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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顷,宫人端上了白玉匜、赤金盆与玫瑰桂花蕊熏的香胰,在秦玄策面前躬身:“奴婢伺奉大将军净手。”
秦玄策接过白玉匜,舀了水,若无其事地捧到阿檀面前,简洁地道:“净手。”
在他眼里,她是一只矮冬瓜,个子小小的,没奈何,他还要屈尊微微地弯了腰,把白玉匜捧到她的手边,见她呆呆的,又严厉地催促了一句:“快点。”
大将军亲自奉水,阿檀吓得倒退了两步,紧张地摇头:“不敢、不敢。”
秦玄策没有太多耐心,冷冷地道:“怎么,要我替你搓手吗?”
更不敢了,简直吓死人。
大约大将军是在嫌弃她手上的鱼腥味吧,阿檀战战兢兢的,马上把嘴巴闭紧了,乖乖地伸手去洗。
左右诸人皆惊,面面相觑,云都公主当场变了脸色。
阿檀把手洗干净了,还小心地摸了摸鼻子,觉得闻不出什么味道了,这才放心。她手指上的伤口沾了水,疼得越发厉害了,她又偷偷地掏出一条帕子,把手指给扎起来了,还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节。
她在那里扭扭捏捏地做着小动作,还以为旁人注意不到,小鼻子皱起来的模样很可笑,手指头扎得鼓鼓的,像个小萝卜,也很可笑。
秦玄策的眼中带上了淡淡的笑意,但很快将目光转走了。
云都公主的手在桌案下面揉着一条帕子,揉来揉去,差点揉烂了,她不敢抱怨秦玄策,却对太子娇嗔道:“皇兄不是说好了,今天要吃金翅鲤的鱼脍吗,怎么那切鱼脍婢子却自顾自下去了,我还等着呢。”
太子含笑,转对秦玄策道:“那就要问玄策了,你家的这个婢子是从宫里出去的,据说切鱼脍的刀工比御膳房的一帮人都强,孤也想尝个新鲜,你怎么一来就把人叫下去了。”
秦玄策神色自若,回道:“这个粗使丫鬟,白生了一张好脸蛋,其实却十分蠢笨,日常懒怠不堪,支使她做丁点事情就要摆脸色给我看……”
这个人,简直胡说八道。阿檀脸都涨红了,又羞又急,忍不住在下面轻轻地扯了扯秦玄策的袖子,想求他别说了。
秦玄策面无表情,目不斜视,“啪”的一声,打了一下阿檀的手背,把她的手拍回去了。
那一下打得不轻不重,但阿檀的肌肤极细嫩,还是觉得有点儿疼了,她泪汪汪地把手缩回来,委委屈屈的,摸了又摸。
秦玄策放下酒杯,用冷静的声音继续道:“如此不中用的下人,怎配在太子及诸位王爷面前献丑,若说到刀工,我虽不常用刀,但擅用剑,刀剑本是同源,不如我替诸位切鱼。”
他说到此际,脸色倏然一冷,伸手在案上一按,沉声喝道:“来人,取我的剑来!”
桌案震了一下,这一声,宛如将军临阵前,叱喝风云,煞气扑面而来。
众人又是一惊,胆小的鲁宁公主还抽了一口冷气,用袖子捂住了嘴。
太子失笑,急急阻住:“大将军挥剑切鱼,这排场太大,孤可吃不下,还是打住吧。”
太子摆了摆手,宫人们伶俐地将案板、刀具、鱼生等物件撤下去了,就此揭过不提。
云都公主气鼓鼓地别过脸去,但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悄悄地转回来看了看秦玄策。
秦玄策坐在那里,也不太和旁人说笑,只是淡淡的,和太子喝了几杯酒。
这个男人面色冷冷的,总是带着一种倨傲严肃的气质,让人不可亲近。越是这样,云都的心就跳得越快,活似小鹿乱撞。
但云都公主还未鼓起勇气和秦玄策搭话,酒刚过了一巡,秦玄策就起身告辞。
“臣不胜酒力,太子殿下可否容臣先行告退?”
太子也不强求,含笑道:“想来是今日这于阗葡萄紫不合玄策的口味,罢了,今日且放你一马,改日孤去父皇那里要一坛翠涛玉薤酒,和你对饮,定要不醉不休。”
秦玄策为天子近臣,手握兵马大权,如此,东宫与他君子之交淡如水即可,彼此心照不宣。
秦玄策略一拱手,带着阿檀出去了。
外头不知何时已经开始下起了雨。
鸱吻的檐角从宫墙的上面伸出,滴滴答答的水落下来,溅湿了栏杆。长长的青阶外挂着如丝的雨幕,仿佛有雾气在其中弥漫,长安的春末了。
宫人为大将军取来了油纸伞,阿檀伸手接过,撑开了伞。
可是,他生得那么高,她只能踮起脚尖,举高手臂,还要仰起脸来,小心地为他打伞。
秦玄策看了看阿檀的手,帕子还扎在她的手指上,依旧是个可笑的小萝卜。
他不动声色地把伞接了过来:“你这么矮,都要把我的头磕到了,笨,连打伞都不中用。”
又被嫌弃了。阿檀有点哀怨,脚尖偷偷地向后挪了一步。
此时,从后面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大将军请留步。”
云都公主撩着裙子,几乎是小跑着跟了出来,她素来天真娇蛮,便是这般失仪,也无人敢说她。
她跑到秦玄策的面前,年轻的女孩儿,脸蛋红扑扑的,眼睛里带着明亮的光,看过去如同春天里盛开的花。
“大将军为何匆匆就走?”云都公主不太敢直视秦玄策的脸,而是微微地侧着头,带着羞涩的笑容,脆生生地道,“若是不胜酒力,我那里有新近上贡的蒙顶甘露茶,为大将军沏上一壶可好?”
她是金枝玉叶,自幼尊贵,便是要天上的月亮,也有人哄着她,如今却敛了眉目,在这个男人面前竭力做出温柔可人的姿态。
无奈秦玄策却不领情,他好似天生缺根筋,风花雪月皆不为动容,他甚至没有转身,只是略一回头,生疏而客气地道:“不敢有劳公主。”
旋即,他对阿檀严厉地吩咐了一声:“走了,别发呆。”
他举步前行,径直而去,阿檀急急跟上。
云都公主怔了一下,含着眼泪,在后面气得跺脚。
……
春天的雨敲打着油纸伞上,发出一种悉悉索索的声响,温柔而安静。
阿檀低着头,提着裙子,看着自己的脚尖走路,雨点落下,素净的绣鞋上沾了雨水,很快洇湿了,她有点儿心疼。
下一刻,雨点就消失了,秦玄策把伞移到了她的头顶上。
阿檀抬头,有些惶恐:“二爷,我不需……”
但眼看着秦玄策的脸色,她识趣地把下面的话给咽下去了,这个主子赏脸替她做事的时候,就容不得她说个“不”,她只得怯生生地道:“谢二爷。”
秦玄策看了阿檀一眼,不耐地道:“伞太小,凑近些。”
“哦。”阿檀听话地贴过去。
宫巷狭长,青石砖沾湿了雨水。
要依秦玄策的吩咐,凑近些,又要提防着不能凑太近,免得踩到他的脚,阿檀“哒哒哒”地挪着小碎步,一不小心蹭到他的手臂,又要胆怯地后退一点儿,她可太辛苦了。
所以,她如今走路的模样就像一只翅膀没长好的小雏鸟,撞撞跌跌,毛绒绒、软乎乎。
秦玄策忍不住翘起嘴角,很轻地笑了一下:“好了,气消了吗?”
“呃?”阿檀眨了眨眼睛,很快明白过来他问的意思,她的脸上又开始发热,为了掩饰这种慌乱,她低下头去,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没说是,也没说否,女人嘛,大抵如此,扭扭捏捏,黏黏糊糊,叫人心烦,秦玄策这么想着,声音却依旧是平稳的:“你想要什么赔礼,尽管开口。”
从“赏赐”变成“赔礼”了,秦玄策觉得自己已经用尽了这一辈子最大的耐性,这婢子要是还给他使脸色看,他就……就算了罢了,还能怎的?
阿檀本来想摇头,但小脑袋刚刚晃了一下,忽然顿住了。
她抬起脸,望向远处,此处是东宫,朱瓦层叠,檐角勾错,高高的红墙之后,是禁庭内宫,她曾经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
其实离开不过短短三个月,却恍然如梦。
她的心被一种突如其来的思念占据了,汹涌澎湃,几乎无法抗拒,她鼓起勇气,嗫嚅着恳求:“我想去掖庭看望我母亲,这个,可以吗?”
她说得那么轻,嘤嘤啾啾的,比下雨声还小。
秦玄策的脑壳有点疼:“大声点,别学蚊子说话,嗡嗡嗡。”
谁是蚊子?阿檀娇嗔地看了他一眼,但是,这会儿有求于人呢,她可不敢矫情,清了清嗓子,用又甜又软的声音道:“赔礼什么的不敢当,但求二爷恩赐,带我回掖庭看望一下我母亲。”
她不自觉地又在撒娇了,眉尖若蹙,似轻烟柳色,一股可怜巴巴的神色,眼波含露,似春水涟漪,又是一种妩媚勾魂的风情,当她这样望着一个人的时候,大抵连最坚硬的铁石都要为之溶化。
这婢子,正经不过三天半,又开始妖娆作态起来了。秦玄策有点拿不住伞,偏了一下,雨水溅了进来,湿了他的眉睫,一点微凉,指尖却有些发烫。
阿檀团起手,拜了又拜,活似一只乞讨食的兔子,看那神情,恨不得踮起脚、蹭到秦玄策身上扯他衣角:“求您了,好不好,嗯?”
最后那个字仿佛是从鼻子里发出来的,大不端庄,带着软绵绵的颤音,宛如轻丝缠绵。
秦玄策“哼”了一声,脚步不停,矜持地吐出一个字道:“走。”
他这是答应了吗?阿檀欣喜万分,蹭蹭蹭地跟了上去,犹豫了一下,小小声道了一句谢:“二爷大恩,这世上再没人比您更好了。”
马屁工夫不是很好,明显过分虚伪,说得弱弱的,底气都不太足。
但不妨碍秦玄策把下巴抬得更高了一些。
东宫在东,掖庭在西。秦玄策带着阿檀从崇德门穿过去,到了西边的延英门,先去了北衙禁军的值房。
当值的卫官见了秦玄策,急忙过来行礼:“大将军到此,小人有失远迎,不知大将军有何吩咐?”
秦玄策大马金刀地坐下,命人先去叫太医过来。
太医署听闻大将军有召,不敢怠慢,太医令亲自带了两个属官过来。
及至太医到了值房这边,秦玄策指了指阿檀,道:“她的手受了金创伤,给看看。”
阿檀受宠若惊,伸出她包成小萝卜的手指头,摇了摇:“不碍事的,那很不必。”
“去。”秦玄策一脸严肃。
一老两少三个太医围着阿檀,紧张地把她手指上包扎的帕子解下来,定睛看了看,齐齐擦了擦汗。
真真是来得及时,再晚一点,伤口都要愈合了。
太医们在宫闱中伺奉已久,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没见过,这也不算啥,三个人相互看了看,使了个眼色,还要慎重其事地给阿檀把了脉,商讨了半天,拿出药膏和纱布,把阿檀的手指头认真地包扎了起来。
包得漂漂亮亮,可比原来的小萝卜好多了。
末了,老太医还一本正经地嘱咐道:“仔细着点,手指莫沾水,老夫明日遣人去贵府上,给你每日换一次药,差不多过个两三……呃,五六天就能好了。”
秦玄策这才满意了。
阿檀感激不尽,给太医躬身致谢。
太医避开,回礼道:“不敢当,小娘子多礼了。”
这当口,高宣帝身边的御前宋太监过来了,笑眯眯地给秦玄策作揖:“大将军来给皇上请安吗,怎么不上去?”
秦玄策起身相迎。对于高宣帝身边的人,他还是客气的:“有些许私事,本想叫个小黄门带路,不意惊动了宋公公,罪过。”
宋太监笑道:“老奴左右也是闲着,听说大将军叫人做事,就过来了,大将军怎么和老奴怎么生分起来了,折煞老奴也。”
秦玄策递给宋太监一锭金子,指了指阿檀,道:“此,我府中婢子,乃旧宫人,其母尚在掖庭,今日随我入宫,意欲顺带看望她的母亲,请宋公公行个方便。”
宋太监接过金子,不动声色地塞到袖中。皇帝身边的红人,在乎的也不是这金子,而是大将军的交情,你来我往,这交情才能长久。
“小事一桩,好说。”宋太监也不再多问,他手中拂尘一甩,对阿檀微微弯腰,做了个请的姿势,“那姑娘,请随我来吧。”
往日在宫中,如宋太监这等身份的人,阿檀远远地见了,就要躬身行礼的,哪曾想今日这般境遇,她战战兢兢地跟上去,说话都有些结巴:“是,有劳公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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