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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么不想回家?可我舍不得猛虎堂里的朋友, 舍不得小厨房里的好吃的, 舍不得那个坏夫子,舍不得云太妃那做的鱼糕,我方啼霜的话音里忽然浮上了一丝若有似无的哭腔,还有、还有

他虽然没说完,但这个还有后头跟着什么,裴野看他的目光与神情,答案其实已经呼之欲出。

裴野侧过身去,重新牵起了他的手,用一种很蛊惑人的声音在他耳侧开口问:还有什么?

方啼霜顿时红了脸,猛地挣了一下他的手,可惜裴野手劲太大了,他没能甩开,于是只好别过脸、扭过身子:我不和你说!

陛下便就纠缠着他,非逼他说不可,半点也没有做皇帝的人该有的气度。

从来都是方啼霜缠着他,小孩儿自己黏着旁人的时候,是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烦人的,可现在倒过来了,换他被人这样缠着了,方啼霜又很嫌他烦。

闹了半天,裴野见他还是不肯松口,便威胁他道:你若不肯说,孤现在就让苏靖调转车头回宫去。

方啼霜瞪他一眼,梗着脖子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一个当皇帝的人,怎么能言而无信、食言而肥呢?

裴野有些玩味地笑了笑:你最近同游隐学的不错,都会了这么多新词了。

紧接着他又一本正经地说:出了宫,孤便不是皇帝了,可以食言。

你不讲道理,你不要脸!方啼霜愤愤道。

陛下眼下心情很好,因此也不在乎被他骂这几句,又继续催促他道:快说,还有什么?

方啼霜觉得裴野今天简直像是个无赖,伸手推了他一把,没推动,于是只好又脸别到了旁边去,一眼也不肯多看他,而后咬牙切齿道:还有你呗。

他架势很大,声音却小的可怜,裴野若不仔细听,都有些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什么?裴野揣着明白装糊涂,还有谁?

你!小孩儿羞赧着一张脸,连耳廓都红透了,恼羞成怒道,就是你呗烦死了就知道问。

裴野笑了笑,没有再得寸进尺地问下去。

小孩儿的手心暖烘烘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从手炉里掏出来的缘故,还有些微潮,像是被烫化了的雪花溶在了他温暖的手心里。

方才陛下那一句不过只是试探,无论方啼霜的答案是什么,裴野都不会放他离宫,这也是他没答应方啼霜把曹鸣鹤也带出来的原因。

只要曹鸣鹤还在宫里,方啼霜心里就有牵挂,倘若他哭着闹着非要回去裴野目光黯下来,忽然觉得自己这样挖坑试探,总有些对不起这小孩儿似的。

方啼霜。他忽然喊他的名字。

方啼霜还在生气,扭着头不肯看他,恶声恶气地问:做什么叫我?没见着我和你生气了,不想理你了吗?

过了一会儿,他似乎觉得还不够冷酷,于是又郑重其事地补了一句:至少三天都不要和你讲话了。

他自以为说的很霸气、很伤人,但却不知道落在旁人耳朵里时,那依然还是道幼声稚气的童音,半点也没有威慑力。

小皇帝没忍住笑出了声。

方啼霜一脸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似的,瞪着那一双如同汪着水的杏眼,鼻尖粉红粉红的,像是又要哭了。

裴野连忙收起笑,哄他道:一会儿看完了花灯,孤就带你回家去看看。

真的吗?小孩儿立刻转怒为喜,反手扣住陛下的手指,方才立下的三天不和皇帝说话的豪言壮志也被他抛在了脑后。

嗯,裴野无意识地揉了揉他的指腹,不过说好了,只看一眼就走。

方啼霜高兴极了,又觉得眼前这位少年天子可亲可爱了,随后他猝不及防地扑上前,在陛下的脸颊上亲了一口:陛下你可太好了!

裴野顿时怔住了,过了好半晌才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你放肆。

方啼霜不明白他为什么要不高兴,从前在家时,谁对他好,谁哄他高兴,无论是阿兄阿姊,他无一例外,要么就飞上去抱人家一个踉跄,要么就扑上去朝那人脸上啃上一口。

阿兄阿姊们都很愿意让他亲,有时还招手过去让他连着左脸、右脸、额头,一口气亲三下呢。

他心里还以为是陛下嫌他口水脏,不想让他碰,可这亲都亲了又收不回来了。

方啼霜怕他一不高兴,就不带他回家了,于是便凑上前去撒娇道:我没放肆,我这是高兴呢,六阿兄要是不喜欢,就亲回来呗,霜儿肯定不嫌你。

只见他六阿兄的额角抽了抽,长睫往下垂落,稍侧过脸去,不敢看他似的,默了半晌,也只道出一句干巴巴的:不许胡闹。

方啼霜凑近了瞧,总觉得小皇帝不像是生气的样子,倒像是羞赧,耳朵分明红了半边,却还要刻意装出一副不近人情的模样。

小孩儿笑了笑,两眼弯的像月牙似的,若不是眼下有求于皇帝,他可想把他一整张脸都亲过去,恶心死他才好。

裴野见他笑得一脸奸诈,忙警惕道:你做什么?还不快走开些,不知礼数的兔崽子。

方啼霜嬉皮笑脸地贴上去,用袖子蹭了蹭他的脸:别生气啦,我都替陛下擦干净了。

裴野撩开了他的手:别闹了。

*

马车很快便从大明宫侧门绕了出来,两人在一偏僻处下了车。

方啼霜注意到他们身侧跟了几个仆从打扮的千牛卫,紧接着他又往四下一望,发现还有些内卫已扮作路人模样,混入人群中去了。

他没想到裴野出趟宫竟这样麻烦,当即抓牢了他的手,怯声问:陛下

裴野轻声打断他:在外头要叫我阿兄。

这外头闹腾腾的,四处都是观灯的人群与热闹的摊子,方啼霜久未出宫,徒然见着这么多行人,心里莫名有些害怕。

阿兄,方啼霜小声问,你陪我出来玩,是不是很危险啊?

他忽然就想起了那日裴野遇刺的时候了,由此可见,他们陛下在那些坏人眼里,一定是块香饽饽,而这外头又有这样多的人,万一从哪儿冒出来一个刺客

裴野看他一眼,安抚道:没什么可怕的,这外头没人识得我,再说了,还有苏将军在呢。

方啼霜瞧了眼苏靖所在的位置,稍稍放下心来,目光和注意力很快便被那些各色的花灯给吸引走了。

路过平康坊的时候,小孩儿隐隐约约听见那里头传出了缠绵悱恻的歌声,胡琴与琵琶托着那轻盈的歌喉,仿佛要随着那天灯飞入月宫里去似的。

方啼霜好奇极了,直往那坊门里探:阿兄,那里头是什么地方,还有这样会唱曲儿的娘子?

裴野拽他的手,要把他拉走:小孩儿别问,反正不是什么好地方

他话音未落,便见身侧停了一个弱冠青年,身着锦袍腰坠白玉,想来应是富贵人家的郎君,他面上的笑意介于风流与猥琐之间,让人很难一言便给他下论断。

这位少郎君此言差矣,那青年浪荡一笑,这北里可是喝花酒、嫖妓子的好去处,旁的里坊中的窑子哪比得上这平康坊?怎么就不是个好地方了?

方啼霜听他这么说,便也知道那里头是个什么地界了,他脸一红,忙扯着裴野的手:阿兄,咱们快走吧。

两位小郎君先别急着走啊,那青年朝他们笑了笑,二位想必是家教很严,在这长安城里住着,竟还不知道平康坊是什么地方,既然今日有缘,不如便由某做东,请二位去大堂里入席喝个花酒如何?

方啼霜不由便往裴野身后退了一步,小皇帝平日里应酬惯了,遇见这样好客的人也不怯场,几句话便辞了他,然后带着方啼霜走了。

等离那平康坊远了,方啼霜才犹豫着开口问:阿兄,那人怎么还想拉着咱俩学坏啊,他可真奇怪。

裴野这回倒是没敷衍他,不紧不慢地回答道:也许是他生性好客、爱交友,又许是他见我与你衣着不凡,以为是世族权贵家养的少郎君,请顿花酒结识拉拢,也不吃亏大约是后者,否则方才那样多的人途经,他怎么不请旁人,偏来同我们搭话?

方啼霜听得茫茫然,他还以为这人就是单纯地想带着他们学坏呢。

两人说着便经过了一个卖花灯的摊子,那摊主是个长着络腮胡的胡人,瞳孔是很浅的琥珀色,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话,方啼霜的目光才刚飘上去,他便立即扯着嗓子喊:小郎君来瞧瞧,我这儿都是最时兴的灯笼,别家可没有我这样多的样式!

方啼霜被他这如雷贯耳的一嗓子喊地止住了步子。

那摊主见他还在犹豫,便又是嘹亮的一嗓子砸了过来:贵人,我就是在和您说话呢,那位穿红衣裳的郎君!

两人于是停在了那摊子前,听那胡人摊主一个接着个地介绍自己家的灯笼:我这还卖天灯呢,喏

他指了指天上,大话吹的跟真的似的:那些个飞的最高的,便都是从我家卖出去的灯笼。

方啼霜方才瞧着来往的孩童手上都提着一个漂亮灯笼,便一直是满眼艳羡。

在宫外时,他每年上元节都要跟着家人们来游夜赏灯,可碍着家中贫寒,他们这些孩子一贯是只敢看,不敢开口说想要的。

旁侧的裴野瞧见他那巴巴的眼神,便知道他很想要,故而便偏头询问道:喜欢哪个?

方啼霜下意识摇了摇头:我不要,一个灯笼能买好多吃的

他摇完了头忽然又觉得很后悔,可覆水难收,他的目光依依不舍地从那其中几个灯笼上蹭过,然后很小声地对身边的裴野说:咱娚飌们走吧。

裴野见他那副样子,便随手指了那架上挂着的两个灯笼:就要那两个吧。

那摊主立刻便将那两个灯笼取了下来,笑嘻嘻地将灯笼交到了两人手中:谢贵客赏脸,二位上元安康。

方啼霜顺手便接过了那只剪纸狸奴灯笼,有些怔然地抬头望向裴野。

裴野让身侧的苏靖往那摊主手里放了一锭银子,那摊主瞪大了眼睛,这一锭银子都足够买下他这一整个摊子了,于是便忙朝着远去的两人喊了不少吉祥话。

陛阿兄。方啼霜忽然道。

裴野注意到了小孩儿那亮晶晶的目光,这才不紧不慢地对上了方啼霜的眼:怎么,你真不喜欢?

方啼霜还没反应过来,裴野便伸手要夺他手中的只灯笼:那还我。

小孩儿立刻把那只灯笼护住了,笑着躲开了:我喜欢,喜欢极了!

说完他便斜眼看向了裴野手中的那只兔子灯笼,那灯笼编得栩栩如生,惹的他有些眼馋,裴野选的这两个灯笼恰巧都是他一眼看上去最喜欢的。

阿兄,他提着那只灯笼走了一会儿,忽然犹犹豫豫地问,不如咱们换一个灯笼拿吧?

裴野一瞧他那样子,便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于是便同他换了一个灯笼拿着,而后又笑道:都是买给你的,你喜欢便都给你拿。

你可真好,小孩儿笑得灿烂极了,看那手中的提灯在雪中轻轻晃着,很艰难地做了决断,算啦,还是你先帮我拿吧,我要牵阿兄的手呢。

第六十七章 阿姊,我回来了。

雪下的渐紧了, 长街上来往的行人却并不见少,身侧的千牛卫在询问过裴野之后, 终于替两人打起了伞。

方啼霜的目光时常从伞下望出去,匆匆落在那些沿街叫卖的行摊之人身上,往往此时裴野的声音便也会在他耳边响起:想要?

小孩儿总是下意识摇头说不,可末了心里却又要后悔,这之后陛下干脆不问了,见他盯着哪儿瞧, 便让内卫们去替他买上一份。

他不肯开口说想要,但裴野只要买给他的,他必定照单全收,方啼霜从来不会和吃的过不去。

裴野见着这样热闹的景象, 心里不由得也觉得有几分新奇, 便偏头去问身侧那忙着啃热包子的小孩儿:你老家那儿, 也这样热闹吗?

方啼霜摇了摇头, 嘴里嚼着包子,含糊应道:只有长安城才这样热闹,我和阿娘来长安的路上, 还遇见过闹饥荒的州府村子

说到这儿他便顿住了, 连带着手里的肉包子他也不大爱嚼了。

裴野听他说饥荒, 便忖了忖,而后沉声背诵似的:天启四年,荆、扬两州大饥,米斗近万钱,人易食。

这不过是史书上轻描淡写的一笔, 读起来轻飘飘的一句话, 却也不知是用多少条人命堆起来的一场悲剧。

小皇帝记得这段天灾, 更记得先帝下旨赈灾,朝廷拨了一大批银子下去,却如雨点儿落海,连个大点的水花都激不起来。

那些高官权贵底下的根都已经烂透了,最后送到灾民们口中的,未必能有一粒米。

他阿爷没有太|祖皇帝那样的腕力,不敢伸手抽起这深埋在地底下的世家脉络,只草草斩断了几条旁枝跟须,稍做警告,便再没有下文了。

紧接着这怯懦的人便溘然长逝,把这些烂摊子全留给了他。

方啼霜将吃到一半的包子塞进了纸袋里,想起陛下最后那一句人易食,不知想起了什么,心里总觉得恶心,于是便在嘴里含了一颗蜜饯,想了一想,又往裴野嘴里也塞了一颗。

陛下皱了皱眉,他一向不喜欢这些甜过头的东西,可看见那小孩儿巴巴地递过来,他便就忍不住张了嘴。

已经送入嘴的食物,即便不合口味,也万没有再吐出来的道理。

裴野咽了蜜饯,才开口道:当街食物,不合礼数,若叫御史瞧见,可是要录入史册的。

咱们躲在伞下偷偷吃,哪有眼睛那样尖的御史啊?方啼霜理直气壮道,夫子前几日才与我们讲过,说《朝野佥载》里记载了一位令史张衡,因为下朝回去路上吃了个蒸饼被御史瞧见了,因此便被弹劾降职,我觉得这规定也太坏了,即是神仙饿了,也忍不住要吃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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