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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恭且把支摘窗底下的方凳向前拖出来一点,“吱嘎”一声,坐下去,倚着墙,半寐不寐的抖一下衣摆,把腿儿架起来,散着一身的困倦乜着笑眼,“我早说你不中用,这么些年的书读了也是白读,还等你?那县令已经许我把两口棺椁带走了。只是送回常州,要五十两的船资,你有没有?”
给他这么一说,安阆早是脸皮挂不住,又听他要五十两,哪里有?他很是尴尬,勉强一笑,泄露着浑身的窘迫,“不瞒你说,我是分文没有,到南京的盘缠还是刑部的一点公费银子。”
良恭一听这口气,掀开眼皮打量他一眼。见他背着个褡裢,脚上那双泥泞不堪的鞋也磨破一层,可谓是破尽青衫尘满帽。他们两个,一个为恩,一个为情,想不到都弄得一身狼狈。迫不得已的,又在异乡共为了“天涯沦落人”。
那狭窄的支摘窗外,可见这繁荣南京的一角。临到黄昏也依然喧嚣,窗户底下的街上,少年风流,佳人倚楼,铺子不舍得关门上板,小贩也不舍得收摊,非要熬到不见五指才肯甘休。
良恭听见他肚里“咕噜”一叫,自鼻稍里笑出来,“你别是还没吃饭?”
安阆简直无地自容,臊红了一张脸,“不瞒你,我是早上才赶到南京,一径就去了衙门,哪还顾得上吃饭。”
良恭听出来是婉转的说法,多半是没钱。便立起身来,往铺上枕头底下摸了把钱掂在手里,朝他抬一下下巴,“走,对街馆子里吃饭去。”
安阆忙把他握钱的手腕摁住,“眼前不是要五十两船资?可得省检着些,将就在街上买两个馍馍来吃就好的。”
良恭抛着一把铜板好笑,“这里再省也省不出五十两来。先吃饭,再另想弄钱的法子。”
能有什么法子?想来想去,唯有坑蒙拐骗,重操旧业。可巧那馆子旁边就是一家赌坊。酒菜齐备了,良恭先不忙着吃,一径走出门来,到隔壁掀了两片帘子往里瞅。
里头和以往的印象丝毫没有出入,不论何地的赌坊都是乌烟瘴气人声嘈杂,一个个赌鬼踩在凳上,面目狰狞,嗓子沙哑,恨不能将命吼出去半条换一场赢局。
不一时闲步回来,安阆方提起箸儿叫他吃饭,因问:“你到哪里去来?”
良恭未答,反过来问他:“你身上有什么值钱的物件没有?”
安阆笑道:“你到我家去过,你见我家中可有什么值钱的物件?我这回出门,就带了二十两银,还有一块残墨,一支秃笔,一方旧砚。”
良恭默然思索一会,不再多说。
及至吃完饭回去房内,安阆坐在那里跼蹐不安的,良恭看他一眼,另给老掌柜几文钱,要了床铺盖来铺在地上。
安阆很不好意思,忙帮着理铺盖,“你睡床,我睡地上。”
良恭吊起眉来藐视他一眼,笑了两声,“安大爷,地上寒气重,你这文弱书生在地上睡一夜,明早起来岂不是要病?你病了倒不打紧,还要费钱请郎中,咱们可没这闲钱。”
安阆讪笑了两声,没再推辞,反说:“你不要再叫我什么安大爷的,听着老像是在讽刺我一般。”
“你竟听出来了?”良恭微微讥笑道,“这时候叫你安大爷,改明日就要叫你‘安大人’了,这回到北京一趟,不知谋得个什么官职?”
安阆脸皮直烧,心里却是一片冷意,“你这是笑话我。什么官职,我想我是没做官的命。”
良恭猜也猜得到,安阆一个没钱没势的穷榜眼,又是尤家的亲戚,能有何为?吏部还不是只管敷衍着。
他嗤笑一声,没再说话。
安阆看他两眼,琢磨半天,沉着嗓子问他:“想你我两个往日无怨近日如仇的,你这般烦嫌我,是不是因为大妹妹?”
良恭就收起讥笑不吭声了,走去点上蜡烛,坐在地铺上沉默好一阵,方朝他抬下巴,“把你褡裢里的东西摸出来我瞧瞧,看看有没有用得上的地方。”
安阆狐疑着都掏出来,果然只得一块残墨,一支秃笔,一方旧砚。良恭丢了那笔,抛了那墨,把那块砚台端在手里细看。倒是一块椭圆的蟹壳青澄泥砚,砚首浮雕苍松,尽管用旧了,也看得出雕工精湛。
“这还是当年安姨父送的。”安阆说起来,便是一声长叹,心内无限唏嘘。
良恭笑一声,“明日就拿它一用。”
“这都用旧了,典也典不了几个钱。”
“就是用旧了才好哩。”良恭说着,两手抱在脑后倒下去,“吹灯。”
一灯明灭,一月浮沉,就是鸡鸣五更。良恭将安阆拍起来,领着他一路往罗亭家中去。赶上罗亭近日在预备亲事,恰好新做了几身好衣裳。良恭暂借了两身来,又往铺子里买了两把白扇,两支画笔,几样颜料,回到旅店内现将两把扇展开,在上头作画,连那衣裳也一并叫安阆也换上。
安阆不明所以,凑来看他画扇面,“想不到你还会丹青?”
良恭一眼不抬,“你想不到多得很,一个只知闭门造车的酸相公,晓得什么天高地厚。”
安阆无故又吃一瘪,斜下眼恨他一回。
隔会换好衣裳,又说:“无端端的借人家的衣裳做什么?你我读书,何必如此贪慕虚荣,这衣裳虽磨破了些,也能勉强裹身,此时虽然转冷……”
听得良恭十二分不耐烦,冷声打断,“你懂个屁!只管换上就是了,哪来这么些废话?”
安阆脸上惊了惊,慢慢才委顿地走到铺上坐等。两京里走这一番,把他一颗为官之心早灰了大半,不再想什么功名利禄之事,因此心内再没有那高人一等的念头,受了气,也只好默默咽下。
落后便不多话,良恭说他便听什么,跟着他一路转到繁华街市上来。恰到午后,二人先寻了间馆子吃饭,又悠哉悠哉在街上逛了小半个时辰,才慢条条朝家赌坊走去。
安阆大惊失色,一把将他拽住,“你要赌钱?读书人,最忌一个赌字。何止读书人,这世上,人人都不该去赌!这赌可是刮骨钢刀,不是正道!”
良恭把胳膊肘一掣,扭头瞥他一眼,“你还有别的法子弄钱?”
“我可以去写几幅字来卖。”
“卖字?“良恭吭哧吭哧笑出声,“你怎么不说等你生个儿子,等儿子状元及第光宗耀祖了,咱们也就有船资回常州了。”
安阆便讪着低下头去,不好再多说。良恭拿胳膊肘将他抵一抵,“一会进去里头,你按我说的搭腔。少他娘的放你那些酸屁,敢多说一句,老子把你舌头割下来。”
叫良恭一吓,他不敢吱声,耷拉着肩膀听他好一阵交代,又嘱咐几番,二人才踅入赌坊内。
这等销金窟最是无钱莫进的地方,良恭将仅剩的五两碎银揣在身上,踅入坊内,先拣了个骰局坐下,赌大小,摇了一把骰子,赢得二两。喜得安阆在后头暗暗掣他,他不理会,又摇一把,倒输三两。
接连输赢好几场后,他在身上摸一摸,咂嘴向桌上笑道:“对不住诸位,没钱了,不耍了。”
因见他器宇不凡,衣着富贵,态度又散淡,仿佛不拿钱当钱,随便一押就是二三两银子。又闻得他与身后同伴交谈中,不似此中常客,说的都是些门外话。故而众赌客拿他二人当个不懂行的富闲子弟,皆摩拳擦掌等着赢他二人的钱。
此刻他说要走,众人哪舍得放,纷纷款留,“看这位大官人气度不凡,哪像没钱的?按说输这点钱在大官人应当不算什么,怎么就生起气来了?可不兴如此,要叫人小看了。”
良恭“唰”一下抖开折扇,撑在桌上道:“为这点钱何至于生气,我的确是没钱了。我是外乡人氏,到南京游玩,所带盘缠皆搁在朋友府上。今日不过出来闲走走,未带那么些银两在身上。”
局上之人皆是些有些财力的粗人,也有些见识,却见识不广。因见他扇面上的那副山水画得好,又说不出哪里好来,横竖是与那些官贵人家挂在墙上的相差无几,便认准他是个官贵子弟。
愈是不舍得放手,劝道:“看你身后这位朋友也是器宇轩昂,想必也是位贵人,你何不问他暂借些银两?”
安阆也似模似样地收起扇来,握在手中向众人打拱。须臾半低下腰,凑在良恭耳畔,用半低不低的声音说:“我以为你带足了钱,因此我就没带。我身上只得那方一会要送给应天府赵大人的砚。”
众人正好听见,也有人知道应天府衙内果然是有位赵姓大人的。又想他二人外乡口音,不但晓得这位于大人,竟还与之有来往,更笃信二人身份富贵。
此时良恭拿胳膊肘戳一戳安阆,“那你先拿出来,总不该叫我下不来台。”
安阆却笑,“我看算了吧,你本不擅此道,倘若输没了,我上哪里再去寻这样一件东西?”
良恭反手拿扇柄将他点点,“哎呀我的安兄,你只管拿出来,倘或输了,我那副吴道子的绝迹,就赔给你。”
“悄然”商议片刻,只见安阆不甘愿地摸出那方旧砚搁在桌上。众人皆抱着一颗敬畏之心去瞧,见这砚台古朴陈旧,雕工极精,一时看不出个所以然。
良恭便拿扇柄略微朝这砚一点,“诸位,别看这砚抬使得旧了,旧也旧得有名堂!这是件唐时旧物,是玄宗皇帝赏赐李太白的一方澄泥砚。后又落入正道先生之手,正道先生正是用这方砚作了《清明上河图》。机缘巧合,我这位安兄高中榜眼时,颇受翰林院施大人青睐,施大人就将这砚送给了安兄。本是情义之礼,不该拿来此间玩乐。不过我今日还未尽兴,非要赢你们一局不可。就随你们来押,输了,东西你们拿走,绝无二话。”
这班人哪里认得什么古董,只是见他二人谈吐不凡,深信不疑。何况横竖都是赌,于是坐的立的都纷纷拿出钱来押。
谁知这一把,倒令良恭赢了五六十两。他赢了仍不急着走,只将砚台还给安阆,又接连拿钱赌了几局。这大半日输输赢赢,倒赚足五十两出来。
比及日暮回到旅店内,安阆方问:“你编的那些瞎话我倒是明白了你的用意,不过是要些赌资。可为何那一局赢了五六十两还不走?你就不怕再玩下去又输得精光?”
良恭笑着从怀里摸出几颗骰子出来,向天上一抛,又接在手中,“不过是做个样子,赢了钱就想走,在赌场可是轻易走不脱的。”
安阆顿悟,乍惊一下,“你敢出老千?你就不怕被他们抓住?”
“抓我?我出千的本事比我说瞎话的本事可要大得多。”
安阆在床上坐下,看他一眼,“既有此本事,怎么还落魄至此?”
良恭鼻管子里哼出来一声,不知是对他的不屑,还是对自己的不屑,“不是你说的嚜,赌不是正道。”
哼完便是两厢沉默,各有沉吟。良恭隔会又道:“明日起来,去雇两车,将老爷太太拉到码头,咱们即刻就启程回去。”
他早是归心似箭,可说完这一句,又有些近乡情怯。他坐在支摘窗底下,眼睛狭窄的窗口外一瞥,那天色压下来,到处都蒙着一层昏昏的黄,如个虚构的残梦,只怕捕捉不住。
这残梦是嵌在昏昏的铜镜里,镜里那张脸,有些呆滞,眼睛也有些红肿,想来是在昨夜里哭过了。
妙真是做了个混乱不清的梦,一会梦到老爷太太给送上了断头台,一会又梦到良恭不知是带着那包银子走到了哪里,仿佛是个逍遥窝,他左拥右抱,寻欢作乐,成了人家的座上宾。
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看来不可信,她一向想都不敢去想的事,还是逃不过要从梦里冒出来。她只管望着镜子出神,连花信叫她几回也没听见。
后来花信把她肩膀扒一下,拧了条面巾来,“姑娘先洗脸,洗过脸好吃早饭。”
妙真眼波跳动,回过神来搽脸,声音捂在面巾底下,有种懒洋洋的可爱,“不要再叫妈妈烧饭了,她病得那样子,每日还要打着精神做那一日三餐,这两天好似又病得重了些。”
花信咕噜道:“那谁来烧,我可不会烧饭。况且还有许多活计要做。”说着,接了面巾来掷在盆里,“白池怎么还不回来?只晓得在亲戚家躲懒。”
妙真也奇白池怎的老不回来,每回问林妈妈,她老人家又总是支吾。她今日非得要去问个清楚,这厢梳洗毕,便并花信一道外院厨房里去。
那厨房里倒是一番热火朝天的景象,站在半掩的门前看,严癞头光着膀子在灶上炒菜,林妈妈坐在底下为他烧火,时时笑睇他一眼,“你成么?没见过大男人家还会烧饭的。”
严癞头咧着牙口笑,“您老尽管放心,我从小没了爹娘,也没有亲戚照料,都是自己烧饭给自己吃。谈不上什么美味,家常吃总是能入口。我看您老还是回房去歇着,油烟呛人,又带得您咳嗽。”
林妈妈本来要咳嗽的,听见他如此说,忙把嘴捂住撇到一边压着声咳了几声。咳完就笑,“你这个人,看着粗,心还细。你多大年纪了呀?娶过亲不曾?”
“二十六了,也没个亲人给我张罗,就耽搁下来了。何况我没钱,谁家肯把闺女嫁我?我看打光棍也没甚不好,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两个人皆笑一阵,林妈妈心窍一动,往灶里丢了截干柴,待要站起来。严癞头那里正往锅内淋了半瓢水,见她起来得费力,忙盖上盖转来搀她。
林妈妈笑着窥他,心道此人粗看时有几分吓人,看得久了倒觉有些憨厚。她顺手拍一下他的胳膊,“你站直了叫我好生看看身量。”
严癞头便把手放下去贴在腿边,昂首挺胸地立正了。很是虎背蜂腰,林妈妈点点头,“我看你和花信那丫头倒配,那丫头也是二十来岁了,再耽搁下去,不知几时才有个了结。”
叫花信在门外听见这话,脸马上垮下来,顺手将端着的水狠狠朝地上一泼,“叮呤咣啷”推门进去。看也不看两人,将盆找个地方搁下,就“噼啪”掸着裙子出去。
走到妙真跟前,妙真拉了她一下,她仍是不理会,挂着脸又由洞门下拐进二院去了,林妈妈喊她端菜她也装没听见。
而后妙真笑着踅进厨房,“她听见你们方才说话,害臊了。”
林妈妈不以为然,“我看她不是害臊,是生气。她瞧不上人家宁祥,想要个能算会写的管事相公。咱们落到这里来,拢共就这几个口人,哪里还给她找个管事相公去?瞿尧啊?瞿尧才瞧不上她。”
说话就端着两个盘子出去了,妙真待要跟出去,严癞头却揩着一脸烟熏的汗跑来,“大姑娘,花信姑娘果真瞧不上我?我自觉我这人还是不差,你瞧着呢?”
妙真“咯咯”仰着脖子笑起来,“我看你还是先把衣裳穿上吧。”
第57章 天地浮萍 (〇四)
新租这宅子虽旧, 却自有一种古朴雅致,格局方正,前后院中皆有庭轩。
后头这院里原是浓苔遍布,杂草丛生。邱纶使人来将杂草拔除, 又嫌空旷, 便在正屋对面设一处假山。假山后连着前院的厅堂,一旁种着棵老垂柳。这时节衰草荒烟, 满地黄叶, 映衬着黑漆的门窗游廊, 倒别有一番凄丽精致。
林妈妈住在东屋里, 妙真拧着个提篮盒进来, 见她睡在床上, 便来搀她起来, “妈妈才刚摆了饭,怎么反睡到屋里来了?是不是和花信生气呀?”
“我哪会同个小丫头生气?我是胃口不好,方才在厨房熏过一遍,就觉得饱了。你在那屋里吃你的好了, 又提过来做什么?”
妙真把嘴噘着道:“妈妈不吃, 我哪里还能吃得下呢?”
说着笑嘻嘻递过箸儿去,和林妈妈两个在这屋里同吃。妙真借此机一定要让白池回来,便向墙根下那张罗汉榻瞅一眼,“我们搬到这里好些日子了,怎么还不叫白池回来?她连门都不认得, 妈妈该叫她早点回来。况如今我们连烧饭劈柴的事都是自己做, 也缺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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