年便横遭大难,丢了这双招子不说、还赔了一副嗓子。也是命不该绝,被那仇人关押三日后,姓郭的上门盗秘籍,顺手把老夫给救来的。因着这层渊源,老夫少不得在旁人说起他时三缄其口,也算回了点救命恩情。”

郭临五指紧捏酒杯,心中暖流涌过,面上不由露出一丝笑意。

“不过,这一事可得算一事啊,他虽救了老夫,可老夫却不能赞同他抱走咱谷主女儿。除非……”老头嘿嘿干笑,“你嫁过来,给我那傻徒弟生个大胖小子。自你父亲后,再和药王谷圆上一段好姻缘。”

“……”郭临长吸一口气,苦笑道,“原来老大夫早知晓我身份,却还打了半天的哑谜。”

“你只管说嫁还不嫁?”老头放下酒杯,笑眯眯地“望”着她。

郭临垂下头,裙上的酒渍被阳光晒得逐渐淡去,只留了一点浅浅的印迹。她伸出手指抚了抚,幽然轻声道:“有些事,勉强不来的……”

“为何,你又不是不喜他?不然两年前何必为他怀子,带着四月胎儿被人从战场救下的女人,老夫还是头一回见。”

“轰”地一声,所有的思绪一瞬炸开。郭临颤抖着抬起眼,艰难地抑制胸中激烈的情绪,不可置信地瞪着他:“你,你说什么?!”

“也不知你俩是不是那小两口闹别扭,不过这孩子没福分,也不怪在你身上。”老头搓了下手掌,拾起石桌上一枚药材捂在手中,“你在冰雪中待了那些天,左腿透骨的刀伤都结冰了,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更别提有多少。失血成这样孩子还在,你已是仁至义尽,就别往心里去了。只要有缘,孩子嘛还会投胎过来的,你眼下身子好转些,机会就多……”

“四个月……”郭临怔默着低下头,目光僵硬地望向腰带缠绕的腹部。泪水模糊过视线,缓缓在黑眸前凝聚成滴,倏然坠落。良久,她阖上满眸的泪水,涩涩地笑出声来:“是四个月啊……”

老头还在朝她说些什么,可她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思念聚涌惊涛骇浪,奔腾着蔓过心扉,将她全然淹没。她想大叫,想奔跑,想要冲破一切阻碍站到那人面前!

聿修……

“姐姐,姐姐?”一只小手轻轻揪住她的衣袖,双宁担忧地探身过来,“姐姐你哭了?”

郭临努力朝她抿唇一笑,抬手拭去泪水。手心下的面颊滚烫,她不好意思地撇开眼,正巧望见双宁怀中抱着的一盆莹白如玉的牡丹:“这是……?”

“啊,这个是今日南道的百花宴上展出的花。双宁想,姐姐虽然闻不出味道,但看一看美丽的花,心情也会好些。双宁便去求了那位仙人一样的哥哥,带回这盆来给姐姐观赏。”

郭临伸手抚了抚花瓣,淡淡轻笑:“多谢双宁……”

“姐姐,我和你讲今天的奇事哦。”双宁不由分说地推开桌上的酒盏,把花盆放上。也不理会老头吹胡瞪眼的神色,回头快声道,“原来那个办花宴的老爷爷是个坏人,他占了皇上发给灾民的抚银,让那些灾民无处可归,自己却还住好房子,穿金戴银。好在这一切,都被那俊俏的仙人哥哥查出来了。他一声令下,无数羽林军就破开府门闯进园中,将坏人全部绑下了,你说厉不厉害?”

暖风轻然吹拂,娇小的绿叶护着中心沉甸甸的花朵,微微颤动。双宁的笑声响在耳边,伶巧动听:“……他说双宁很可爱,一听说双宁想要白色的花,便让人取来了这盆名贵的白玉。”

“双宁。”

“嗯?”

“他……你说的那人,”郭临伸手握住双宁的胳膊,轻轻用力,“是不是姓陈?”

双宁偏头蹙眉,细细地思虑一番,小声道:“好像嗯……双宁记得,赵哥哥是喊了他一声‘陈公子’。”

郭临的五指险些失控收紧,她飞快松开双宁,捂住越跳越快的胸口,眨了眨眼,缓缓看向双宁:“赵寻雪在哪?”

老头正喝到一半的酒“噗嗤”喷出,他大笑着擦了擦嘴,意味深长地笑道:“丫头想清楚了,要去见他了?”

双宁一听,忙道:“赵哥哥在城中的药局采买,姐姐要找他吗?我去喊人备车……”

“老大夫,”郭临突然站起身,深吸一口气,“我……能骑马吗?”

☆、第154章 意言不复1

手心被粗糙的缰绳勒住,刺刺的生疼。迎面拂过面纱的凉风,从来没有一刻感受得如此清晰。

“姑娘是说傅府的沁香园吧,哎哟别提了,傅财主一向慈眉善目的,哪知居然是这样的人。好在京城来人把他给办了……哦,你说拿人的京官啊,具体是哪位大人老妇不知,只知道河南道的巡察使大人一直伴在左右。不过,他们今天就要押人回京了,刚刚车队已往西城门去了。”老妇人挎着篮子一脸担忧地望来,“姑娘,你脸色红成这样是不是发热,得好好休养啊。”

郭临闭上眼,感觉到胸腔砰砰直跳。她用力地摇了摇头,转身爬上马背,朝老妇人畅怀大笑:“多谢婆婆!”

沉息收气,不去耗费过多的体力。可整个脑中一团杂乱,几乎每一分的思绪都在爆炸,在将压抑许久的思念呐喊出来。

“聿修,聿修……我来找你了……”她喃喃低语,抬手捂住唇,不让呜咽泻出。泪眸缓缓阖下,任泪珠在满心的狂喜中坠落。

心间忽然毫无预兆地刺了一下,太阳穴突突直跳。一股巨大骇人的疼痛自足底而上,如电流般飞快掠过周身。郭临禁不住一阵痉挛抽搐,五指缩紧,死命抓住了缰绳。

待痛感过后,她大口大口地喘息,试图平息浑身的痉挛。脑间倏忽想起老头说过的话:“……待会身子要是有什么异样,你就自个耐着吧。”

原来,是这样……郭临长吸一口气。仰头前望,朱红的西城门楼已能看到檐角,咬紧牙关再坚持一下,就可以……

手心蓦地一热,她浑身一震,良久才颤抖着移开手,目光下移直愣愣地盯着手心那一滩刺眼猩红。鼻腔热流滚烫,血液漫过嘴角,一滴一滴溅到棕色马鬓上。周身又一阵的痉挛剧痛紧接着涌上,痛苦沉重压抑,几乎无法呼吸……

不——她在心间凄厉嘶吼,周身热浪一层压过一层。面上汗如雨下,甚至连鼻下的血迹都被稀释。

沾血的左手战栗地握上缰绳,她睁开昏沉的双眼,执着地盯向前方。哪怕手脚已然疼痛到毫无知觉,她也不能就此停下!

聿修,她的聿修,就在前面啊……

视线逐渐雾蒙,眼前虚无得仿佛白光笼罩。她徒然瞪着眼,却只能看到握紧缰绳的手离自己越来越远……剧烈的眩晕伴着抽痛彻底袭来,她好像飘离了世界,却又猛遭重击,最终从云端跌落……一切归入尘土。

*

夕阳照过飞扬的尘沙,一排排甲胄粼粼耀眼。许是注意到后方的视线,周泉光忍不住抬起袖子挡了挡阳光,卸下头盔,回头奇道:“你这上路后还如此严肃,可叫身边羽林卫都跟着紧张了,是在想什么吗?”

斗笠下的黑纱被风吹皱,素衣墨氅的男子微微扬起头。便在这一刹那,黑纱飞卷而起,露出下端如画隽美的长眉皓目,和自那黑眸中倏然滑落的泪水。

周泉光浑身一颤,惊道:“聿修!”

“……也许,是两年的思念,”陈聿修垂下眼,哑声含笑,“忍过太久了。”

“聿修……”周泉光涩然轻唤,须臾策马靠来,“待回了京,推了一切酬宴,我陪你去郭将军坟上祭拜。”

黑纱倏然垂落,将一切情愁怀怆,黯然掩默。

……纷杂喧哗不断涌进脑间,郭临昏昏沉沉睁开眼。炙烈的夕阳照在眼皮上,她意识到周遭似乎围了一圈人,皮靴布革摩擦在耳边,可她什么也看不清。腹中的疼痛如一团烈火在燃烧,将神经死死揪住,让她无法睡去。

朦胧间有人抬手抚上脖颈,五指冰冷如铁,掐在颌下微微缩紧。

“阿临。”声音阴寒彻骨,“你做了什么。”

呼吸逐渐淡少,她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额角淌下的血盖住了右眼,她艰难地抬起眼睑,血色模糊中,只望见一张面无表情的眉眼。

☆、第155章 意言不复2

“也不知谁家的小姐,连随从都不带就骑马玩,这下该摔得破相了。”

“是啊,那从马上滚落时好大的声响……”

目光燃了火,黑眸逐渐深沉,浓的几乎能滴出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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