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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敲打
第二天上午,金大娘子便去了康氏那里。
彼时,康氏正抱着肚子坐在炕上,眉眼带笑地看着二哥儿在背《三字经》,二哥儿的乳母牛氏也陪在一旁,间或赞着孩子的聪明。
听见底下女使报说大娘子过来了,康氏便下炕要去迎,恰好金大娘子当头进了门,见之即授意她不必多礼。
康氏就由着翠涛扶了自己,敬候金大娘子先于上位落了座,自己这才又慢步走了回去陪着坐下。
“正好小厨上炖着燕窝,”康氏柔顺地笑着说道,“大娘子也尝一碗吧?”
金大娘子这趟来是有事,就算没事也自不可能去吃她的补品,于是只回以一笑,说道:“不必麻烦了,我那里还有事,问完你的意思就走。”
康氏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对方又续了下去。
“人我给你带过来了,”金大娘子说话时一如既往的平静温婉,对着康氏微笑道,“你自己挑一个吧。”
康氏一愣,顺着对方示意看去,这才仔细瞧见了珠蕊身边并站着的三个年轻妇人,她原还纳闷着是做什么的,现在金大娘子这样一说,她就更纳闷了。
“大娘子,”她小心地问道,“这些人是?”
谁知金大娘子却看起来比她更诧异,反问道:“你忘了,不是你说想要给二哥儿换个乳母么?”
康氏一愣。
牛氏也呆住了。
二哥儿有点懵懵地看了看他娘,又看了看自己的乳母,最后也定定地看着金大娘子。
康氏回过神来,下意识地便要解释:“我……”
“说来也是我的疏忽,”金大娘子若无其事地打断了她,说道,“去年沈老太太寿宴之后,我便该帮你留心着的,不过那时忙着阿黎的亲事,竟不知觉地就拖到这会儿了。”又含笑问道,“你不会怪我吧?”
康氏蓦然一顿,然后忽地悟了。
少顷,她站起身,向着金大娘子缓缓一礼,恭声道:“大娘子将妾身的事放在心上,妾身只有感激。”又道,“大娘子选的人定然是极好的,您瞧着哪个合眼直拨给妾身便是。”
金大娘子伸手来轻扶了她一把,口中道:“话也不能如此说,毕竟是你们娘俩身边用的人,你还是亲自掌掌眼。”又意有所指地道,“若是往日也就罢了,但你如今正在孕中,也受不得那口舌是非的编排。”
康氏紧了紧交握的手指。
她侧眸看了眼站在旁边的牛氏,见对方早已白了脸色,此时只一脸紧张期盼地看着自己,她默了默,然后便恍若未察地收回目光,径自回道:“那就选这三人中年纪最长的吧,想必说话做事也牢靠些,不会让主家费神。”
金大娘子就点了点头,然后示意珠蕊把康氏挑中的人留下,将另两个则自打发了去。
“不过毕竟也是照顾了二哥儿几年的老人,咱们还是应当好聚好散。”金大娘子复又对康氏说道,“我会另给她加些钱帛,你可还有什么要求么?”
她这话虽说的是牛氏,但却全程不曾朝牛氏看过一眼。
康氏忙道:“她差事做得本就不如何,大娘子能这样考虑已是眷顾了。”说完,也不等对方再开口,便径对自己左右吩咐道,“去帮牛娘子收拾一下,莫要晚了不好回家。”
翠涛等人即应了喏。
牛氏再也沉不住气了,似蒋家这样的主户哪里是那么好找?再说她突然好好地就被赶走了,就算是另找人家肯定也是要被问起缘由的,到时如何还能抬得起身价?
她慌张之下竟是突地跪了下来,朝着金大娘子便道:“大娘子,我知错了,还请大娘子饶我这回,我再不敢对主家的事多口多言了,大娘子……”
金大娘子慢慢喝了口茶,然后抬眸看向虽一脸茫然但却已红了眼眶的二哥儿,微顿,轻轻招了招手:“二哥儿,过来。”
康氏回过神,连忙拉着儿子往她面前推送了一把。
金大娘子一手轻扶住面前的孩子,就着手里的巾子给他擦了擦眼下,缓声说道:“你娘亲也是为了你好,你素来喜欢跟着你大哥哥一起玩,但他是最不喜欢那些爱嚼口舌的人,你若要留着牛娘子,那你就很难再和大哥哥玩在一起了。”
二哥儿年纪小,多的道理也听不懂,但却能把金大娘子说的他只能二选一的意思听得清清楚楚,于是他犹豫着转头看了眼牛氏,又看了看他娘亲,末了,低着头小声说道:“我想和大哥哥一起玩儿。”
金大娘子微微一笑,摸了摸他的头,然后方肃了容色,径自吩咐道:“把人请走吧。”
牛氏期期艾艾地又喊了声“大娘子”。
金大娘子却只淡淡道:“都是做母亲的人,你当明白自己的手长短应在何处。我今日许你好聚好散,愿你也能自省过错——好自为之。”
她话音落下,王妈妈就立刻招呼着人把牛氏给半软半硬地“请”走了。
康氏低眉垂眼地端端站着。
金大娘子朝她看了一眼,语气微缓,说道:“你还怀着身子,坐下吧,别累着了。”又兀自站起了身准备离开,并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孩子们都是好孩子,你我都不必操心太多才是。”
康氏恭声应道:“大娘子说得是。”
金大娘子点了点头,带着左右离开了。
少顷,康氏方无声地深深舒了口气。
“先带着新乳母和二哥儿下去安置吧。”她略有些无力地吩咐道。
等到室内只剩下了自己和心腹翠涛后,康氏才终于忍不住心有余悸地说道:“我进了蒋家门这么几年,还是第一次看见大娘子的这般手段。”
“是我大意了。”她大感懊悔地道,“怎就会一时嘴上把不住门,跑去多修哥儿的嘴呢?”
金大娘子这番发作明着是惩罚牛氏,可其实也是在敲打她,那话里话外的母亲如何,手的长短如何,说的分明就是她触到了大娘子的底线。
倘若她不肯知错识相,那就不是二哥儿不能跟在蒋修身后,而是她无法和金大娘子再像以前那样共存了。
所以大娘子便当着她的面用二哥儿来教了她一回,让她晓得什么是身为母亲应当担下的责任。
所以赶走牛氏的人只能是她。
翠涛之前并不太清楚康氏在蒋世泽面前说过什么,此时听康氏说起,顿时也感到有些后怕,但转念又想:康娘子既是在老爷面前传的话,可老爷都没说要责罚康娘子什么,那大娘子又怎么会与老爷对着干呢?
谁都知道大娘子一向贤惠。
她把这想法说了出来,并道:“娘子莫担心,您本来也是为了蒋家和大公子好,况就是看在老爷的面上,大娘子也不会对您如何的。”
然而康氏只是苦笑了一下,摇摇头,说道:“你恰是说反了,大娘子可不需看老爷的什么脸色,只要大娘子对老爷笑一笑,便是她让老爷今日就把我送了人家也不是不行的。”
她从来都知道,对蒋世泽来说妾室只是妾室,她为了做他的妾室或许需要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来讨他喜欢,可大娘子却也只是大娘子,根本无需像她那样费尽努力。
金大娘子只要站在那里,便就是这位蒋家家主心尖上的人。
“老爷待大娘子,到底是不同的。”康氏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今日大娘子这番处置,老爷就算知道也必不会当回事。但我,还有我们却需谨记——正院那边郎娘们的前程自有大娘子和老爷做主,从今往后都由不得我们去多一句嘴。”
蒋修刚从学里回来,就看见他妹正在院子里教苗南风打捶丸。
他见蒋娇娇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在那里纠正着人家的姿势,便饶有兴致地抱着手靠在廊下看,结果就看到苗南风鼓足一口气击出去——啪!歪了。
蒋修“噗”地笑了出来。
他这一声笑得虽轻,但恰好却被苗南风抬眼给瞧见了,然后就见她微怔了一下。
蒋修正想开口说“我不是有意笑你”并顺带嘲一嘲他妹“误人子弟”的本事时,却又忽见苗南风转头对蒋娇娇说了句什么,接着蒋娇娇也朝他这方看了眼,然后两人就把球杖递给了旁边的女使,满脸高兴地并行着就要往外走。
蒋修大感莫名,好奇心驱使之下,他快步追了上去拦住两人问道:“你们去哪里?”
蒋娇娇道:“去谢暎家。”
蒋修愕然,所以她们这是瞧见他回来了,然后就晓得谢暎也回来了,于是这两人就无视了他要跑去找谢暎?
他无语,又颇奇怪地朝同样面露积极的苗南风看去:“娇娇爱跟暎哥儿玩,你又那么积极做什么?”
苗南风一脸坦然地道:“娇娇说谢元郎是你们巷子里长得最好看的男孩子,昨日席上没见着,我这会儿去看看。”
蒋修:“……”他还是好心地道,“你在人家面前别把这话挂嘴边上。”
苗南风“啊”了声,略感莫名地道:“可是你们巷子里的郎娘们确实长得都很好看啊,长得好看为什么不能说?长得丑的才不好说吧,多伤人啊。”
蒋修:“……”他奇迹地发现自己居然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
“可是你们这样急吼吼跑去看人家,嘴里又说什么好看不好看的,很容易让暎哥儿觉得他自己像只猴子。”蒋修自觉将心比心地说着,然后帮她们想了个措辞,“你就说你久仰他,所以去看看。”
在蒋娇娇的认知里,“久仰”这类说法完全就是大人们的客套话,于是她便皱着眉头说道:“大哥哥,我觉得你这样说好假。”
蒋修:“……我也觉得。”说完,他忽然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什么,即道,“晚上暎哥儿反正要过来读书,到时候我正好与你们引见不就好了,费那个事作甚。”
蒋娇娇先前想到要去找谢暎就挺高兴,一时也忘了这茬,此时被她哥一提醒才想起,于是冲苗南风点头:“他晚饭后是要过来,但我们不要看他太久,免得耽误他读书。”
苗南风看她说得认真,也就下意识陪着认真地点了点头。
蒋修瞧着,无奈地轻诽了句:“幼稚。”说完转身就要先回去换衣服。
走了没几步他又停下来,顿了顿,回过头若无其事地朝正在说话的两个女孩儿看去,然后轻轻咳了声。
“对了,那第二是谁啊?我是说,同他差不多的那个第二。”他问。
苗南风和蒋娇娇对视了一眼。
“你。”两人异口同声地说道。
蒋修弯了弯唇角,随即按捺地抿住,对苗南风道:“等我换了衣服来教你,别听蒋娇娇的瞎学。”
说完,他便又继续若无其事地走了。
第34章 责备
沈约走进屋子,一眼便看见了放在炕几上的几只风筝。
小厮毛通一边准备侍候他更衣净手,一边已主动说道:“公子虽只说随便买一只,但我瞧着这几样都不错,就都买了回来,公子也好挑着玩儿。”
沈约走过去,随手拿起了放在最上面的一只鹰形风筝,端详须臾后说道:“就这个吧。其它的我用不着,你都收走。”
毛通应了声,又忍不住好奇地问道:“公子今日怎么想起来玩风筝了?往日里您都嫌这些游戏麻烦。”
沈约和巷子里的其他男孩子不太一样,喜静不喜动,从小喜欢看书胜过玩乐,对游戏一类的事情一向兴致缺缺。除了打球这种算得上能强健体魄,且也是与人相交常需有的活动外,别的他都不太爱去凑热闹。
而像放风筝这种玩不玩得成基本取决于老天爷今天高不高兴吹吹风的游戏,他就更不感兴趣了。
沈约沉吟了半晌,说道:“我总觉得读书是要专注才能读得好,但为什么别人却可以既把风筝做得好,还能不落下课业。”
毛通不由地一愣,他还是头次听自家二公子用这种语气说出这样的话,好像言语间带着一种茫然和疑惑。
但还不等他想好该怎么接应这话,便又听沈约用一种略显惶惑的语气,好似自言自语地忖道:“难道,果是我不如他?”
毛通一听,再不敢犹豫,也顾不得自己能不能说出什么有内涵的话了,忙宽解道:“公子莫要多想,这玩意儿又不复杂,任谁花点时间也能学会的,只是您用不着去学罢了。再说那课业,保不准人家在背后怎么努力才能稍稍赶上您一点呢。”
沈约听着他的话,心里却想:我爹爹是进士及第,谢暎的父亲是或许只差一步便也要成进士的举人,我们同在一斋本是应当,可是我不该比他差才是。
无论是新年时蒋修他们让谢暎写字,还是现在谢暎给蒋娇娇做的风筝让大家称赞不已,他觉得那都是看起来好似自己不如谢暎的地方。
既然做风筝并不复杂,那他也该能学得会吧?他虽然没打算做出来要拿给别人看——此事毕竟始终非士人子弟所应为,但至少该证明自己也可以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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