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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回来的路上,周淮安目送着那些陆续从街道中现身,给自己行礼之后又重新消失在黑暗中的披挂齐全身影,不禁暗自叹息起来。

这位副使林言可比自己想要更加大胆和放肆的多,或者说是比自己的预期要走的更远;周淮安本以为他要拉拢自己兼带保住巡禁队,好与在外平乱的孟楷进行分庭抗礼或是暗中角力;但是却不想他在这段日子里,居然已经做出了这种事情来了。

作为留守司里名义上的二号人物,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已经开始暗通朝廷了;要知道他可是要交黄巢娘舅的亲外甥啊;不过周淮安一想到,也正是历史上黄巢穷途末路的虎狼谷之战中,由他亲手砍下黄巢脑袋来投献的传说,也就不算是那么惊讶和震撼了。

黄巢也许未曾想到,他在自己后方安置了亲信的大将和自己血缘上的外甥,作为双重保险的手段,居然会变成现今相互争权夺利而互不能容,以至于一方暗中勾连上了朝廷方面的这个结果。但也让周淮安再次走到了人生抉择的十字路口上。

随后在署衙当中,一众连夜被召集起来的部下,带着各色表情和心思在点得通明的灯火下,围观其一份周淮安带回来的玩意,而发出意味不明的啧啧声或是大呼小叫、此起彼伏的惊叹声。

因为,这是一封真正来自朝廷的宣敕,没错,也就是朝廷出具的招降文书;虽然不是“诏命七种”中用作册立、封赠诸事的册书,或又是颁布国家重大制度的制书一等,却好歹也是出自政事堂中书省花押齐全的堂贴,还有侍中、黄门侍郎、给事中的附署和压印;

抬手就是个笔走龙蛇势的颜(真卿)体楷行“门下曰:

赦过宥罪,哲王彝训;录旧念功,有国通典。南岭之地,王迹所至,戮力齐心,夷凶静乱。惟彼士庶,义越常伦,犯禁陷刑,宜从洗涤。

元元之民,匪遑宁宴,夙兴轸虑,旰食忘疲。重劳师旅,不令讨击,驭以遐算,且事招怀。而慕化之徒,乘机立效,兵不血刃,费无遗镞。

可曲赦广、冈、潮、韶、循、端、新、恩、春、勤、泷、封、高十二州,自乾元六载前,罪无轻重,悉从原免。。。”

反正最后这些篇五骈六的主体意思就是:悉令僧渊玄在内窃据岭东的贼首们,迷途知返悬崖勒马而主动弃暗投明报效朝廷;

为此,朝廷在末尾还给出了金吾中郎将,潮循防御使,知清远军使在内的一系列名衔和官身、位阶;看起来就像是对于自己所属的势力和地盘,以及在义军当中的地位,进行过专门的研究和了解之后的结果。

至少比当初朝廷用来收买和安抚(糊弄)初代初代义军领袖,补天大将军王仙芝的神策押衙和监察御史,显然要更有诚意的多。

看着如此颇具既视感的文字和内容,周淮安这才想起来,原来在这个动荡的末世之期,却也是一个草莽人物此起彼伏轮番登场的奇葩年代;朝廷权威大幅度衰微的结果,就是各种地方人物纷纷出头的机会。

只要你能够拉起一支人马占据一地,而继续承认朝廷在名义上的正朔;哪怕你是活不下去起来反抗的农民军也好,还是忍无可忍哗变起来干掉上司的官军背景也好,或又是自己拉杆子上山的盗匪、水寇,或又是以守土保境为名的豪强武装,甚至是武装流窜的难民团体;基本上就存在被朝廷事后追认招安的可能性;

当然前提是不要像黄巢那样早早称王而建元政权,那是朝廷无可妥协和容忍的底线所在;不然就算是黄巢手下的大将们,也有好些被成功招安而另有际遇的例子,其中最早的一批无疑就是被称为“鹞子”的毕师铎那些人,而后来人当中最有名的无疑就是哪位号称“孟德再世”,而同样喜好人妻也干过挟天子令诸侯的朱温同学了;

而在更早的庞勋之乱当中,亦有个被天下草莽中人视为“杀人放火受招安”的标杆,出身一名徐州小校而如今官拜夏绥银节度使,检校尚书右仆射的诸葛爽。

而同时代的其他风云人物,比如南唐前身割据东南的杨行密就是地道淮扬地方农民造反出身的泥腿子,占据吴越的钱繆是平乱上位的小豪强出身,号称蔡州食人魔而祸害北方半壁一度称帝的秦宗权是俾将杀了主官上位的,创立闽国的王审知是乱兵中被推举出来的小头目;

更晚一些南楚的马殷也不过是个木匠出身,南平的高季兴更是别人的家奴出身,北汉的刘知远一脉干脆就是沙陀胡小姓;南汉开国的刘谦还是商人家庭出身;

只是说到刘谦周淮安却是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来,作为南汉代祖的刘谦又名刘知谦,乃是迁居闽地的小商人家庭出身,后来投军广州成为一名小校,以追击黄巢北上的残部而积功得受刺史,大概就是在自己所处的这个时间段里。

难道是自己这个意外乱入的蝴蝶翅膀,无意间把他给扇到哪个难以预料的历史边角和人生轨迹上去了么。

要说唯一比较特殊的蜀国王建,则是拜权阉田令孜为养父才开始发迹的普通都将。可以说他们大多数是在发迹之初的奠基后,通过朝廷的追认和封授才有了后来的格局和发展。

不管朝廷方面的动机和立场是如何,显然这种故事也有资格在自己身上重演了。

这一刻周淮安只觉得又是庆幸又是无奈的满心复杂之情,你说我在农民起义军里才种了点田、搞出点基业来,怎么就会给朝廷盯上了呢。。

而有了这份朝廷追认的名分之后,看起来距离自己当初订立的目标,也只剩下一步之遥而触手可及了;只要自己公开出示这份东西,并且宣布接受就可以了。也许五代之中就在没有南汉这个政权,而取而代之以自己姓氏命名的新国度。

然而周淮安很快又冷静下来,这东西也不是那么好消受的,或者说这上面的字字句句都包含着某种引而不发的恶意与用心;因为,这也意味着与义军的身份和过往的理念彻底决裂,以及完全不可避免的一场大规模火并,甚至是持续的内讧了。

另一方面则是让周淮安警惕和不安的现实,自己才去了安南几个月而已,这经他之手肃清得差不多的广州城,居然又又被人渗透成筛子的迹象了;毕竟抛去相对封闭的潮循地方不说,朝廷方面对于自己所掌握的情况,显然就是通过广州城内留守司方面给流散出去的。

好在经过远征安南之役的锻炼和磨合以后,自己多少有了相应的凭据和底气了;不然若还是之前那种状况下,只怕自己一旦把这东西拿出来,手下人当中都要炸了窝而当场闹将起来了。

但是现在有了安南劝进的例子和心理准备之后,他们也就不是那么容易激动和质疑、动摇起来;最起码那虚头巴脑的安南大都护头衔,听起来就要比这个什么务实多的潮循防御使,清远军使,要更加威风和气派的多了。

事实上,这些来自三江军的部属们,亦是颇为投鼠忌器或是忌惮无比,又带着说不明、道不清的隐隐期盼和热切,团团围观着这封东西,而时不时发出抽气和叹声来;

就像是围着一个时刻在灼烧自身的火堆,或又是个会随时窜起咬人的毒蛇一般;还有人眼中闪烁着各种矛盾与挣扎,或又是面无表情的在转动着什么别样的念头。

“至少在这件事情上我坦然无私,亦毫无不可对人言之处。。”

在一片沉寂和失声之后,周淮安主动开口对着一众亲信部下道。

“在场也都是我信重之人,你们怎么看,又都什么想法,尽管说来好了。。”

“乖乖,这就是狗朝廷的出具文书,看起来可比安南那些劝进的玩意好看多了。。”

“未想到林言这厮,竟然也是两面三刀的玩意,真是枉费了黄王的一番栽培和信重了。。”

“有什么好说的,马上砍了这出卖义军的狗厮。。”

“管头,不管你咋想的,俺们都听你挺你就是了。。”

“对对,咋们就跟着管头走就没错了。。”

一时间帐内的气氛变得热切和浮躁起来,最后只剩下几乎一致的声音来。

“你说咋样就咋样。。。反正信管头的就没错。。”

而与此同时在场当中,按道理本该对此反应最为强烈的军中第三号人物柴平,却是像是难以置信而深受打击和震撼的样子,始终脸色苍白而嘴唇颤颤却一言不发。直到周淮安将目光投向他之后,才有些艰涩的有气无力道:

“无论虚兄弟如何决定,还请看在过往的情分上,给那些老兄弟一条出路啊。。”

这句话说出来之后,柴平就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彻底破灭和碎裂了一般,却是再也无法用那些自欺欺人的理由给弥合起来了。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甚至捏紧了拳头不敢抬头去看周淮安的眼睛,生怕自己动摇或是做出什么不适宜的举动来;导致在这个场面中引发什么不测的后果来。

因为他却是想起了当初黄王围困广州时,曾修书给浙东观察使崔璆、岭南东道节度使李迢,索要天平军节度使和广州都督之职,却为朝廷所拒只给以一个羞辱性的率府率告身的旧事了。

而在打下广州之后,黄王又曾经逼着俘获的岭东节度使李迢草表再向朝廷请官,不想李迢却是死硬曰:“予代受国恩,亲戚满朝,腕可断,表不可草。”遂为黄王杀之悬首。

因此,如今朝廷封官许愿的招降敕书真正摆在了面前之后,就连自觉是苦大仇深而势不两立的他,也不免有些心徭意动起来而忍不住去想,若是得了这番的官身之后,自己会有怎样的好处和便利,又能做到怎样的事情呢。

“小柴,你这又是什么意思,你把我当成了什么人了。。”

然而,他却见到周淮安骤然沉下脸来,而露出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对自己凛然厉声道。

“或者说你觉得我可以心安理得的无视,那些无数义军将士和百姓的心意和追求,用他们累累尸骨和血泪铺出来的道路,去染红自己的一身功名前程的告身,或是信手卖个荣华富贵的好价钱么。。”

“我为天下苦难深重之人谋求出路的心意,从来就没有变过,”

“一切也还是那句话,我想要的东西只凭本事会自己去取,而且无需靠他人的施舍;”

“无论是安南那些劝进的士绅豪强也好,还是这个维持吃人世道的朝廷也罢。。于我而言并没有什么区别的结果啊”

说到这里角色扮演上头周淮安,却是很有些失望和无奈的重重叹了口气道

“更何况这份东西根本就是不怀好意包含祸心,意图乱我军心士气的离间之策。。”

“我若是不分好歹的胡乱领受下来,又将置于将头并潮循那些将士们何地呢。。又将如何面对这城中的友军邻部。。”

“难道真真要与之做上一场,好拿他们的人头去做投献么。。。或又是强压那些因为信了我们的口号和理念,而追随而来的地方军民百姓,逼他们接受我们已经变成与朝廷走狗一样的货色么。”

“一旦走上这条不归路之后,无论如何我们在事后怎么做,到头来只会自乱了阵脚或是自消了实力,可谓是正中朝廷二桃杀三士的算计了。。”

“就算再怎么贪慕名利富贵,或是谋求苟且安逸一时,也不至于蠢到这种地步吧。。当年的王大将军与黄王又是如何的闹得不欢而散分道扬镳,而人心涣散最终兵败身死黄梅的。。”

“前事之师可是历历在目啊,怎么还会有人对朝廷故技重施的手段,心存侥幸和期望呢。。”

被这么一番义正言辞的训斥下来,哑口无声的柴平不由又是羞愧难当又是意外的,却又如释重负的想起当初大军离去之前,黄巢在私下里格外交代的那些话语和意思,只觉得自己有些暗中自惭污秽起来。

“还请让我带队前往,连夜拿下林言那厮,以防夜长梦多”

然后他有些将功补过式的自告奋勇道。

“不不,暂时不要,我还希望你们能够继续保密口风一二”

刚刚扮演完坚定革命者角色的周淮安,却是缓声下来摆摆手道

“好让我虚以委蛇几天,方便将其在幕后的全部干系都给吊出来再说。。”

“不然留着这些苗头和干系的话,从长远来看始终是个心腹大患啊。。”

“明白了。。”

柴平却是重新振奋起来道。

“我会带人从城中离开,回到军营中去镇压局面和等待后续了。。”

“如此甚好。。”

周淮安有些赞许的看着他道,至少恢复了冷静和理智的他,还是可以依仗和用命的。

“顺便吧那些口风不太紧的都已经带走,以免无疑走漏了端倪和风声。。并不需要太久,也许几日内就会有所结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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