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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他立在那群喜、笑、悲、怒的雪人中,显得孤寂无边。

……

然后,卫放一声声若洪钟的大吼:“老师!”震得青松上积雪纷纷落,震得无边孤寂片片碎。

俞子离蹲那手上一个错劲,小雪人顿时身首分离,手一松,雪人的圆脑袋慢腾腾地滚到了楼淮祀的脚边。

楼淮祀弯腰捡起脑袋,捏得又圆又结实,一边还有因为劲大留下的几个指印,乍一看,活似这脑袋是被一巴掌扇掉似得。

卫放压根不管他老师略嫌嫌削瘦的脸上满是不悦,欢天喜地拉着楼淮祀冲俞子离揖了一礼:“老师,这是我新结交的好友,与我志趣相投,我特带来见见老师,他姓楼,名祀……”又转身对楼淮祀道,“楼兄,这便是我的老师……”

楼淮祀抢前一步,双手捧着雪人脑袋上供似得深深就是一揖,抬起头笑道:“我掐指这么一算,老师是不是姓俞?”

卫放在旁都呆了:“这也掐得出来?楼兄学过玄学相术?”

“说笑说笑,巧合罢了。”楼淮祀笑,向前几步,小心地将雪人的脑袋按回身子上,“俞先生,您看您这掉脑袋一掌,怎么跟打仇人似得?”

俞子离拢了拢狐裘,揣着手,似笑非笑:“你姓楼?”

“回俞先生,学生姓楼。”

“不知是哪个楼?”

楼淮祀掀着眼皮,歪着嘴角:“学生有幸,与楼大将军楼长危是一家。”

卫放斜眼,暗道:楼兄这关系攀得,硬往脸上贴好几层金。

“单名一个祀?”俞子离又问。

“家中人亲近的都叫我阿祀。”楼淮祀笑得很是甜腻,“俞先生不嫌弃,也叫我声一阿祀?”

俞子离叹道:“既是身边亲近之人的近称,我不过外人,有所不便。”

卫放大摇其头,道:“老师,这也太见外了,他与我兄弟相称,也算与您沾亲带故。楼二,阿祀的,老师随意。”

楼淮祀连连点头:“卫兄有理,甚是。”

俞子离轻哼一声,看着卫放道:“天寒地冻的,又将晚,你来,莫非是来跟我讨教学问的?”

卫放一怔,忙笑道:“雪天胜景,这不是来找老师围炉饮酒嘛。”又偷偷拉过楼淮祀,“楼兄,我们先哄老师多饮些酒,等他半醉,再引他得赌斗,你我胜算也能多上一成。”

楼淮祀忙不迭道:“卫兄所虑极是。”

俞子离看他们交头接耳的,略一犹疑,便轻笑:“要与我饮酒?也好!”

卫放听他应下,乐得暗暗直搓手,忙叫人去备好酒好菜。楼淮祀见他豪气冲天,势上九天,以为他是个中好手,谁知,劝人饮一杯,他自饮二杯,酒量还极差,一小壶进肚,已是面如火烧,两眼惺忪,嘴里糊里糊涂地不知念着什么,咕咕傻乐几声,往案几上一扑,醉死了过去。

楼淮祀长叹一口气,放下手中酒杯。他只当舅兄不可靠,却不知这般不可靠。侧侧脸,端坐一边的俞子离,神色如常,别说醉,怕是酒都没有多喝几滴,全让他偷偷倾在一边。

“你随我来。”俞子离起身吩咐道。

楼淮祀捞了一把干果,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出清书院过门有处小花园,长廊四围,园中辟池塘堆假山移古木。俞子离止步看着池中千奇百怪的湖石,冷声问:“你怎么在这?”

楼淮祀哼了一声,斜倚着凭靠,怒道:“师叔好意思质问我?你这一把年纪老大不小的,跟我爹吵几句还离家出走。等我爹逮到你,师叔你就死定了。”

俞子离清如溪水的双眸在他身上一扫:“你爹要是知道了,定是你嘴上没把门,跑去胡言乱语出卖了我,届时我只管找你算账。”

楼淮祀哈哈一笑:“常言道:死道友不死贫道!师叔,我为了自保,难保嘴上不严,无意中透露了什么。”诶!看到俞子离的刹那,他便知道自己柳岸花明、绝处逢生。告个密,将功补过,他爹找回宝贝师弟,哪还好意思开祠堂揍他?楼淮祀越想越高兴,为免笑出声,憋得腮帮生疼,两眼直冒泪花。

俞子离不用猜就知道他没憋好屁,冷笑道:“你要是卖了我,我就告诉师兄,你是知情人。”

楼淮祀十分识趣,赶紧讨饶:“师叔,你我何必为敌呢,这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无异自断臂膀。”

俞子离道:“夜猫子进宅不怀好意,我看你这样子不像是来和卫放称兄道弟的。”

楼淮祀俊脸上荡漾着层层的笑,凑过来道:“师叔,你在侯府见过卫繁没有?她生得圆圆脸,大眼长睫,笑起来还有两个小梨涡,可好玩了。”

俞子离别开眼:“你可知你现在有如一只开屏孔雀?”

楼淮祀喜道:“师叔是夸我秀彩夺目?”

“一转身就露秃毛屁/股。”俞子离十分厌弃,又道,“卫家子弟虽无出息,大都游手好闲,心中却皆存善意,你这种祸害头子还是快些离去,不要扰人安宁。”

楼淮祀长叹一声:“人心易变啊,师叔还说视我如子呢,言犹在耳,儿子就成了弃子,过河都不要我趟水,亏我逢年还要趴地上给你磕头。”

“你藏头缩尾,小人行迳,有脸怪我偏心?”俞子离无一丝动容,举步要走,又停了下来,笑问,“卫放兄妹,可知你是大将军楼长危之子?”

楼淮祀急道:“我这也是……”他正待辩解,就见俞子离唇边暗藏着一丝冷笑,暗叫一声糟糕,苦笑转身。

果然,卫繁披着斗篷带着一个小丫环,静静立在那。

第24章

卫繁气鼓鼓地瞪着楼淮祀。

她们姐妹陪着国夫人用过晚膳,卫絮几人因着施粥时的见闻兴致都不高, 兼又辛劳一日, 国夫人心疼, 早早就打发她们回去歇息。

卫繁却是思绪高涨,那只小肥狗虽然狗毛被剪得东一块西一块的,丑陋不堪, 但极会谄媚之事,缠在卫繁脚边, 尾巴摇得跟风车似得, 肥圆的屁股快拧成了麻花。

卫繁主仆被它逗得咯咯直乐, 引逗了好一会,卫繁这才心满意足地抱着小肥狗往熏笼上一趴, 看着帘坠上的水鸟纹, 乱七八糟地想些无边无际、没来没由的事, 直想得独自坐那发笑。

绿萼几个被她笑得一头雾水,自家小娘子在外小一天, 这是傻了不成。

卫繁傻乐一会,见天早,在屋里转了一圈, 实在无事可做, 推窗看雪停,便跑去小厨房指使厨娘炸了一碟芝麻脆酥鸡皮,兴兴头地要送去给俞先生就酒。

她前头走,小肥狗后脚跟, 身太肥腿太短,活似一只球般在地上磕磕绊绊翻滚,偶尔滚懵了,还停下了来甩甩脑袋,奶吠几声,又摇头晃脑地跟上来。

卫繁回头笑看看小肥狗,心里却想着:她定要跟俞先生说说又好玩又有趣生得又好看的离家“小乞儿”。

谁知在外院回廊看到楼淮祀站没站相地跟俞先生说话,她扬起一抹笑,正要过去,就见俞先生对着她使了一个眼色,然后……

乞儿是不真,骗子却不假。

与人交,当以诚,无仇无怨的竟跑来骗他们。卫繁看着楼淮祀,越看越觉得此人面目可憎。若是萍水相逢,骗了就骗了,可他都和兄长称兄道弟了,怎能如此欺瞒。卫繁越想越伤心,眼眶都红了。

俞子离坑了自己师侄一把,心情大为舒畅,拢着狐裘扬长而去,还笑眯眯地拎走了绿萼手中的提盒。看着小王八蛋脸色青白,再看看天睛,今晚必有明月,他晚间定要邀月共饮,庆贺一番。

楼淮祀恨得没把后牙槽咬碎再给吞下去,看卫繁立在那,全身的毛都炸了起来,满眼的戒备,腮边别说梨涡了,嘴角都垮了。

“你可别走啊!”楼淮祀软声哀求。他色如春花,如今春花挨了霜打,寥落枝头,凤眸里满蓄内疚,眉梢遍染无措,他从头到脚连头发都是满是不得已的无辜。叫人看了实在难以对他生气、不依不饶地计较不休。

色令智昏啊!卫繁悄悄移开眼,长得再好看,装得再可怜,这人还是个骗子。轻咳一声,硬梆梆道:“我为何要走?我还要斥问于你,还要听你如何狡辩呢。”

楼淮祀见有回转的余地,立马融霜展叶,轻笑道:“我还以为你一生气掉头就走。你在内院,我又不能翻进去找你,活罪也定成了死罪。”

卫繁奇道:“生气了为什么要走呢?做亏心事的才要遁走。”俯身抱起小肥狗兜在怀里,“有言在先,狗是不会还你的。”

“我待罪之身,哪敢有这念头。”

卫繁伸手摸着小肥狗毛茸茸的狗头,仍是气咻咻的:“我和兄长都当你受了家中爹娘的苛待,心中为你不平,谁知你竟是骗我们的,你爹既是楼大将军,你娘岂不是长公主?你嘴里的外祖父是上皇,舅舅是圣上?”真是皇亲中的皇亲,国戚中的国戚,在禹京横走、直走、竖走、倒着走都行。

“虽然不尽不实,但我爹和我娘一个二娶一个二嫁,皆非元配。我上面也确实有一个同父异母的长兄,我爹对我也确实非打即骂。”楼淮祀心虚道,“他粗莽武夫,半点不懂教儿,只知重棒之下出孝子。他要是错手打死了我,明岁,他跟我娘说不得就另生一个结实的来打。”

卫繁险些笑出来,忽记起自己还在生气,忙稳住神情,也有些心虚道:“楼将军教子颇严,我倒也有所耳闻。”

楼淮祀吃惊:“你长在深闺,怎会听到这些闲言碎语的?”

卫繁又是一声轻咳,不自在地拿指间抚着肥狗的肚皮,移开话头道:“这有什么稀奇的,连俞先生都说起过你。”

楼淮祀更吃惊了,他师叔为了避开他爹,躲躲藏藏地跑卫侯府当教书先生,没道理自现尾巴:“俞先生说什么?”

卫繁道:“俞先生列了一张单子给我哥哥,又和哥哥道:你既不能建功,又无美德扬名,那至少不能惹下祸端。你心直口快,在外交友,应当有些避忌,免得交友不成反结仇。京中少年人,有可交亦有不可交的,有可得罪亦有不可得罪的。那张单子上,便有你的大名。”

楼淮祀酸溜溜道:“俞先生待卫兄真是一片赤心。”自己的师侄说诽谤就诽谤的。

卫繁藏起嘴边的梨涡,一本正经道:“俞先生说你:上皇娇惯,圣上宠溺,太后心疼,皇后溺爱,悯王维护,说你就是老虎的嘴边须,摸一下说不得就能惹来灭族之灾,沾上一点,倒霉透顶,要是见了,离得越远越好。”

楼淮祀鼻子快气歪了,他师叔非但诽谤他,还连踩好几脚:“你家俞先生摆明在骗你们。”

“俞先生才不会骗人。”卫繁护道。

楼淮祀两头吃醋,整个人酸得都快冒出酸气来,笑道:“就算不是骗人,那也是夸大其辞。一人若是恶名在外,鬼神避之,连多提一字都怕沾来晦气。俞先生跟个阔口缸似得倒了一大筐的话,可见他对我半点也不避讳。”

卫繁听后不由低眸细细思索,好像确实有点道理。

绿萼在旁,觉得这姓楼的油嘴滑舌、花言巧语,忙附卫繁耳边:“小娘子,俞先生说的话和楼小郎君骗人是两码事。”她清清喉咙,道,“小娘子来外院好些时侯了,我们得回去了,再说了,小娘子这般和外男相对说话,于礼不合。”

楼淮祀哪里舍得放卫繁,抖掉廊外一株树上的积雪,翻身坐在枝丫上,半歪下身,狡慧一笑,隔着雕梁画柱,对着廊内的卫繁道:“那我们这般说话。”

卫繁掩唇顿笑,绿萼气得直跺脚。

“卫妹妹,我欺瞒事实,不敢狡辩。”楼淮祀正色道,“我只求你不要生气,跟先前一般可好?”

卫繁在栏台坐下,小肥狗趴她膝上一个翻身,露出圆圆的肚皮,讨好地扭着屁股。

“反正与我无关,那是你和哥哥的事,我与你并不相熟,也犯不着生气。”卫繁拿手指拨着小肥狗的趴耳朵,想让它立起来。

楼淮祀侧过头,卫繁背对着他坐在廊下,又罩着厚厚的斗篷,只能依稀看见兜帽的一点风毛,柔柔的飞在两边,幸许那些风毛,还轻拂着她甜软的笑靥。他心下大乐,一个高兴,嘴上跑马东拉西扯地开始胡天扯地:“卫妹妹,我听闻老国公和保国寺不睦,那……你知道不知道保国寺的白菔与众不同?”

这一下却是歪打正着,投了卫繁所好,好奇问道:“怎么个与众不同?”

“白菔经霜甜,保国寺的那块菜地,地气奇特,早经霜寒。种的白菔 水甜爽脆,可媲美佳果。”楼淮祀口齿伶俐,说得那叫一个有声有色,“那帮和尚有些势力眼,专拣了个大甜脆的白菔送与寺中权贵香客,又诓骗香客有延年益寿之佳效。香客误以为真,年年近冬就等着保国寺遣小沙弥送白菔上门。保国寺的和尚这一年到头的,就怕有人毁了那块菜地,等得白菔种下,又怕有人偷盗,派了武僧日夜看守,守宝贝似得守着白菔。”

卫繁听得兴味盎然,连逗狗都忘了,还颇为遣憾道:“我小时也去过保国寺呢,只记不大清了,更不知道白菔的事。”

楼淮祀道:“经岁已是晚冬,保国寺的白菔早已送尽,明岁,我去要一些来如何?”

“好啊好啊。”卫繁笑应。

楼淮祀眼里嘴角都染上了笑,又道:“东集那有个瞎眼的老婆婆,最会做桂花栗子,甜香软糯……”

“瞎眼婆婆?”卫繁忙摇头,“哥哥说麻二家的栗子才香甜。”

楼淮祀也摇头:“非也非也,瞎婆婆的栗子才是禹京最好的栗子,她还有手绝技,大凡有虫蛀、瘪壳或是陈年的,一经她的手,轻轻那么一掂,便知其中异样。”

卫繁不禁好生佩服:“我听俞先生说过,世间好些难事,都逃不过手熟。那瞎婆婆目不能视,却有这般绝技,定也手熟之故。”

“好些难事?”楼淮祀笑,“既是好些,必有另外。”

卫繁幽幽叹口气,将手藏在小肥狗肚皮下:“俞先生说:另有些事,唯看天赋,生来与之,外力不可解。”

楼淮祀便道:“这些天纵奇才,异士能人,万个里面也出不了几人,不必过多理会。浊世凡人,吃吃睡睡骂骂人,才是乐事。”

卫繁脸上一红,低不可闻道:“如我,便是好吃。”

“可见我和卫妹妹是同道中人。”楼淮祀诱哄一般道,“京外有一座山,无名,满山都长核桃香榛,许是山水不佳,生的核肉榛仁满是苦味,入不了口,吃不得,全便宜了山上的‘糟糠氏’……”

卫繁不懂,忙问:“什么是‘糟糠氏’?”

楼淮祀忍笑,倚着树干,道:“那你叫我一声楼哥哥。”

卫繁一时怔愣,坐那不吭声,绿萼先跳了起来,跑去廊外抓了一把积雪,团成一团就往楼淮祀身上丢了过去,斥道:“登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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