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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丞撇了撇嘴:“又夸张!剁烂了还能看出来是谁?”

祝缨道:“究竟什么样子,去看了不就知道了?司法佐呢?”

福禄县是个上县,配有四名司法佐,以前虽然县令不到任,这些职位还是有人的。很快,四个司法佐就到了。祝缨道:“高闪,你带两个人去看一看。”

福禄县的习惯,司法佐正经不怎么管事儿,突然被点了名,高闪道:“是。”随手点了两个人,仵作都忘了带,快要出城了才想来还忘了有这么个人,又急派了个差役去把仵作给叫了一同去斜柳村。顺手又把报案的人给带上了,预备路上问问。

县令大人不好糊弄,高闪也不敢怠慢,搁往常,他能把这事儿给拖黄了。

但是现在,他不敢。

祝缨派了人去,自己就先不去了,不过由于发生了命案,也不太适合继续聚众说钱的事儿了。她宣布:“诸位都先回去想一想,有什么好的办法也可以讲。只有一条——本县的粮食还是得接着种!不成,这就是保命,成,也能保底。”

顾翁等人都说:“那是,不能忘了根本。”

祝缨道:“百姓如水,水流是不讲道理的,哪里有洼地就往哪里淌。一件事如果它能赚钱,为什么不干呢?但凡事有度。谁要毁田,我就毁他。”

众人悚然,低眉顺眼地说:“是。”

祝缨做了个“请”的手势,将这些乡绅客气地请出了县衙。

乡绅们有遗憾不能多种的、有思考如何打开销路的、又想如何编故事的,少有人想如果办不成会怎么样。一年多来,他们对祝缨越来越有信心。

心里有了底气也就有心情关心点别的事情了,过了一阵儿,他们闲了下来不免就想起来了——哎,那人命官司,怎么样了?

…………

这也不怪他们现在才想起来这事儿,人命关天,特殊情况除外。

福禄县里死人不算特别的稀罕,但是大多数的时候命案如许多其他案件一般,当事人都不愿意报案。

报了也得有人肯管不是?管也得能明辨是非不是?

如果报了案,县衙敷衍,没完没了逮着报案人一天问八遍,就是不见他抓到嫌犯审一审,那还报个什么案?一回两回的,心也就冷了。

如果县衙插手了,最后还是胡乱结案,指个破烂乞丐说是凶手就算破案了,报案又有什么意思呢?一年二年的,人们也就不给自己添堵了。

县衙管了事儿,下到村里还得好酒好菜招待着,何苦给自己找事呢?

许多乡民会选择私了,又或者请教于族中长者、村中老人、住在深宅大院里的乡绅。而乡绅通常又是乡间一姓一族里有头有脸的人物。

祝缨头回下乡就只有鸡毛蒜皮,第二回 也没遇着特别的大案,也有这种惯性的原因。

今天居然有人报案,这就有点奇怪、值得抽空想一下了。

这些事祝缨都想到了,但她还得先按照程序走一遍,既显示县衙不会不管百姓,也显得她是个县令、是有些朝廷威严在身上的,有事儿她会安排该履行职责的人去做。以她的经验,本地“民风淳朴”,犯人犯案手法也比较不遮掩,司法佐查不出来她再去看,也不怕时间长了会遗失太多的线索。

她派出了高闪之后,就又招了司户佐来。上县的司户佐也是四人,祝缨到了之后就给补齐了,现在四个人到了,她就吩咐下面的事情了:“将县内石匠的名册统计出来,我有事要派给他们。”

司户佐们一齐答应了。

祝缨又说:“另招人来服今年的役。要去采石场做活计。”

“是。”

司户佐们并不质疑祝缨这个决定,也没人说“春耕刚结束,该爱惜民力”。他们只问了一句:“大人要用多少人呢?我们也好准备。”

祝缨道:“祁先生,你来跟他们讲。”

数目是祁泰给算出来的,按照“先县、后乡、最后村”的次序,凡人口超过二十户的村庄都要立识字碑。从全县征发相应的人手,再由县衙统一调度。否则二十户的村子让它自己立十几通石碑,村里自己去采石头、字还要刻得准确美观,村民第二天就能卷铺盖跑进山里投奔赵苏他舅舅了。

祁泰报了个数,祝缨道:“征发来的人今年就不再征别的役了。这一点要讲清,罢了,我出个告示吧。你们宣讲一下。”

司户佐们应了之后便出去忙碌了。

石匠在册的,通知一下开工的日期就行,粗活杂工则需要到乡村里去征调。

福禄县这种小地方的实际情况,与祝缨在朝廷的科条规定、律法上看到并不相同,这事儿她甚至有切身的体会。那就是乡下有许多人在户籍上是良民百姓,但是他们也会干各种其他的活计。

像祝缨虽然不是农夫,但是跳大神之外还会做些小饰品、能帮着祝大搭板棚房子、会修屋顶……等等。不少乡民于种田之外也会些石匠、木匠手艺的,但他们又都不在番匠的名册里。福禄县这个地方人口不多,在册番匠的绝对数量是很少的。

祝缨就要征发有点手艺的人来做采石、将石材粗制成石碑之类的活计,最后由技艺最好的石匠来刻字。

司户佐们最先报上来的是在册的石匠名单,祝缨拿了一看,正式在册的是六人。他们是俗称的“大工”,其他的都是“小工”,遇有事,让大工带着小工干,大工承担最复杂、最难的工程,小工干些粗笨的力气活和准备工作。对福禄县来说,六个石匠大工是够用的了。

祝缨今年也不打算翻盖县衙,有破损之处修补一下接着用。今年的人力之中,石匠一项重要的工作就是识字碑了。

她翻看名单,又命将六人的户籍资料调了过来,看一看是不是跟庞石匠一样,还有能干活的成年儿子。一般手艺人会优先选择“子承父业”,然后才是“师徒相承”,也有招女婿的。官府、朝廷也希望他们一直是这样的,父是石匠、子也是石匠,则朝廷永远有用不完的稳定的工匠。

祝缨数了数,六个人里,有四个人有不止一个儿子,看年纪也都能当帮手了,心道:如此,人手是足够的了。即使手艺不足,令庞石匠指点指点也就是能行的。

然后,她又让小吴去把小江找过来。

……

小江如今也不穿道袍了,带出来的几套旧道袍穿了一年多磨损了,就裁掉磨坏的稍宽的袖子边儿,改成了窄袖适合行动的样式。她的发式还没变,依旧是女冠的发式,把头发往头顶梳起来挽个鬏。看起来十分的清爽。

她出现在祝缨面前的时候身上还穿着一件本色的大围裙。

祝缨道:“你这是干什么呢?”

小江眼睛亮闪闪的,看着祝缨说:“大人,刚不久,张师傅出城了,我就收拾收拾停尸房!”

她自打入了仵作这一行就是学徒,到现在也还没有出师却已学了些本领,现在正是瘾最大的时候。死的是个男人,张仵作就不用带她去,小江心中小有失落,仍是打起精神来把停尸房又仔细地打扫了一遍,开窗通风,又点起香来驱虫。

正忙着,祝缨把她叫了来,她还以为祝缨是要派她也跟着过去瞧瞧呢。

祝缨道:“收拾完了吗?”

“嗯!”

祝缨道:“验尸的事现在有张仵作,先让他看。这里还有一件需要你做的事——上回说的曲子,你谱好了吗?”

小江恍然:“哦!那个!识字碑已刻好了吗?!这么快的?”

祝缨道:“你都谱好了?”

“嗯!您没放话,我也就压箱底儿没告诉别人,现在可以了吗?”只要有件事让她做,小江也就不在乎这件事是不是验尸了。只要有需要,什么事都行,不会她也愿意现学。

祝缨道:“石匠父子已开出两通碑来了,等会儿叫小丫陪你去那边看看是哪两篇,你就先教这两篇的。”

小江道:“好!我这就去!”

她一边走,一边解下了围裙拎着抖一抖,束成一条,左手拎着头,右手在中间一提再一抖,围裙就被折短了一半,她用力抽打了一下裙子上不知道有没有的浮尘,将围裙搭在了臂弯,喊小丫:“走,跟我去看碑去。”

小吴看着她的背影,吐舌头做了个被镇住了的怪样子。

曹昌用鞋尖碰了碰他,问道:“你干嘛呢?”

小吴鬼鬼祟祟地说:“哎,你瞧这样儿,怎么恍惚间跟咱们家大娘子似的?”这动作不得不说,它有点泼。但是小吴不敢把这个字当众用在张仙姑的身上。

曹昌道:“你看岔了吧?大娘子腿脚灵便着呢。”

祝缨咳嗽一声,两人顿时停止了讨论。

屋里安静了,祝缨又抽出之前记录的几种北方作物种植的册子,翻出那张图来,心道:春耕忙完了,得种点果树了。还记得他们跟我说过,树顶好在春冬栽种、移植,现在都有点晚了呢,得加紧动作了。

后面杜大姐叫人:“吃饭了!”

半天的功夫就过去了。

…………——

祝缨吃完了饭,又叫人去把县城附近春耕前请过来的老农请回来一二位,请教种果树的事儿。

老农道:“现在是有点晚了,不过也不碍事,果树不是种下去就能结的。总要种下两年就行。只要今年不死,肥追上了,不耽误过两年结果子。”

祝缨放心了,跟他一块儿种橘子树。先刨坑,还得取水等等,直干到了太阳落山才回到城里,两个老农依旧住在上回住的地方。祝缨没再给他们安排新的铺盖上回她已经给过了,但是可以让人给他们家里捎信,搬取家中的铺盖回来。

饭食却与上次的一样,也是有荤有素且有主食管饱。

老农吃过了晚饭就歇下了,祝缨又在灯下观书,才看两页,侯五就跑了过来说:“大人!高闪回来了!”

他的脸上露出奇怪的神色:“跟后头有鬼撵着他们似的!”

“回来了?”

侯五又没管住自己的嘴,说:“是吧?大人也觉得奇怪吧?!斜柳村离县城三十里,不算远,高闪有个骡子骑着,两个当差的就只能步行,走的快慢全看那两个腿着的人。来回六十里,哪怕不办案子,他们也得明天才能回来。现在怎么就赶回来了呢?!真是鬼撵的了?”

小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侯老叔,他们人都回来了?您老先在这儿跟大人回话,我去把他们叫过来跟大人如实一报,不就知道了?”

全家男仆帮手都是废物,就他顶用,小吴突然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好重!

小吴往前去,见高闪和张仵作、两个差役正在喝茶。小吴算差役里头一等的人物,那两个人都站了起来,说一声:“吴头儿。”

小吴笑着点头,又跟高闪问个好,问道:“一路辛苦了,吃了吗?今晚有很好的红烧肉……”

“呕~”高闪茶也不喝了,一阵干呕。两个差役也说:“快别提了!谁还能吃得下呢?”

小吴问:“怎么了?大人虽等着回话,也不会让你们饿着,咱们大人最会体恤人了。”

高闪站了起来,说:“我们也吃不下东西,这就去见大人。”

张仵作也站了起来,说:“我也去。”

四人一同到了签押房,侯五正在背后说:“张仵作那张脸,惨白惨白的,他平日里看惯了尸首的,胆子怎么也这么小……”

祝缨咳嗽一声。侯五问道:“您怎么了?要不请朱大娘给弄点儿润喉的……”

小吴赶紧说:“大人!他们来了!!!”

侯五身子一斜、一出溜,溜到一排书架的阴影里藏着了。

几人进门,只当不知道还有个侯五,祝缨道:“不用多礼了,你们怎么没在那边住一夜再回来了?”

高闪脸色难看地道:“看完那样的尸首,实在是不敢住了。您问老张吧。”

张仵作道:“大人,小人从先父手里接过这份差使也有二十年了,从来没见这样的尸首!报案人没说错!”

高闪道:“起初咱们都以为他是没见过世面,哪知道没见过世面的是咱们!尸身剁得快成肉酱了。”

他们刚出城的时候,报案的那个后生一直哆嗦着说:“太、太凶了!”

高闪道:“死了人,当然凶了!好了,别抖了,等会儿拿到了凶犯,你们再做场法事,超度了就行了。”

后生只一个劲地说:“你不知道,你不知道。”

高闪听得直翻白眼。

等到真见到了尸体,别说白眼,他连黑眼珠子都不想露出来。

祝缨也是一惊,她见过的案子也不少了,死成这样的,哪怕拿到大理寺都值得被复核的人翻出来给同僚们一起看。她问:“找到疑凶了吗?”

高闪讪讪地道:“没有。一个村子都是同姓,也没什么深仇大恨,他虽不讨人喜欢,恨成那样的,全村的人都想不到他能有那样一个仇家。也不知道是不是獠人干的。”

又没发现痕迹、凶器等,就只能瞎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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