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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陆离旬假这日,一大清早,陆正明便磊磊落落的出门。
自从仁宗驾崩,却得知是义川王子继位,陆正明心头倒生一股莫名的悲愤,紧跟着晋王立府,他这亲王业师的差使也自然而然被太后剥夺,又因他虽然从来没有得到过晋王这个学生的尊重,然而多少年来,却视韦、谢等人的笼络不屑一顾,至始至终没向太后示诚,太后虽不至于怒其不知好歹,当然也不会重用,陆正明干脆连国子监博士一职也没保住,被“发配”至弘文馆校理图籍,于是自此成了“游手好闲”,甚至被长官暗示:“若无殊要,陆公无需日日到职。”
因而这日他虽非休沐,但也大可不必应卯。
陆正明虽然清楚自己完全没有“动用”太后暗探的重要性,可今日却是首次前往晋王置于平康坊那处别苑,行动十分小心谨慎,前往目的地之前,却是先到了一处书画铺子,不用说,这里当然是裴子建的产业。
陆正明一入铺子,便被掌柜引去雅室,换了一身衣裳穿戴,就在后院坐上一辆毫不起眼的小厢青榆车,一直到平康坊直接驶入晋王别苑。
贺烨今日并不在别苑,但当然早有嘱令,于是陆正明下车后,便见一个膀大腰圆的壮汉却不失谦恭的抱揖见礼,一言不出,将他迎至花苑里。
亭台里早已候着一个青衣婢女,十五、六岁年华正好,见礼时也不多话,却就要忙碌着煮茶待客,陆正明瞧她手势就知深谙茶艺,却并没有使唤旁人的兴趣,挥挥手示意婢女退下,而自己动手。
一盏香茗悠悠品完,陆正明半阖着眼,不由陷入了回忆。
先帝早有暗示,欲立晋王为储,故殷殷嘱托他莫因晋王顽劣贪玩便撒手不管,然而当年的晋王又岂止顽劣贪玩而已?陆正明虽对这个与众不同的学生心灰意冷,可是当知先帝崩逝而继位者并非晋王之后,也料到当中必有阴诡,甚至极有可能是太后为了临朝听政而伪宣遗令,然而百官宗贵皆无异议,他一人之力无能回天,其实太后就算不曾有意疏远,陆正明也打算摘冠请辞。
他万万没有想到晋王会趁夜来见,飞檐走壁悄没声息便出现在他卧榻之畔。
这方式虽然鬼祟无礼,但刁狂无礼傲慢暴戾的晋王接下来的举动却与一贯判若两人,抱揖礼见,口称“先生”,满面凝肃再不见吊儿郎当,那一刹那陆正明心头惊惧顿消,某一个至关重要的节点仿佛已经被他领会。
再听这无比熟悉却又仿佛陌生的少年亲王,将他这些年所授经史诵背如流,并不急于开门见山发号施令,而是无比真诚地与他对视,一句“之于先生所授释义,但请考较”,胸有成竹的模样到底还是让陆正明心生震惊。
于是扶起了那跽跪的少年,一改从前鄙恶的态度:“这不着急。”
晋王却坚持跽跪,甚至叩礼:“烨因身处险境,也是逼于无奈,以往对先生多有不敬,诸多轻诲篾行实为过错,还望先生宽谅。”
极度真诚的叩首礼,陆正明也只好生受。
接下来他便了解清明,这个学生的处境究竟有多艰险,才刚过去的那场风波又是如何九死一生,晋王开诚布公毫无隐瞒,如此信任他这老师的人格品德,已让陆正明热泪盈眶,他长长一叹:“老臣虽知大王处境,亦明大王心志,奈何势单力薄,只恐辜负先帝及大王期望。”
“学生明白老师已生隐退之心,但学生实在不能不顾兄长临终之嘱,故恳求先生隐忍,学生才疏学浅,若无先生指教,将来怎能达成兄长寄望?”
陆正明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立即答应了晋王的恳求。
他无意权势富贵,却有一颗效忠君国的丹心,有负仁宗嘱令本就觉得悔愧,正感煎熬,不想突而领悟晋王并非表面那般一无是处,一颗希望的种子瞬时萌芽,自是有如死后重生。
而这一年间,晋王许多让他惊喜的表现又再让陆正明更增信心,这个时候的陆正明,就像一个一往无前的战士,明知前途叵测,也许明日便是如临深渊,可即便刀山火海,他也坚决不会退缩。
晋王征询时,问“徐国公可信否”,陆正明当然击胸力保:“徐国公当年之所以淡出朝堂,一方面是因为德宗帝过于亲纵崔氏一族,而外戚权重必会引发不少隐患;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当年有裴公等忠耿良臣,徐国公自认就算隐退,君国大事也不会由奸侫误导,后来小崔后父兄……”
联想到崔牧毕竟是晋王的嫡亲外祖父,陆正明略微踌躇。
晋王却立即抚慰:“先生但说无妨。”
“崔牧父子确实居心叵测,意欲图谋大权,徐国公深感忧虑,故……其实仁宗帝得储,当中也有徐国公暗下规劝。”
“先生之意,徐国公确为忠耿?”
“是。”
“好,我相信先生见地,是以,有一要重,还需请托先生。”
这就是陆正明今日甘冒风险潜来晋王别苑的任务,他要说服韬光已久的徐国公再次涉入诡谲莫测,相助晋王一臂之力。
所以这时的等待,对陆正明而言格外漫长,他甚至不知事情是否真如晋王与薛陆离制定一般那样顺利,也许阮岭并没有中计,也许崔天白虽然答应了绚之所求,但徐国公却并没领会其中深意,不会轻易答允阮岭缠求,那么今日便不会来此一见。
可是正在忐忑,陆正明便已经听到一声疑惑不定的招呼:“正明?”
他一睁眼,见艳阳之下,那须鬓已白的故人,就在亭台之外四五步的距离。
尽管徐国公颇喜薛昭的聪颖及勤奋,不吝亲自指教,可对于如今已是太后亲信的陆离,却历来有意疏远,然而他也清楚长孙天白实际上与陆离交好无隙,这回纵然有晋安独子阮岭诸多烦缠,天白却早知会了一切都为陆离授意,目的就是要达成自己合情合理地走一遭这处别苑,可因为天白也不知详细因由,徐国公实在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被引入一个密道,更不知通过密道通往这处花苑,瞧见虽是故交,但早已被他有意疏远的陆正明居然跽坐在这神秘莫测之处。
都已经是久历人事了,徐国公自然清楚这大废周折背后,必然有一个莫测凶险的因由,可他在见陆正明之前,实在便已相信薛家,虽然这些年来他从未曾对这门姻亲表示热忱,但并不代表心存不满,故而听长孙云里雾里一说,徐国公分析之后,觉得并不至于引太后生疑,没有经过多少犹豫便来赴这莫名其妙的暗约,这时一见陆正明,他自然更加心安。
两人既是知交,便为肝胆相照,这并不会因为迫于时势的多年不见有所更移。
至少徐国公已然断定,这事虽有凶险,但不会违背正道。
这是他一贯坚持的底限,虽然在有些人眼中无比愚蠢。
可是当徐国公仔细倾听好友的叙述后,仍然产生了那么一丝疑惑与不确定:“晋王?”
陆正明重重颔首。
“不瞒崔公,虽然仁宗帝在世时,曾有暗示将立晋王为储,但愚当初实在不信晋王能够当此重任,故还苦苦相劝仁宗帝改变圣意,但直到仁宗帝崩逝之前,仍旧不改初衷……当得知是幼帝继位,愚实感有愧仁宗所托,心灰意冷之际,原是想着致仕,甚至……甚至想过随仁宗而去,以死求安。”
说到这里,陆正明长叹:“我那二子生来愚笨,唯有一个孙儿还算聪颖,可孙儿年弱,我确实放不下心……”
徐国公当然知道陆正明的两个儿子,岂止愚笨,也不知是何原因,竟是天生痴呆,故而虽然当初徐国公对陆正明极其赏识,也不曾想过联姻一事,陆正明的儿媳皆为农户女,所生子嗣虽然并非痴呆,可任凭陆正明如何用心,两个嫡孙都已过了十岁,居然识字尚未过百,唯有一个侍婢所生庶孙,眼下七八岁,总算能诵千字文,这几乎是陆正明的唯一希望了。
“自古艰难唯一死。”陆正明不无自嘲一笑:“不瞒崔公,我数回已经将脖子放入悬挂,到底狠不下心……原想着,如若致仕返回原籍,若能教习天资聪颖之贫贱子弟,也算略微弥补愧欠,真没想到,晋王竟然……”
陆正明复述完仁宗弥留之际,大明宫内一番不为广知的风险,神色更见凝肃:“这虽非我耳闻目睹,却信得过绚之口述,更加不疑是晋王编造,韦太后以晋王性命逼迫先帝,其行为与谋逆篡权何异?晋王才是先帝心中储君人选,而大王又确非我误解那般暴戾无德一无是处,我既见这一线希望,即使肝脑涂地,也要竭力辅佐大王拨乱反正,方不负先帝嘱托,相信崔公,亦不会眼看皇权旁落奸小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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