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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你可知她那一对儿女落得什么下场?”
钟应忱不言。
吴先生背转过身,在这狭隘桥洞中更显得沉肃:“范家小哥因着无人照看,错脚进了塘池淹死了,大姐儿独身一个,让卖进了戏班子。”
他转过身来,却见钟应忱毫无波动,甚至连一丝痛惜也无,好似听着与他无关的故事,不由大失所望:“不以仁,何以礼?若是怀着睚眦必报之心,便是登上榜首,也走不长远。”
钟应忱只是垂着头,连眉也不曾皱一下。
吴先生彻底失望了,甩袖便走,却听钟应忱的声音传来,一如平时冷静。
“稚子无辜,可始作俑者却非学生。范娘子费心构陷之时,便该想到如今光景,纵使万般借口,也不该行法之事。若是先生疑心那娘子不过仗了几下,就无端身故之事,那学生倒能回一句——”
吴先生顿住脚步,外面午日炙热灿烂,钟应忱站在黑暗深处,脸上一片漠然。
“与我无关。”
吴先生的疑惑稍解,可钟应忱下句话中透出的冷漠却还是激怒了他。
“范家今日遭遇,因果报应,都与我无关。”
许是对着钟应忱寄托了太多的希望,吴先生难以忍受这块美玉之上任何的瑕疵,若于人命离散都如此无动于衷,便诗书满腹又如何能为万事开太平?
钟应忱知晓吴先生心中所想,无怪乎在许多人看来,池小秋顺利出狱,皮也不曾破一下,范大娘子只是被逼无奈,却落得身亡家亡的下场,不至于此。
可想看他有些后悔动容处的人,只怕是要失望了。
他转头看了看跟着喝彩的池小秋,不如就让此事,与她无关。
第56章 莲蓬包鱼
七月八日, 是徐家三姑娘的生日。
一个通政司参议,在京里面没什么稀罕处,在柳安镇却也有些分量。
惠风堂临水筑亭, 正对着的花圃里头, 玉簪花枝亭亭迎风而立, 细长的花苞弯出典雅的弧度,素白的花瓣正盈盈绽开。花房里特特在此摆了许多盆的秋海棠, 重重瓣子回环相叠,一朵朵一层层厚厚压在一处, 其色如胭, 妖娆得厉害。
今日过来的多是各家夫人小姐,现在内堂说了话,便转到惠凤堂来开宴。
徐三姑娘打扮得十分华丽, 一整副点翠石榴花开金镶红宝石的头面, 一身海棠红织金秋云罗月白绸里的对襟衫子,衫下露着浅色画裙, 让池小秋甫一见, 就觉得她珠光宝气晃得人眼花。
池小秋一进来,徐晏然便立刻站起了身, 又让旁边的李妈妈瞪了回去。
“姑娘生辰大喜,待会还要见客,只怕陪不得池姑娘太久。”
有许多人在跟前,说话太不自在, 明明徐晏然依旧做得端端正正,身旁李妈妈却频频侧目, 提醒她。
“姑娘,手太靠前了些。”
“姑娘, 椅子坐得太多。”
“姑娘,背再挺直一些。”
她只说上两回,池小秋便看不过去了:“李妈妈,方才我来时路上,还见有人找你不见。”
“找我作甚?”
池小秋便将听了一耳朵的事添油加醋:“听说是怕宴上的菜不合适,要找你老看看呢!”
到底是做生日的宴席,李妈妈怕有疏漏处,便又叮嘱了两句什么莫要多说话,就一阵风似的走了。
“做得好!”
旁边一没了人,徐三姑娘恨不能立刻执了池小秋的手,以表达自己如柳江之水浩荡而下的感激之情。
徐晏然怕新穿上的衣裳留了褶皱,不敢乱动,却不妨碍眨着眼睛跟她抱怨:“换了一身从没穿过的,死沉死沉,都不知手要往哪里放了!偏李妈妈眼睛比刀子尖,错上一丝都要念上一顿!”
池小秋大奇:“那和新衣裳旧衣裳有什么干系?”
“上头有花色,比如那件绣了牡丹的,只要把第二个手指头,压着下头半开的第三朵左数第五个花瓣上,脚不要超过圈椅前头那块方砖拐角就成了!”
徐晏然将自己斗智斗勇了两三年的经验与她分享,听得池小秋心有戚戚,确定四下无人,才偷偷说与她:“我给你新做了些粽子,就吊在那个假山石洞子老地方,油纸包着压在石头下面,你莫要忘了。”
一听有吃的,徐晏然两眼放光:“糖粽子?”
“有糖的,有肉的。”
想着徐晏然吃东西条件苛刻,要同时满足用时短,一口下去不留痕迹,好吃饱腹等等要求,池小秋贴心地帮她准备了火腿粽子,糯米难消化,却能在腹中压得实在。
这回的粽子,池小秋做得十分精细。上好的柳溪糯米,捡了好几遍,才选出了最后要煮成粽子的那些,粒粒细长玉白,连一点碎渣也没有,井水中淘了无数遍,火腿切成碎丁子,与米搅在一起,一并都包进了箬叶之中。
包好的火腿粽子封在锅里,慢慢煨煮,白天厨娘帮忙看着,晚上池小秋自己守着,不让断一会火,直煨上一天一夜,粽子才算出锅。池小秋把箬叶去了,一个个粽子裸在油纸上,小小的,徐晏然一口便能吞的下。
池小秋自家尝过,肉已经快要煨化了,与极软的米互相透在一处,米香肉香相掺杂,说不尽的滑腻软糯。(1)
要不是为了徐晏然的生日,她断断不会费这么大的功夫。
徐晏然悄悄塞给她一只金老虎,切切告诉她:“这是小时候便得了的,从小跟我到大呢!今天是你生日,别人给了多少东西也不算我的,我也做不出什么别的,这个就给你,千万莫要丢了!”
徐晏然看着那只小老虎时,眼神恋恋不舍,池小秋便知这是于她极重要的东西,便郑重收好。
朋友不贵在金贵在心,池小秋觉得,这个朋友没白交。
两人没说两句话,李妈妈便又回来了,请徐晏然道:“外头楚家三姑娘,楼家二小姐都问姑娘在哪来着,池姑娘,你看…”
池小秋便站起身,趁着整衣服的间隙给徐晏然一眨眼睛,两人都是心领神会。
一种隐秘的喜悦,在他们之间泛开,平静的日子,好似多了些滋味。
为了在生日这天,能给徐晏然堂堂正正做的这一道菜,池小秋苦思了好几日,终于想出了一个新菜。
入了秋的荷花不似夏日那般精神,硕大荷瓣已经绽放地彻底,许是因着承托了太久而显得后继无力,池小秋轻轻松松便将那一大朵荷花都摘了干净,只剩下绿色的莲蓬,挖出里面的莲子,剪掉下面的荷叶梗,一片片放在盘子正中。
白鱼切片,将小刺用细布揉净,只剩鱼茸,混上些许香料与酱,塞进莲蓬孔内,莲子挑芯,涂在蜜,一并放入。将整个莲蓬都放在甑中蒸熟,鱼肉细嫩,莲子清香,正适合这些要“饮食清淡”的姑娘们。(2)
这时候,惠风堂前的筵席正在热闹处,花圃前就是一幢三层高的戏楼,里面正上演着五女拜寿。
及笄之礼没花许多功夫,等太太小姐们分别落座,徐晏然与众位姑娘坐的这一桌,便陷入了些许诡异的气氛。
徐家自然不会饿着上门的客人,因此满桌佳肴,摆放满当,看着便让人食指大动。
可小姐们临来时都被叮嘱过,说这徐家的姑娘正在减食之际,若是客人大快朵颐,未免惹人笑话,因此大家都盯着徐晏然的动作。偏徐三姑娘被看得紧,凡是米面点心一点都不许动,肘子鸡鸭只能动上两筷子,连青菜都恨不得帮她过了水去了油再吃。
于是便有了现在这般,菜品满桌却无人动筷的景象。
多亏了端进来的一盘莲蓬包鱼,才救了徐晏然于水火。这菜池小秋事先与李妈妈和秋云反复说过,只道无油少盐,鱼肉也难胖人,她亲手做给徐家小姐,还望能吃上一些。
徐晏然一个示意,秋云便放心将筷子伸到一碗碧绿的莲蓬中,旁人一见她动了,忙也跟上。
莲蓬不多,不过几人才能拿着,开始时都没见过,席上姑娘们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吃得。
秋云用银勺子舀出莲蓬孔中的鱼肉与莲子,搁在盘中,徐晏然只尝了一口,登时睁大了眼睛。
怎么能有这般好吃的东西!
她珍惜地嚼着每一口,险些难以抑制自己苦心维持的仪态,再瞄着恍然大悟开吃的其他小姐们,恨不能也抢了她们的过来。
这时候,终于有小姑娘耐不住,细声细气道:“徐三姐姐,你家从哪里请得的厨娘?可是从京里带来的?”
“并不是。”徐晏然字斟字酌,心中筹划着,该如何帮池小秋一把,将她的名声推出去!
在徐晏然心里,她看上的朋友,手艺是天下最好的!
小姑娘忍不住绽开笑,若不是从京里带来的,那便好了,凡在镇上的,总能请到家里做来尝尝。
“做吃食的那姑娘并不在我家,听说是在云桥开了一家食铺,叫做池小秋。”
她们这一桌的变化吸引了太太们,便有人随口笑问:“不知那是什么菜?”
这年头,谁家若有少见的私家菜,却是极有面子的事,不需徐家太太使眼色,身边的人便找厨房中人去了。
可池小秋原是做给徐三姑娘尝鲜的,并未蒸出许多,厨下只得将甑中还剩下的几个都拿出来,勉强装了一盘,送到正房去。
北桥人家的吃食,一向讲究清淡雅致,但能将色香味文墨气都做得四角俱全的,真正是难得,楚家大太太尝了一尝,颇为惊艳,连说出口的恭维都因为口舌上的享受,而显得真诚许多。
“难怪说府上一门双进士,连厨下的吃食都能做成这般,瞧这样子,真好看极了,莲蓬与鱼尽是水鲜,合上莲子,便算是渔父三鲜了!”
徐家太太笑意更盛,刚招呼大家多吃些,却见盘子已空了。
还有一半人待要尝时,布菜的人都顿在那里,微有尴尬之色。
徐家太太抿了笑,看了旁边的嬷嬷一眼,面带薄怒。
那嬷嬷面带难色,悄声道:“这菜并不是咱们家的厨娘做的,厨下已没了。”
徐家太太不耐烦道:“是谁做的,让她回来再做上些,有什么打紧!”
嬷嬷忙使人到厨下传话,厨房的人却道:“池姑娘早便走了。”
小厮一路追到门前去截人,门房的人也告诉他:“池小娘子前脚才出了门。”
筵席要开上一整天,小厮脚一跺,干脆奔到云桥,想扯了池小秋回来,重给他们做回那道菜,好孝经各位太太们。
谁知云桥上熙熙攘攘,摊子开得热闹,唯独寻不到池家食铺的招子,扯了人问时,便与他道:“小秋今儿不开张哩!”
这时候的池小秋,早已拎着两个莲蓬,脚步轻快,走到了家门口的巷子里。
她从未与钟应忱说过,自个什么时候过生日,正好趁着钟应忱出门的功夫,做上一桌好菜,吓他一吓。
却不知正在家中等她的钟应忱,正与她是一般想法。
第57章 窈窕明月
池小秋才一进门, 便觉得头皮一紧。
厨房有人进来过!
台面干干净净,菜筐井然有序,灶台一尘不染, 一切与她离开时似乎没什么不同。
可池小秋对于厨房内东西的放置细心到了苛刻的地步, 只看一眼便知道, 她的刀、砧板、煮饭锅被人动了,而菜筐里少了一把年华正好水灵灵娇滴滴的小青菜。
钟应忱于吃食丝毫不讲究, 除了给她打下手,从没见自己进过厨房, 是进贼了不成?
池小秋三步并作两步出来时, 便看见钟应忱恰从自己房中出来。
他听了池小秋劈头一问,不由化成了些许无奈的笑:“贼便现在你面前,又去寻哪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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