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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过今日老爷似乎对那厨娘有些不同,魏明则望着竺氏的奕奕神态,依稀可见当年轩朗照人之风采,郑姨娘虽不说话,心中却已有所揣摩,看向竺兰的目光亦带了一丝微妙。

竺氏身材窈窕纤细,极有江南女子风情,出身虽不高,却没乡里人那股子俚俗,肌肤细润如脂,洁光若腻,脂粉恐污了其颜色,长眉连娟,微睇绵藐,只着并不出挑的素衣,乌发以羊脂色茉莉白簪挽住,但容色却胜过魏家几个嫡出的女儿。郑姨娘年轻时以美貌著称,才教魏明则看中从通房之中挑出抬为妾侍,但她却晓得纵以自己当年之容比竺氏,也还差了不少风韵。

因此老爷的心思,郑姨娘以为,这恐怕并不难猜,她见何芸娘仍在不断地饮酒,与老太太谈笑,浑然不觉,便也幽幽吐了口气。

宴毕,金珠等人照例为老太君献上温酒,老太君漱了口,以绢帕擦了口,望向席间之人。

魏新亭面色不愉,连装腔作势都懒得,只是见魏赦今日难得服了软,心头竟很是解气。从魏赦当年在莽山令他狠狠吃了个大亏之后,这数年来,魏新亭一想到魏赦这孽障便时时如鲠在喉、芒刺于背,这口鱼刺吞不下吐不出,无数次幻想着这逆子便就跪在自己跟前磕头认错,倘若有那么一日,念在自己膝下也无子嗣的份儿上,魏新亭是可以考虑,将来把爵位给魏赦的。

魏赦凝然不动,满案珍馐于他眼中也毫无滋味,勉强咽了几口,便停杯投箸,再也不食。

飒然于身侧于魏修吾叨叨地说着话,眼风一瞥,只见魏宜然茫然地不知看着什么,心情低落无比,她回过了头,对魏赦小声道:“大兄,你的厨娘真的好厉害,可不可以借我几天?”

魏赦终于回神,面含微笑与之敷衍:“我的人概不外借。”

“哦。”飒然不无失望,只好悻悻退了回去。

魏赦能感觉到,竺氏仍在自己身后,且似乎就在看着自己,慢慢地拗了修眉。

此际饭食已毕,几个夫人姨娘围着老太太说话去了,难得热闹,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

未几,孟氏忽然起身,温温柔柔地望了一眼竺兰:“竺氏,你过来。”

竺兰的目光轻轻地往魏赦伸手一瞥,见他似无所动,晃过神应了一声,朝孟氏走去。

孟氏也离了席,将人拉到老太太跟前去,“老太君,我难得寻回一人,人才算是极好的,貌美能干,还很聪慧,我实在喜欢,难怪赦儿也喜欢。老太君晓得的,赦儿可挑剔着呢,从小便挑食!”

老太君脸上的笑容似散了一些不那么真切了,但依旧与孟氏附和了两句,便面沉如水。

孟氏脱下右手皓腕上的白玉镯子,便要塞给竺兰:“我这有一只玉镯子你拿去,今日你立了功,这是你应得的。”

孟氏不说立什么功,但在场之人都明白,竺兰心里也明白了,但她今日令魏赦违逆了心意,受了委屈,如何还敢再受孟氏这奖赏功臣的白玉镯?

这镯子玉质洁白,雪莹透彻,少说值得几十两银,且是孟氏时常都戴着的,二房里最好攀比的高昌玉和姨娘陆氏都瞧了出来,亦感到惊讶。包括宜然,眼底几乎要起火了。

而竺兰心里则无比抗拒,也不肯孟氏再把自己架在火上,拿在魏府众人面前品鉴,忍不住蹙了娥眉。

但毕竟孟氏为主,她为仆,尽管私心里抗拒,却不能拂逆推拒,只好口头劝孟氏收回成命。不过她还没能开口,自己的臂膀突然一紧,竺兰吃惊,只感到一条有力的臂膀从自己与孟氏之间穿插了来,将自己拽住扯在了旁侧。

竺兰心神不定,从自己这角度看去,电光火石之间只瞥见茶白长衫,曳如水波,袖口嵌着两指宽素银色锦绒滚边,颀长如玉树的高大身影被正厅斜照而入的晕黄日光遮出一片阴翳,静谧地披覆于竺兰的面额上。她只晃了个神,便认了出来,这是魏赦的影。

魏赦还没撒手,对孟氏微笑说道:“我屋里的下人,劳姨母不吱一声借去已是不妥,如何敢再让姨母破费?”

孟氏脸上仍挂着微笑,但这时已显得有几分勉强了。

魏赦扯过竺兰纤细的腕子,令她就停在自己面前,竺兰实在不愿掺和魏家这一大家子盘根错节的复杂关系里头,这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可也没人指望,便只能这么站着,魏赦从腰间取下了一枚玉质更为洁白的上好暖玉,不由分说塞入了竺兰掌心。

竺兰只感到掌心滑腻,那暖玉打磨得温润明泽,是绝佳上品,孟氏正好瞧见了,吃惊着,魏赦笑道:“这块玉也不大值钱,但换个百两尚可。”

孟氏感到这话就是明着掴了自个儿的脸面,一时难下台来,嘴角缀着丝笑意,却微不可查地抽了几下。

魏赦似笑非笑:“虽有珉之雕雕,亦不若玉之章章,姨母说是么?”

似美玉的石头雕得再好,也不及真正的美玉。

孟氏学识不精,但也听明白了魏赦的讥讽,一时气得往胸口鼓了口浊气,简直要气炸,只是盯了几眼魏赦那噙着温和笑意的俊面,苍白的脸憋得绯红,只能笑道:“也是,赦儿还是同以前一样,待下人一向豪绰……”

夹在两人之间的竺兰并不想接这块烫手的章章美玉,任由两人绵里藏针你来我往,岿然不动。

孟氏最终因为没有送出去镯子,忍了口气回去。

魏赦微笑着,对老太君行礼,“赦儿饭饱后易疲,祖母容谅,赦儿想回房歇了。”

老太君允了,魏赦转身便走了出去。

他的大袖带起的风扑到竺兰的秀靥上,惊动了她耳颊两侧乌黑的垂发,竺兰眨了下眼,魏赦已头也没回地离开了厅堂,背影如风。明明是占了上风之人,却显得很不悦。竺兰握紧了他给的那枚玉佩,猜测,魏大公子或许是为了充脸面打肿了脸,心中舍不得这块美玉而计较着。竺兰想,她今日让他这么委屈,玉佩说什么也不能再收了,一会儿回了便私下还他。

好容易捱到散筵,老太君偏又留她问话,竺兰不得不为此又耽搁了下来。

等人走了,竺兰随着老太君散步回慈安堂,沿途经过醉花阴的牡丹园,老太君停了下来纳凉,金珠为老太君擦拭额头之汗,老太君挨着凉亭美人靠对竺兰笑道:“竺氏,老身瞧你不像是未嫁之身。”

竺兰福了福身,“回老太君,奴婢亡夫已故去数年,已有一子。”

这几日竺兰早揣摩透了,当初为何慈安堂的金珠发了话,她就顺利地到了魏赦身边,因为老太太不想要待字闺中的小姑服侍魏赦,为了防备魏赦时不时的犯浑。如今老太君这么一问,竺兰心中更是肯定了,知道怎么答最是有利。

“原来是如此。”老太君又笑了下,“那么,可有想过再嫁?”

竺兰道:“奴婢身份微贱,不敢作此想。”

“可想。”老太君望着碧波粼粼的水面,俯身投下一掌鱼食,慈和地盯着水面争先恐后抢食的五色锦鲤,笑道,“这有什么不可想,人之常情。你一人抚育儿子终是不便,况小子无父,将来谁来为他撑腰呢。”

竺兰顿了顿,望向老太君几缕银发如霜的背影,又道:“但奴婢,对亡夫不能忘怀,亡夫从前教过奴婢文辞,也晓得‘之死矢靡它’,让老太君见笑了。”

她的口吻,充满了志不可夺的坚毅和韧劲儿。

倒是好多年,没见过这般死心眼的女子了,老太太怔了怔,似想到了什么,恍惚地一声叹息。

作者有话要说: 现在——

兰儿:之死靡它。

和魏赦在一起以后——

兰儿:为什么打脸也会轮到我?

第20章

竺兰从老太太这里得势,立马掉头回临江仙。二房的醉花阴置景精致,遍布水榭回廊,叠巘怪沼,竺兰险些迷了路,转到日头偏西,才终于找到了主院外门,过门、拐入廊院,入抱厦,最终停在了魏赦的寝房门外。

她停了下来,定了定呼吸,神色舒缓,推门。

屋内光线冥迷,竺兰以前来魏赦大多把屋里所有的烛台都点亮了,这一次意外地黑漆漆的,只有一缕随之被抛洒而入的阳光,还因为竺兰担忧恐惊动了魏赦,被顷刻间阖上的门挡在了雕花菱格之外。

眉双一旁伺候着,把双耳金银错云纹博山薰炉盖拢上,里头压出淡淡烟气,眉双甩了下手中的香柱,搁在炉身上掐灭了,回眸看向推门而入不请自来的竺兰,眸光掠过一丝诧异,但很快平复了下来。

竺兰的视线转到折角床榻,青幔毕收于金帘钩,若开扇般呈倒折角,隐隐露出里头锦衾高卧、睡得仿佛好梦正酣的身影。正是魏赦。

竺兰原本便揣摩不透,方才魏大公子离去时那态度,到底是因为她的愚笨而妥协,所以感到屈辱,还是智击孟氏而快慰,或是为了损失了一枚价值不菲的玉佩而懊恼,这时重重感觉压上心头,竺兰顿了顿,一时也不知如何做,作为家仆总不能把魏大公子唤醒。她看向了眉双。

眉双作了请的姿态,意思在明确不过,请她先出去。

竺兰扣着手中那枚已被捂得发烫的暖玉,神色略显僵硬,只点了下头,慢慢转身,先走了出去。

出去以后,竺兰也没有立即离开,掌中依旧握着暖玉,想道,他还是生气了,生自己的气,虽这几日他不在府中,但她被大太太从临江仙主院里挑了出去,竟没问过他这个主人,而自己也没通禀,他这个主人家是可以生一点气的。在加上筵席上,他不情不愿地用了鹅肝,必定也耿耿于怀着。

她这么想着,身后又传来轻微嘎吱声,却是眉双走了过来,“你有什么事么?”

竺兰把来意说明,仔细觑着眉双脸色,眉双闻言,微微笑道:“原是如此,可我觉着,公子他并没生气啊。”

“是么?”

眉双神色温和,不见半点作伪,竺兰只好放弃胡思乱想,又听她道:“公子方才说,是他让你受了委屈,忙了这几日也该累了,请你早点回去歇了,天大的事明早再说。又说让你,明儿一早熬碗粥给他。”

那粥不用问也知是一气乾坤粥,竺兰虽然觉得那粥大补,喝多了未免伤身,但这时又不敢于气头上触逆魏赦,于是只得点头。

傍晚,竺兰打了水,用木炭烧开了,又勾兑冷水,简陋地洗了澡,上榻休歇。

昨夜里因为想着天不亮便要起来忙事还不觉得,今日却事情过了,心思定了下来,被窝里空得只剩自己一人,竺兰终于再也忍不住。

打阿宣生下来,他们母子二人一直相依为命,这还是他第一次离开自己这么久,才四岁,便被送到了白鹭书院宿读。以往这时候,儿子早已用藻豆子洗得浑身香喷喷的,又软乎又热乎,抱着舒舒服服的,他那小脑袋总会想很多事情,话也特别多,总是睡不着要她唱歌儿给他听。今晚没有自己的歌谣,他睡不睡得着?

竺兰一想到这儿,浑身便针扎似的难受。只好不想。

不想阿宣,也依旧睡不着,翻来覆去,脑中一时是魏赦,一时是夫君。

她的夫君,唤作宣卿。

他来乌篷镇漠河村时孑然一身,盘缠所剩无几,为了果腹在村驿口吃了碗汤饼,从此身无分文。竺兰第一次见他,这个落拓流离的少年男子,依旧保持着洁净的风度,衣衫齐整,发梳得光滑,以一根洗得发白的淡蓝发带于颈后轻挽住,面色苍白,对谁都是和气的微笑。但他的笑容一点不见谄谀,温和得像是蕴含了一种慈悲。

不过,他却没有钱。

从春淮河渡口靠岸,宣卿双足点地,仿佛才想起这么件尴尬之事,场面一时极度沉凝。

竺兰早已被他吸引住了,在她们的小地方她从未见过这么好看又温文有礼的男子,目光都舍不得移开,人还在轻舟上呆呆地搦棹而立。

两人便就那么对望半晌,一个尴尬,一个痴傻,谁也无话。

那岸上的姑子妇人们早晓得是怎么一回事,乡里人泼辣大胆,又不忌口,便有一个妇人叉腰朗朗笑道:“没钱付吗?那把你人抵给她呀!”

竺兰回过神吃了一惊,又看向那美玉般的公子,脸颊立时绯红,羞赧得说不出话了。

她把脑袋埋得低低的,过了片刻,又想到她可不是干什么不正经营生的,没钱就算了,正要开口替他解围,熟料那男子突然轻轻一笑,于白沙岸上神色极温和平静地凝视着她:“如此也好。”

竺兰回忆了起来,那便是她和夫君的初识,她当时都傻了。

没有见过那么好说话的,他说把自己抵给她,后来就真的抵给了她,半点毁约的意思也没有。竺兰对他直说不必,等他有了钱,这事就能过去了。但尽管他后来真的挣来了钱,却不是来还她的,而是来……提亲。

被窝里似乎突然之间热燥了起来,竺兰的脸蛋憋得彤红若霞,屋内静谧而黑暗,伸手不见五指,惟余破柴房西壁的豁口那块,露出一角被瑟瑟苦竹乱刀剪碎的月光。

一大早,竺兰到小厨房忙活,顶着两只乌青的眼圈儿,苏绣衣险些自己替她揽了活,只可惜她实是不愿应付那魏大公子,只好作罢。

竺兰用自己特制的新式焖锅把药粥焖熟,上大火,只用了不到一炷香的时辰,取下药粥,未免苏绣衣见了生疑,便整锅端给了魏赦。

魏赦初起,身上只舒适地罩了云纹暗花刻丝牙白广袖外衫,发随意地披向肩背两侧,屈膝于罗汉床上打坐,闭目养神。竺兰去时,并没见魏大公子有丝毫的不悦颜色,稍稍舒缓了心神,将米粥小心翼翼搁在他身旁的几上,便意图退去。

不过,魏赦却倏地睁开了眸,看向竺兰正欲退缩的背影,“回来。”

昨日又不愿见,今日又使她留下,竺兰心想男人心一如海底针,她猜不透呀。

但既然留下,竺兰想,还是给他一个台阶,把昨日他赠的玉佩还了算了。

“公子,”竺兰起头,“公子昨日所赐玉佩,奴婢后来想了想,还是觉得太过贵重了,当时席间无法推辞,以免落了公子颜面,昨夜里辗转难眠,奴婢实在不敢收,所以,还请公子把它收回去,公子放心,这件事我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魏赦的眼睛适应了屋内炽亮的光线,微微侧头,瞥她一眼,挑了下轩眉。这妇人所言不假,看着的确精神不济的模样,只是她竟为了一块对他而言与顽石无异的玉佩战战兢兢不眠不休了整晚,着实令他惊讶。

他懒洋洋地道:“我送出去的东西,没有再收回来的。拿着吧,于我也不值什么钱。”

想前几日,差点为了这个妇人的儿子入学,他给白鹭书院捐了座藏书阁的旧事,魏赦揉搓着眉心,也就不说什么了。

竺兰自知劝不动,也不是不识抬举之人,也就收下了,伺候魏赦则更加地小意周到:“公子,请用早膳。”

魏赦“嗯”了一声,端过了竺兰呈上的药粥,调羹与钧窑胭脂牡丹纹瓷盏相击,如珠落玉盘,清脆好听,“孟氏的事……”

他咬了一口热粥于口中,突然说出这么句话来,犹如石破天惊,令竺兰适才放下去的心顿时又悬了起来紧张不已,魏赦觑她一眼,那双漂亮而凌厉的桃花眸子微微眯了一下,“以后不要答应了。”

竺兰万万没想到他竟是轻描淡写,提了这么个话,于是忙顺坡下了,直不住点头。

魏赦笑意更盛了几分:“孟氏她可不是什么好人,笑面虎一个,比起我更是难缠,但你现在也知道了,跟着我好处更多。你是个聪明的,记住以后别犯浑,教人欺负到我院里人的头上了还吃哑巴亏,被人作筏子了也不知道。”

“是,我记住了,多谢公子教诲。”

魏赦满意,颔首,用了几口热粥,便不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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