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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值此午膳之时前来含象殿,当然不是单纯为了来问安省见,实在是因一条制敕被毛维、李子沅领衔的门下省封驳,又有几大国相因为政见争执多日难以决断,双方都是寸步不让,天子也实在无可奈何,深知症结是在含象殿,是以才能找太后商议。
因为天冷,太后往常起居处虽然移往西殿暖阁,然则在那商谈政事却显得草率,故而一闻天子驾临,就先移步本应是正式寝居的配殿,但她却没有去坐那面硕大山水隔屏下的正位,缓缓转向朱红立柱间,由锦帘稍稍隔出的一处云台。
坐下不久,便见天子在内宦引领下近前,太后蹙眉打量了一下儿子的面色,有些严厉地盯着内侍监顾怀恩:“我看圣人气色比日前更加不如,尔等可曾尽心侍奉?”
顾怀恩正要答话,天子却挥一挥手,示意他退下。
“母亲不需忧虑,儿子身体无碍,只是因为天寒,不免引发咳疾,夜里没有睡好脸色才不好罢了,有诸位太医日日诊脉用药膳调养,并不妨事。”
太后听了这话,难免旧事重提:“虽政务繁重,然而圣人玉体可为国之重要,万万不可轻忽,另眼看圣人登基已近十载,然仍无皇子为继,如何不让臣民忧虑?圣人视后宫为虚设,独宠贵妃实为……”
“阿母。”天子对于这个话题仍旧避而不谈,一改往日温顺敬服,打断太后的长篇大论:“儿子今日来见,实为国政相商。”
“君帝后嗣,涉及国祚,难道就是私事?”这事实在是太后的心头顾重,并不因天子这话就闭嘴不谈。
虽说四年前,在莹阳真人的劝导下,天子总算是容纳下与裴后面若的秦桑近身侍奉,据紫宸殿中不少耳目禀报,秦桑也确得圣宠,然而让太后忧虑的是四年下来,那宫人竟然也没任何“音讯”,太后忍不住诏人来见,令医女诊验是否身有隐疾,竟知秦桑依然还是处子身!追问之下,秦桑总算承认天子虽然容她近身,往常也不乏令其弹琴慰藉,然则却并未真正宠幸。
太后一番苦心白废,勃然大怒却又无可奈何,除了加紧劝令天子雨露均沾之外,也是别无他法。
儿子不愿宠幸妃嫔,她这个母亲难道还能强逼不成?
至于秦桑,太后也只好暂且将她留在紫宸殿,仍存着那一丝期望,到底因为此婢与裴氏貌若,天子不曾拒之千里,至今仍无宠幸,许是心头还放不开旧人,可时移日长,难保不会有情难自禁时候。
太后又哪能想到身患隐疾者原是天子,毕竟前有叶氏诞下同安,后有裴氏身孕嫡嗣。然而这其中因由贺衍一来羞于启齿,再兼他一早笃定心意要将储位传予弟弟贺烨,一点请医调治的意愿不存,等闲也没太医胆敢问询天子这一方面有无疾碍,事情就这么隐瞒下来,成了贵妃独宠却不能生育。
贵妃本是潜邸旧人,太后压根不会想到竟然还不曾真正侍寝,贵妃份位在那儿摆着,又有天子庇护,太后也不可能比如对待秦桑一介宫人般,直接诏见贵妃令其接受医女诊验。
而每每太后纠缠这一桩事,天子当然暗自难堪,唯有聆听教诲事后依然我行我素,任由太后一直误解。
今日也是一样,见太后不肯轻易放过,贺衍只好默坐着听了足有两刻的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如赏一般诺诺答允下来,趁着太后好不容易捧饮润喉时,果断提及正事:“王相国建言应先顾及赈灾事宜,韦相国与毛相国却坚持当以建陵为重,薛相国也认为陵寝耗废甚为巨大,而眼下北境不宁需得屯兵屯粮以防潘逆之部,又逢今冬南境雪灾,冻亡伤病无数,百姓急需救治是一方面,也得防范因为雪灾导致今年耕收不足引发饥荒,当暂停陵寝工建,并节缩规制,慎防铺张。”
见太后不置可否,贺衍又道:“儿子以为,阿母之陵建万万不能停滞,然,义川王叔报请工建所需似乎……的确太过奢华,有逾制之嫌,为免阿母因而遭受非议……”
“不需说了。”见贺衍支吾为难,无非是听信薛谦等人之说,认为自己陵寝工建超逾,太后倒还不动声色:“圣人之意,难道是想暂停帝陵工建而先顾及为母?这可大失妥当,圣人为九五之尊,陵建关及国运,怎能搁滞!倒是我之陵建,原本便有些违制,无非是因圣人至孝,坚辞未免辜负,我才勉受,既有内库不足之忧,暂且停建理所应当。”
却提也不提节缩规制一事,太后在表示这番大度后,转而说道:“然,内库不足一事却不能轻疏,根结所在无非税收不足,各地授田丁男逃亡避税太多,才至于堂堂皇内捉襟见肘,不是缩节用度就能治本,是以,圣人应令严察逃户,才能补足赋税。”
贺衍微吁口气:“冯卿也是这般认为,故,儿子欲令其主责督办此事。”
冯伯璋?他倒奸滑,看穿搜察逃户一事有利可图!太后虽然忍不住轻挑眉梢,然而却没有驳斥,反而意味深长一笑:“圣人既有决断,固然上佳。”
这一桩事顺利解决,天子又再提起另一桩:“再者便是薛卿之前请谏,潘逆长据辽北实为隐患,而如今幽州都尉无能与其对抗,多战失利,不堪重任,原幽州部领将武威伯秦步云骁勇善战,又熟谙军情地势,才当交以重托镇服北辽剿灭逆党。”
然而这事却引起门下省数回封驳,就在今日常朝,政事堂几个国相为此还吵成一团,导致天子头晕耳鸣,干脆来与太后商议。
不过这回太后却没那么大度了。
秦氏一族镇守幽州多年,尤其武威伯颇得先帝器重,不是太后能轻易恩服,又因潘逆据地自封,幽州俨然成为抗拒潘逆之前线要地,增兵授权成为必然,可让一个并非心腹者掌握如此大权太后怎能安心?她好不容易趁着剿伐潘逆不利的机会,坐实武威伯延误战机之罪,根本不顾其实是当时她授以重任的姚潜指挥失当,只将秦步云贬往定戎,名正言顺削减其兵权,太后多少能暂且安心。
如今又怎能让武威伯起复?!
当外敌壮大声势之时,太后关心的仍是一己权势,其余所有,都得抛低之下。
因而她这回严肃声色,毫无转圜余地:“武威伯当初延误战信,若非他自以为是,潘逆岂能成势?留其爵位只是贬迁已为宽赦,身当委任重托岂非荒唐!幽州之卫事关大周安危,怎能交予戴罪之人?此事显然薛谦妄言偏执,圣人需得三思谨慎!”
天子一听这话,不由也犹豫起来,实在作用秦步云阻力太过,就连冯伯璋及众多四年以来擢升重任的官员,也显然有所保留。
太后几乎是立即捕捉到天子的犹豫,越发笃定断言:“此议当驳,即便应当增强幽州戌卫,也该考虑能者,多年以来,姚潜力镇新厥,边关无扰,依我所见,大可调其兵部支援幽州,再加强对北辽之震慎,同时积蓄国力,待军备周妥,何惧不能立平潘逆?”
天子明知裴郑若为蒙冤,姚潜必定是关键之人,哪肯重用于他,可还不待他反驳,太后已经冷声说道:“潘逆未平,大周忧患不解,圣人还当以大局为重,若受蛊惑再生内乱,如同自乱阵脚,更会引得天下不宁纷争不断,若我眼看圣人如此,莫如早下九泉,请罪于列祖列宗,贺姓先祖!”
一听这话,贺衍几欲魂飞魄散,当即匍匐叩拜。
就这么,尘埃落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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