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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见夏想为自己向他倾泻出的刻薄和没倾泻出来却清清楚楚浮现在心头的恶意与仇恨道歉。她在他最难过的时刻和他吵架,骂他靠不住,李燃听到了是什么心情呢?
“李燃……”
“我等了你一个小时,看你房间关灯了我以为你去洗澡或者买东西了,很快就能回来。你在外面吗?”
“初中同学找我一起吃饭。难得……难得聚一次。”难得个屁,她哪里是爱聚会的人。语言会在不经意间塑造人,她从小听多了大人这么讲,此刻随口便讲起一样的套话。
但却无数次拒绝李燃一起吃个饭的请求,因为“耽误学习”。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见夏快步跑起来:“我马上就到了,马上,还有一个路口!”
“我上车了,都开到西桥了。”李燃笑了,“你别跑啊,我都听见你喘了。慢慢走,到宿舍告诉我。”
陈见夏回到宿舍,看着窗外路灯照耀下空荡荡的街道,半晌扭亮台灯,从外套的大口袋里掏出了下午刚买的那本薄薄的尼采。
我们还不认识自己。
我们从来不去寻找我们自己。
生命只是体验,此外还跟什么相干?
陈见夏愣愣地看着序言那几行字。
2006年暮春一个平凡的周日,狭小的宿舍角落,一个来自小县城的、清晰又糊涂地成长着的平凡女生,好像听见了来自遥远时空的召唤声,告诉她,她琐碎生活中所有紧迫、重大而苦痛的难题,都指向同一个母体,分散世界各地的人类一代一代地以不同语言不同方式询问着,询问着。
可那连接太微弱了。母体从来没有回答过。
第五十四章
你的名字
再一次站在俞丹家里,陈见夏仿佛没来过。班委会七个人把客厅塞满了,俞丹婆婆拿出了高矮不一的各种凳子给学生们坐,见夏挑了一把最矮的小马扎,躲在一角,无视了楚天阔递过来的眼色。
她被退回县一中后就不再是劳动委员了,但这次探望即将出月子的班主任,楚天阔还是把她也叫上了。陈见夏知道楚天阔的好心,但楚天阔却不知道陈见夏早就见过这间明亮却略显局促的客厅在冬夜灯光下的样子了。
俞丹若看见她,怕是心里堵得慌,但机会是楚天阔创造的,而她更是有不得不来的理由。
她努力听着他们和俞老师说笑。于丝丝等人就是有本事把肉麻的话讲得自自然然,陈见夏根本看不清那包得严实的孩子长什么样,俞丹也怕学生毛手毛脚,没有让他们抱一抱的意思,但大家就是能绕着孩子长得多好看、睡着了是乖、哭了是健康活泼嗓门大有福气等车轱辘话打转二十多分钟,茶几上的水果是拿班费买的,于丝丝和另一个女生洗的,俞丹又分给大家吃,其乐融融。
好像之前什么都没发生,好像谁都没说过俞丹坏话,俞丹也从来没怀疑过谁。陈见夏不是看不懂人情世故,然而只背了公式却做不出题,还是只能隐在最远处做盆栽。
她真心为俞丹高兴。之前通过熟人找关系做的b超不准,最后生的是儿子。
她不应该高兴的。她是有弟弟的人,见不得别人为了生儿子努力,但即便感情不深,她总是能回忆起在楼梯间听到俞丹对着电话哭唧唧的哑嗓子,还有误以为又要生女儿时丈夫和婆婆在饭桌上的冷脸……
那样不对。但生了儿子,是不是一切都会变好呢?俞丹的平静和幸福都写在脸上,婆婆殷勤地给她的学生们搬凳子、招呼大家吃东西的样子和上一次判若两人,谁会拒绝这种幸福?谁会见不得他们都幸福?
这幸福不对劲。但很幸福。
陈见夏正胡思乱想,背后卧室门开了一道缝,一个小女孩露出半张脸。见夏猜到是俞丹女儿,但小孩长得快,变化大,她已经没办法和高一时在麦当劳见到的小孩对上号了。何况那惊魂一刻,心都跳出来了,哪有工夫记。
小女孩有点怕生,和见夏对上眼神的那一刻,好像很不希望她大惊小怪地喊:呀,俞老师这是不是你女儿呀——等了几秒钟,小孩发现她比自己还呆。
陈见夏的确是呆。好一会儿,她才把楚天阔分到她手里的小橘子递向小姑娘。
小姑娘没接,把门关上了。
陈见夏转回来,过了一会儿又听到很轻的开门声,她再把橘子递过去,这一次,小姑娘接过去了。
但她不想吃橘子。她小声说:“姐姐,我想尿尿。”
见夏哑然。他们这一大群人把客厅给堵了,俞丹生性并不热络,不想让学生抱婴儿,也不想让内向的女儿被围在中间难受,结果就是害人家小姑娘憋得够呛。
陈见夏点点头,压低身子去戳楚天阔的后背,轻声问,班长,什么时候走?
楚天阔以为她是着急要跟俞丹私下谈,这本就是他今天特意帮她制造的机会,于是笑着让她少安毋躁。他应和了大家几句,然后迅速抓住了俞丹打哈欠的疲态,站起身。
“俞老师累了吧?大家都很想您,我们今天就是把同学们的心意带到,差不多也该走了,您还是好好休息,过几天学校见!等考完了放松了,我们再来看宝宝!”
大家纷纷起身,因为自带了微机课用的塑料鞋套,省去了挤在大门口穿鞋的时间,鱼贯而出。楚天阔留在最后,对俞丹耳语了几句,俞丹瞥了一眼坐在角落的陈见夏,没什么表情。
但她还是说:“你们先走,楚天阔你留一下,我有事单独交代你。陈见夏你也留一下。”
于丝丝即便有再多疑问,也不得不走,磨蹭到最后一个出门,把保险门带上的时候,眼睛还长在陈见夏身上。
正当俞丹皱着眉要数落陈见夏时,陈见夏做的第一件事是弯腰对着她家卧室门说:“你快去。”
小姑娘穿着红色塑料小拖鞋,踩着木地板咚咚咚冲向洗手间,咣当一声带上门。
俞丹愣住了。
“刚才人多,她不好意思出来,憋坏了。”见夏轻声解释。
俞丹目光瞬间柔和了下来,带了些笑意,若有所思半晌,说:“楚天阔跟我说了。你想好了吗,跟家里商量了吗?我帮你往上报一下没问题,材料、面试都得你自己准备。”
看来俞丹是真的累了,没有循循善诱的耐心,问题一股脑抛了出来。
陈见夏咬着嘴唇,低下头。
四天前,楚天阔忽然趁没人管的自习课把陈见夏叫到行政区的隐蔽处,问她,你想不想去新加坡?
陈见夏想了一会儿,反问:“你是说高二上学期招的那个项目?去年年初不就都招完了吗?”
她记得高二时这个项目引起过一阵讨论。新加坡在国内一些知名中学公开招募预科生,集体培训一年,有九成九的几率进入南洋理工或新加坡国立大学读书,学费全免,同时每个月还有生活补助——唯一要履行的义务是,本科毕业后在新加坡工作满五年,但五年不是白打工的,可以获得绿卡进而入籍。
虽然南洋理工和新加坡国立都是很好的大学,但对振华最顶尖那批学生来说,不知为何还是北大清华更有吸引力一点。
何况家长的疑虑更甚:听说是个才运转了一两年的新项目,万一几年后政策变了呢?万一读了一年不守承诺不让进南洋和国立呢,难道退货回来重新高考吗?孩子还那么小,万一在外面遇到危险了、学坏了怎么办?万一不让回国怎么办?违约的话要赔多少钱?守约的话,读书工作满打满算整整十年,谁舍得?
就在观望中,项目遇冷,报名和最后被选走的,大多是理科班的“第二梯队”。
陈见夏当时就没觉得这事儿会跟自己有关。
“我也是偶然听到的消息,具体原因不清楚,可能是去年在国内招的预科生里有退学的,忽然紧急补招了,高三的也有机会。但振华老师不太热衷,二模都结束了,要么不上心,要么直接卖人情给之前落选的人了。咱们一班是代班主任,好多事做不了主,所以姜老师直接把这事儿告诉我了,让我回班里问问有没有想申请的,时间很紧,报了名估计就要面试了。”
她捋了一会儿,终于明白过来:“班长,你没问别人,就跟我一个人说了?!”
“我会说的,就是晚点说,姜老师马上撤了,俞老师还没回来,既然他们两个都不爱管,交给我,我爱先跟谁就跟谁说,自己做个主不过分吧?”楚天阔满口私心一身正气,无耻得极为坦荡大方。
在陈见夏消化扑面而来的信息时,楚天阔认真地补充道:“你如果选上了,就不用参加高考了。南洋理工和新加坡国立,哪个都比南大的国际排名高。就看,你舍不舍得走。”
在俞丹忍不住开口催促的前一秒,陈见夏抬起了头,说,俞老师,我想去。
俞丹哄着怀里的宝宝,女儿从洗手间跑出来,也蹿上沙发,亲昵地靠在了她肩上,歪头看着弟弟。
“准备材料和面试很耽误复习,你要是没选上,参加高考吃亏了,谁都帮不了你。”
陈见夏点头。
“谢谢俞老师。”她和楚天阔异口同声。
来之前楚天阔就和她说过,俞丹爱躲清静,但是不贪,也不势利眼。
陈见夏说我知道。
大人有太多面了,看得她眼晕。还是看自己好,永远是正脸,照不见后脑勺,做再多自私的事情,也不会露出猴屁股。
多亏这几年的住校生活,准备材料里面大多数的证件复印件她宿舍里都备着,包括户口本首页和内页,基本不需要开口朝家里要。从小到大的获奖经历和照片也都因为以前经常陪跑申请校内三好学生和优秀干部,完完整整留存在了衣柜底层的文件袋里。
笔试考了两项,英语和数学,难度不高,或许因为是紧急补录,走的是简易流程,很快便迎来面试。
“保送了没事儿干”的楚天阔会偶尔陪陈见夏临阵磨枪练口语,做了几次模拟面试。
他们的鬼鬼祟祟自然引起了于丝丝等人的疑心,连着几次于丝丝借接热水的名义不远不近地跟在陈见夏背后想看她去哪儿,终于见夏忍不了了,直接停步,站在走廊正中央抱胳膊看着于丝丝,反倒是于丝丝尴尬地问:“你怎么不走了?”
“累了,歇会儿。”陈见夏说,“你先走呗,难道你也累了?”
于丝丝恨恨地瞪了她一眼,端着满满的保温杯硬着头皮进了水房。
楚天阔用的是新东方托福考试的教材当参考,实际上面试官到底会问什么,他也不知道,有一次两人都卡壳了,一个不知道问什么一个不知道答什么,他难得叹气,不好意思地说,我真怕都是无用功,像俞老师说的一样,耽误你正经复习高考。
“已经都是无用功了,”陈见夏面无表情,“二模以后我根本学不进去。起了这个心思以后,更学不进去了。班长,好赖我自己担着,赖不到你身上,从来没人这么帮过我,我心里都明白。”
楚天阔连连摆手:“不说了不说了,咱们接着练吧,你别这样,有点吓人。”
从来没人这么帮过你吗,陈见夏?她听见身体里有另一个自己在提问。
没有。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听见。
面试的前一天晚上,李燃意外消失了,没有任何短信或电话。
陈见夏凌晨两点躺在床上还在默背英文自我介绍。楚天阔让她不要很无趣地只顾着介绍自己的成绩排名和得过什么奖项,也不要说套话,背几个dedicated、strategic thinking、self-driven、confident、openminded就可劲儿往身上套……大人都精着呢,他们一眼就能看得出来你是在瞎扯。
“那说什么?”
“就说你自己。”
我自己?夜色温柔,天花板上的节能灯罩上有斑斑点点的印记,都是过去每个夏夜里趋光赴死的蛾虫。她生在五月末,北方夏天短暂,四月有时还会下雪,五月乍暖还寒,听说她出生的前夜,天忽然就热起来了,好像夏天终于决定降临。
于是她叫陈见夏。
这个名字小学时候给她惹过麻烦,小学生致力于给所有人起外号,龅牙的叫龅牙苏,胖的叫猪,戴弱视矫正镜的叫四眼田鸡——虽然没人想过青蛙跟眼镜究竟有什么关系,而什么都不沾、白白瘦瘦的陈见夏得到的名字却最糟糕:下贱陈。
仅仅因为一个人发现她名字倒过来可以这样念,男生们就哄堂大笑。陈见夏气得趴在桌上哭了一堂课,后来就没人这样叫了。男班长还过来安慰她,说你看过刘青云演的《阿呆拜寿》吗?里面的男主角——男主角你知道吧,电影里男女主角肯定都是好人——男主角的口头禅就是“下贱”,他看谁都喊“下贱”,没别的意思的,大家就是觉得好玩,你平时那么正经,他们就更蹬鼻子上脸。
其实陈见夏生气的不是别人说她下贱。小学生没什么女性意识,还没发育的小孩只知道这个词不好,喊的人无所指,听的人也没受侮辱。陈见夏不过是觉得自己最宝贵的、最独特的存在被否定了:她的名字。
她的出生是有故事的。即便弟弟的出生更令所有人欣喜,弟弟的名字至伟更饱含长辈的期望与看重,陈见夏仍然在幼年和少年时代每一个落寞的瞬间想起自己的故事——她的名字是有故事的。
即便已经不记得究竟是哪个长辈告诉她的,即便很可能是编造的。
但她愿意相信,自己的出生结束了北方反复无常的寒流,带来了确定无疑的夏天。
地理书上说新加坡永远是夏天。漫长的、永不结束的夏天。
陈见夏没能保证每个词的发音都足够“纯正”,却仍然讲起了“自己的故事”。或许是面试官神情中的温和与鼓励让她松弛,她渐渐不再纠结于语法,磕磕绊绊却万分真诚地,向三个完全陌生的人介绍了“我是谁”。
她说完之后才觉得尴尬,不太敢直视面试官,后面几个常规问题都是半垂着头,间或望一下,其中一位颈间戴着蓝色丝巾、华人面孔却一看气质就很“海外”的女老师朝她温柔一笑。
陈见夏不知怎么觉得,自己一定会长长久久记得这一抬眼间,世界向她伸来的手。
陈见夏平静地离开学校会议室,轻柔地带上门,很慢很慢地经过行政区宽敞明亮、大片大片的窗。
她看见外面湛蓝的天幕之上大团大团的积云,像心情明朗的小朋友用蜡笔认真涂得满满的最好的天气。今天是周日,每一个小学生的作文里的星期天都是晴空万里,晴空之下会发生《记一件难忘的事》。
马上要过十九岁生日了。夏天要来了。
就在这时候,她摸到口袋里的手机。今天她决定开机——开机画面刚过,李燃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李燃——”
“我爷爷去世了。”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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