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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癸亥,流刘幽求于封州。此时,距离李隆基登基为帝,只有短短十二天。
堂堂天子竟是保不住忠心为自己谋划的臣子,这对于李隆基来说无疑是又一次莫大的打击。毕竟,先前姚元之宋璟虽然也是因为离间天家骨肉的同样罪名被贬,但那时候他只是太子而不是皇帝,于情于理勉强还能安慰自己。于是,他尽管在人前强打精神处理国事,在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却再也没了笑脸,面色整天都是阴沉沉的,一连数日都不曾召幸妃嫔。
天子不高兴,高兴的却大有人在。太平公主固然因为大大赢了一局而神采飞扬,另一个人也正因为这次莫大的胜利而喜上眉梢。这一日应太平公主之邀同车而行时,刚刚擢升中书令的崔湜便笑道:“刘幽求为人莽撞无谋,不过略施小计他便信以为真,终于断了陛下的一条臂膀。再加上姚元之宋璟已经贬官,只要再除去张说,则陛下便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公主所谋之事必定成功!”
“这次多亏了你谋划的好计。”太平公主随手拈了果盘中的一块杏脯放入口中,闭着眼睛品评起了那酸酸甜甜的滋味,忽然睁开眼睛端详着崔湜,“澄澜,你当初当襄州刺史的时候,差点因为和谯王李重福同谋而遭难,那时候还是刘幽求和张说替你说的情。你如今飞黄腾达,不报答他们两个,反倒左一计右一计把他们置之于死地,这就是你的报答之道么?”
若是别人,听了这话必定会遽然变色,但崔湜是何许人也?他只是微微一愣,便露出了一如既往的笑容:“识时务者为俊杰,刘幽求张说虽说对臣有恩,但他们不识大体坏了公主的大事,臣怎敢为了私恩而坏了公事?再者,他们对臣固然有援手之恩,却不及公主再造之情,这孰重孰轻,臣自然还分得清楚。”
“不错,不错!”
太平公主眯缝着眼睛打量着那张俊逸的脸,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随即却再次闭上了眼睛。她需要的只是人才,至于品性之类的东西都可以抛开。崔湜有心计会谋划,哪怕他品性再低劣,只要时下能为她所用就好。至于功成之日……昔日她那位惊才绝艳的母亲在一脚把她那可怜的七哥踹到房州之后,很快就杀了裴炎,而后更杀了程务挺黑齿常之那些她曾经亲手提拔的武将。用人之道便在于一个狠字,该用的时候提拔,该杀的时候就该狠心,只要她能效仿母亲,何愁大事不成?
不多时,厌翟车便到了崔家大宅的门口,崔湜下车之后,目送那豪华奢丽的马车远去,这才轻轻甩了甩袖子,背着手进了门。悠悠然踱步到了书房,他便看见几个心腹正在那里等他,当下便自信满满地笑道:“公主那里已经都说通了,我给各位七天时间。不管各位用什么办法,七天之内,必须把张说赶出长安城,死活不论!”
见众人连连点头,他便对坐在末位的一个中年文士道:“你写信给广州都督周利贞,让他给我杀了刘幽求。只要他为我办成了这件事,我保他异日备位执政,一辈子都能荣华富贵!”
以怨报德?这世上什么都是有价码的,只要他自己能站得稳固,其他的又何足道哉?
傍晚,一骑快马从崔家匆匆行出,经由长安城明德门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而几乎同一时间,崔湜那封密信的摹本就放在了凌波的桌案上。不消说了,始作俑者自然是懒洋洋坐在一边的云娘。此时此刻,在摇曳的灯火下,她随手用玉簪将散乱的头发绾好,面上便露出了讥诮的表情。
“十七娘,我原先还以为你是本末倒置,不看着太平公主反倒盯着那家伙,如今总算是明白了。这些年来朝中风波不断,也不知道倒下了多少人,这崔湜还真真是个不倒翁。先是跟着武三思,继而是阿韦和上官昭容,现如今又是太平公主,兜兜转转竟然坐稳了宰相的位子,这份心计着实是不可等闲视之。他对眼下这位主子倒是尽心,流放了刘幽求还不够,竟是要取了他性命,那张说估计也保不住了。”
唠唠叨叨说了一大堆,她忽然止住了话头,奇怪地问道:“对了,你如今稳稳当当地当着你的县主,无论是李三郎还是太平公主都不会和你过不去,你管那么多闲事干什么?”
凌波随手放下了手中的那张信笺,却没有回答云娘的问题,而是若有所思地说道:“没了姚元之宋璟,倘若再没了刘幽求张说,三哥手中的文官实力几乎就全都消磨殆尽了,剩下的就只有左右万骑那些军官,那是他最后的班底。如果我没有想错的话,只怕公公的外调也就在旬日之内。”
云娘这会儿方才货真价实吓了一大跳:“不会吧?太上皇对裴家一向存着旧情,中间还有你,太平公主怎么也会顾忌一二才对!”
“公公当然不比姚元之宋璟,也不比刘幽求张说,多半是外放封疆大吏,也算得上是升迁。太上皇如今不理政事,实质上却是对大局洞若观火,必定会认为这是保全裴氏的最好办法。至于陛下也不好挡着裴家人升官的路子,是也不是?”
“十七娘,你如今越来越像上官了。”云娘心悦诚服地吐出一句话,见凌波面露黯然,她却是晒然一笑,旋即又加上了一句,“你也无需时时刻刻为了上官的死而耿耿于怀。她一辈子都为了脱离那个悲惨的身份而竭尽全力,最后终于办到了。你和她不同,你没有那么大的野心,一定会比她过得自在。说吧,接下来是不是要让我去见见那小子?”
年方二十三的高力士如今确实算得上内侍省的第一大红人。从阶官上来说,他是从五品下的朝散大夫;从职官上来说,他是判内侍省事的正五品下内常侍,此外还兼任三宫使。在一群白发苍苍的老宦官中,他自然是显得鹤立鸡群。纵使嫉妒的人,也不得不折服于他的眼光独到,能早早地跟对主子。
然而,某人近些天受到天子李隆基的感染,成天死板着一张脸,再也没了往日面对下属时的好声气。主忧臣辱,主辱臣死,自幼受教于翰林内教坊的他自然懂得这个道理,况且他并不是朝三暮四的人,早就预备这么一条道走到黑,更不可能因为太平公主派人送来的那份厚礼而背主别投。从这一点来说,他对于某个三姓家奴很是不齿。
可是,他在内侍省是说一不二的角色,放在朝中则什么都不是。这对于他来说,无疑是一个异常棘手的问题。
“要是当初能够保下上官昭容一命就好了,至少小凌的鬼点子比我多!裴愿那个该死的愣小子,居然丢下她一个人,自己在西域不知道干些什么!早知道这样,当初就不该让小凌嫁给那个傻呆呆的家伙!”
喃喃自语了一句,高力士的脸上露出了几分懊恼。几个小宦官瞧见他如此光景,纷纷远远避开了去,唯恐触了他的霉头——自然,谁也不会想到,这位天子驾前的红人是因为这样一个缘故而恼火。于是,高力士一路走一路咬牙切齿,终于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千步廊之后的某个僻静地方,对着那条引自南海池的小溪发愣。
“你小子怎么那么喜欢发呆?”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高力士差点以为自己得了幻听,及至一转头看见人方才定下心来。想到凌波曾经提起云娘去游览名山大川去了,他不禁觉得有些奇怪,但旋即便紧赶着凑上前几步,笑嘻嘻地问道:“云姑姑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早说一声,我也好摆一桌宴席好生为您接风。”
“若是你想为你那位主子招揽我,那就免了。我跟着则天大圣皇后担惊受怕大半辈子,可不想再跟一位强横的主儿。”云娘见高力士面色讪讪的,便没好气地丢了个白眼,“我早回来了,都在十七娘那里住了好一阵子了。今次来是给你带个口讯,崔澄澜打算赶尽杀绝,赶紧让你家主子找个法子保一保那个刘幽求,别让他丢了性命。还有,张说多半在长安城也呆不住了,指不定会被打发到哪个犄角旮旯里去。还有……”
“还有?”高力士一下子哭丧了脸,露出了一幅可怜巴巴的面孔,“我说姑姑,你怎么带来的全都是坏消息?”
“要有好消息我来找你小子干嘛!”情知高力士此时这幅面孔是装出来的,云娘自然不会受他蒙骗,遂板着脸说,“还有就是裴大人,只要有人在太上皇那边吹吹风,多半他也要外放一任封疆大吏。”
高力士这才悚然动容,但只是略一沉吟,他便想到了某个关键,眼睛登时一亮:“姑姑,可是小凌让你来的?”
“不是那个丫头还会是谁?”
云娘轻轻叹了一口气,随手折下了身边的一截柳枝,端详了一会又丢在了面前的小溪中:“与其说如今的天下是太平盛世,还不如说是一个烂摊子,要收拾这些,还是只能指望你背后那位主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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