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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定下来的试贴诗是一副图画:一个农民在种地,一个儒士在旁边埋头读书,一个商人拉货从旁边路过。

这幅图有多种理解,全看考生们诗句是否紧扣自己理解的主题并进行加深,许清元并不给出唯一的标准答案。

第二场的题目最终拟定的是诏、告、表各一篇,没有判语。

经过所有考官轮番考量,几次推翻重选,十几天后,最终选定的五道策论题分别为:

第一题:“岁终,各地赋籍上汇户部,以定税银。”

第二题:“欲善其事,先利其器。悦以使人,人忘其劳。”[注]

第三题:“寒冬,某地地动,人、物皆损,何以应对。”

第四题:“汀州百姓数万,何以建一人口相若之府?”

第五题:“丞相,古官职,金印紫绶,掌丞天子助理万机。”[注2]

五道题出完,前面四道虽然涉及各个方面,但特征明显就是重实践轻理论,对于整日埋头苦读圣贤书的考生们来说算是偏、难题。而最后这道题就让其他人不得不猜疑许清元是否有所藏私了。

孙翰林隐晦地向她提醒过这样影射时事不太好,许清元却反问:“既考时事,为何避而不谈大事?”

“如果上面责怪下来也有我担着,”许清元复低下头继续核审乡试考题,“孙大人若实在担心,我便把查舞弊那档子事给你,到时候你只管说不曾接触考试出题,也能挡挡灾。”

孙大人憋得脸通红:“下官是一片好心!”

“我也是。”许清元答完不再言语,孙翰林一甩手气呼呼走了出去。

与此同时,在城中客栈住宿的张闻庭没有一天不出去,但却不是每次都带着曲介两人。

因为锁院之前许清元嘱咐过面子上一切都要听张闻庭的,但也要保证他的安全,两个护卫也就没有非得跟着,而是选择了暗中保护。

城中学子们已经收到了主、副考官的消息,书店中许清元和孙翰林两人的书被抢购一空,他们认为许清元出版过两部律法书全国闻名,这样的考官出题范围总是会更加明确一点,接下来这段时间他们必须要转移学习重点到律法和判语上才能取得好成绩。

茶馆内,一桌四个男秀才正在品茶聊天。

“许大人当初一本商论天下识,朝廷为此设立法人司,我看这次策论题目一定不少跟法人有关。”

“再怎么说那也是许郎中和许翰林合著的,哪赶得上后来许翰林自己讲的知识产权呢?”

“你们有所不知,除了这两本之外,我还听在京中的亲戚说,她当初讲的民间借贷可是革新了各地官衙关于借贷的审法,这一块也不能忽视。”

“这到底是考儒学还是考律法啊,之前谁能猜到是她来监考,我律法学的最烂了。”

张闻庭静默地坐在一角茶桌边,露出一个不以为然的笑容。他放下茶杯,准备起身走人,在等小二结账的时候,却听见旁边桌子有个身穿墨兰衫裙的女秀才出言否定道:“不是这样的。”

那桌男考生看向她后,她断然地说:“许大人看似注重律法,实则其提出的律法皆是为民生考虑,所以依我之见,这次乡试所考题目不会囿于书本,考生应当多注重实际才对路。”

“此话不通,律法不就是用的吗,当然贴近实百姓,但其中蕴藏的律法逻辑却不是一般人能轻易掌握的,这才是许大人考察的重点。”

女子淡淡看了他们一眼,在桌上留下几枚铜钱:“不必多费口舌争辩,到时候上了考场一看便知。”

“你!”男考生站起来想要追着走出茶馆的女子理论,却被朋友拽住了手臂,只得气道,“头发长见识短。”

结过帐,张闻庭出来追上那名女子,搭话:“姑娘留步,在下姓张,去年刚通过的院试,对于您方才的话很有感触,不止可否赏光一叙。”

女子挺直着背转过来,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虽然觉得他说的是真心的,但还是摇头道:“我不便与男考生过从甚密,抱歉。”

张闻庭看着她的背影,浅笑一下,转身回了客栈。

曲介见到他回来后松了口气,目送张闻庭上楼回了房间,半刻钟后,葛高池才从外面进来,两人互通完消息,觉得没有什么异常,各自回房休息。

第二天,葛高池起来,去敲了敲张闻庭的房门想要叫他起床,可无论怎么敲都没有人回应,他慢慢推开门发现里面已经空无一人。

他忙去找曲介,却发现同伴也已经没了身影。

作者有话说:

中秋快乐!!~~

[注]:出自《齐民要术》

[注2]:出自《汉书》有改动。

第122章

乡试正式开考。

第一场题目除了试贴诗有些难度之外还算中规中矩, 学生对于试贴诗发表了不同的看法,但是谁也说服不了谁。也有人提出或许这道题目的答案并不唯一, 可这样就更能分出好坏优劣。有些时候立意选的好, 确实事半功倍。

好在第一场考试没有人作弊,这也是题目类型的缘故,要是连帖经墨义和试贴诗都写不出个大概来, 实在没必要铤而走险。

许清元虽然不必监考,也不能外出,但却牢牢关心着每个流程, 她自己也是乡试监督的一环。

到第二场考试完毕后,考生们就没这么轻松了, 因为主考官是许清元,所以他们这段时间基本都在集中复习律法和判语, 谁知道考试中一个判语题目都没出。众人失望的同时, 也有人揣测是不是许清元太过软弱,所以她的考题没有得到其他考官的认同, 退而求其次选择了稳妥不出错的题目。

这些人自觉得已经窥见天机, 连忙调整复习策略, 把第三场考试策论的重点放在四书五经中的理论上。其他人就算没有想到这种可能性,也满以为这位许翰林会出很多律例题目,一头扎进相关书籍中复习的昏天黑地。

然而等到上了考场,众考生一见那五道策论题目,绝大多数人都傻了眼。虽然考试过程中不允许考生交头接耳, 可是众人的叹息却此起彼伏,从口中一直落到心上。

考察丁银的第一题还算好答, 毕竟是今年的“热点”问题, 之前就有许多人预测会考到, 汀州也绝对不是唯一一个考到的府。

第二题的题干倒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毕竟有句“欲善其事先利其器”的成语在,出处大部分人也答得上来,就是不知道把此句话作为题目的话应该如何作答。这位许翰林究竟是考表面意思还是要拔高立意,这是一个问题。好在如今许清元自己倒是不用再受这个罪了。

其实有心的考生很容易发现,第三、第四道题目考察的完全是实务问题,在第二题的判断上自然也会倾向于从改良农业甚至其他手工业的工具方向解答。只不过这部分知识真的非常冷僻,学生们都是十年寒窗不事生产的文弱学子,除了农家子外很少有人真的关注农业,更不用说被他们视为“贱业”的手工行业。

许清元此举就是想影响考生们原本的固有思想,放下对行业的偏见,让他们知道技艺、技术改革的重要性。

后面的第三、四道题目是考察考生们作为一个管理者的素质,看他们考虑的是否正确、全面、细致。

前面这些题目再难总还是有人偶有涉猎甚至胸有成竹的,但是最后一道题着实让人难以下笔。

大家都是读书人,对朝堂中的事情比普通老百姓更为关注,谁不明白黄老尚书如今声势正旺,立相一事既有同党暗中推动,也有百姓们发自内心的支持。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即便是皇帝也不能十分违逆。可是许翰林是女官,和皇帝同处一条船上,这一点就决定了她不可能真的希望黄老尚书成为丞相。

但是男考生们自己肯定是站在黄老尚书一方的,乡试当前,他们面临着信仰和前途的抉择。

虽然嘴硬,但在这种情况之下,绝大部分人都会屈从于现实的威压。男考生们一个个带着忍辱负重的表情,艰难地一笔一划写下违心的策论文章,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谁强迫他们干什么似的。

考生之中,有一个叫做房平乐的女子,她凝视着最后一道题目久久不肯下笔。

她没有见过许翰林本人,不知道她的脾气性格,就像其他人认为的那样,房平乐也觉得对方必定是反对黄老尚书坐上丞相之位的,可是她思来想去,觉得从百官们的角度来说,这件事并不一定是坏事。

考科举的没有不在乎成绩的,房平乐也是如此,她家中贫苦,是父母顶着上面几房的压力供她读书。之前考出过一个秀才算是狠狠扬眉吐气一番,但是秀才也并不多么值钱,家里人希望她努努力考个举人出来,一家子就能改换门庭,这也是她一直以来的目标。

房平乐的背后是全家十几年的付出,她不应该只考虑自己。

一直被安放在桌上的毛笔被人轻轻拿起,蘸饱墨水。房平乐闭了闭眼睛,在考卷上奋笔疾书起来。

在贡院中的考生们绞尽脑汁为前途拼搏的时候,曲介正在谨慎地执行许清元暗中交代给他的任务。

那天早晨他醒得很早,悄悄守在楼下,不久就看到张闻庭从房门出来,避着人雇了一辆马车,往城外走去。

曲介一路跟在他们身后到达了一个小村庄中。张闻庭遮遮掩掩地走进村中一户大户人家的宅中,曲介不方便继续探查,想在附近找几个人问问这户人家的名姓,却不见任何村民经过。

他在远处蹲守一刻钟后,才有一个小女孩提着篮子瑟瑟发抖的路过这里。

曲介连哄带骗终于从小姑娘口中了解到了关于这户人家的一些“传说”。

“吴家是我们青河村最有钱的人家。”九岁多的小女孩紧紧地捏着曲介给她的三枚铜板,将自己知道的事情一股脑说了出来,“我娘说他们家造孽,拐别人家的小孩子,所以吴家的小孩子都死了。娘让我千万不要经过这里,但是我上午割草走的远,又急着回家,才路过他们门前的。”

“爹还说别看他们现在明面上做的是猪肉生意,实际上还在继续诱拐小孩。如果只是把孩子们卖去大户人家做丫鬟小厮还不至于这么‘损阴德’,但是他们……”小女孩悄悄附耳在曲介耳边,说:“吴家还吃小孩呢!柳大牛的妹妹就是被他们家吃的,柳大娘现在都疯了!”

曲介皱着眉蹲在树后面想了半晌,不明白这些信息的作用,但他牢牢记了下来,准备学给自家大人听。

放小女孩走后又过了两刻钟,张闻庭才从吴家出来。

接下来半个月,张闻庭陆陆续续又来过几次,他并不是每次都会去吴家,也曾多次去另一户农家呆过很久。

张闻庭最后一次过来的时候,把一个十五六岁的小男孩送进了吴家,而这一天恰好是乡试放榜的前一天。

如果曲介没有认错,那个男孩子就是柳家大牛。

作者有话说:

第123章

虽然第一场考试没有作弊的, 但是后面两场还真的被外帘官捉到过两个人。其中一个是汀州大户白家的小公子,他找了枪手替代自己考试, 最终被揪出来的时候替考者吓得尿了裤子, 白小公子的功名也就此作废。

另外一个人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子,他作弊的方法十分恶心,竟然将夹带藏在差役搜查不到的地方, 若不是他自己紧张把纸条遗落在茅房,估计真不好查。

考生们所答试卷以墨笔书写,为“墨卷”, 交卷后由专门的官吏弥封编号,再用朱笔抄录、校对, 无误后,外帘官将其交由内帘官阅卷。

汀州的阅卷人包括正副考官各一位以及八名同考官。内帘阅卷人每人单独一间房进行统一阅卷, 这样做也落实了责任到人, 万一到时候查出作弊,那个阅卷人绝对脱不了干系。

这可是万千学子十年寒窗苦读交出的答卷, 考官们时间紧任务重, 既要打分公允不能出错, 又要赶在放榜日前处理完,这几天考生们可以好好放松一下,但是阅卷人却日日睁眼就要面对朱卷,一直看到晚间点上蜡烛还不能休息。

此外,考官要对每一份卷子下批语, 即便是考生作的狗屁不通的文章亦如是。如果胆敢随便点评糊弄了事,事后还会被朝廷责罚。加上眼下又是八月, 天气炎热, 虽然考官的房间肯定比号舍好得多, 但阅卷仍旧是一件十分难熬的事情。年纪大点的考官甚至会出现累到双眼模糊,中暑不起的情况。

这些同考官们在阅卷过程中会把自己认为合格的卷子推荐给主副考官,即“荐卷”,连同考官这一关都没能被选中的,便被称之为“落卷”。但并不是说这些考生就一定落榜,按照常例,一般最后根据名额等因素,考官们会在落卷中“搜遗”,或许其中真的有沧海遗珠。

考生们考了多久,许清元等人就批了多久的卷子,甚至考生们出了贡院,她们还在加班加点。许清元心中暗道:当这个主考官,派头倒是挺足的,心累也是真心累。

她看着其他考官的荐卷,经过一轮筛查以后,送到她面前的考卷水平已经算是十分不错,她也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

关于策论第五道题目,荐卷上的答案几乎全是不支持黄尚书成为丞相的。

“有趣,”望着已经漆黑的天色,许清元搁置下毛笔,手指轻轻点着桌面,“明明占据绝大多数的还是男考生,居然没几个人敢说真心话。”

即便有,也是隐晦不明的支持,或者干脆避而不谈当朝时事,论讲起古史来。

经过日以继夜的阅卷,主考官许清元、副考官孙翰林以及其他同考官选中了七十一份试卷。对于这七十一份试卷,许清元只是明确地感觉到这些考生水平很不错,中举肯定没问题,但是她却迟迟不能定下解元的人选。

其实纠结这么久也就代表着他们之中没有出类拔萃的人才存在,许清元本来想趁这个机会找点好苗子培养培养的,可是目前来说实在没有特别入她眼的人。

到最后“搜遗”环节的时候阅卷工作已经差不多到了尾声。同考官们漫不经心地在堆成小山的落卷中挑挑拣拣,大多数人只会看看别人的点评,根本不会自己亲自去读一遍考生的文章,也无怪乎出现这种情况,实在是这么多天,这么多篇文章看下来,是个人都得看吐了。

反而是许清元没有参与大家的闲谈讨论,一个人搬了个小凳子坐在考卷面前,一份一份又一份,看的无比认真仔细。

她在找一份“大逆不道”的言论,找一种能让她眼前一亮的思想。

因策论题目对她抱有成见的孙翰林,想到许清元虽然是第一次出任主考官,甚至是第一次出任考官,就能把整个乡试过程安排得井井有条,不但没有出过乱子,甚至在处理作弊事件时也几乎没有惊动太多人,这次乡试实在可堪本省历年乡试的表率。孙翰林看着许清元沉静仔细的样子,不得不承认她的才能。

主考官还没休息,其他人怎么能偷懒?孙翰林依样画葫芦在考卷面前坐下,细看遗卷。其他人见主副考官都如此,虽然眼睛都快看瞎了,也得认真起来。

不知过去了多久,月上柳梢,繁星缀满天空。同考官们已经陆陆续续回房休息,许清元打开门户,不顾形象地盘坐在地上看着卷子。

“大人,今天先休息吧,明日再看也来得及。”孙翰林从凳子上起身,舒展浑身筋骨,看着大有通宵审卷之势的许清元劝阻道。

“嗯。”许清元嘴上是这么应答的,但人却根本没挪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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