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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青却没有马上伸手,而是皱紧了眉头,满脸不快。

他当初留下许杏,是一时的恻隐之心,许杏说他于自己有恩,他虽不时时刻刻以恩人自居,但从没觉得有什么对不起许杏的地方。这半年时间里,他们接触得多了,他也以为自己拿许杏当友人相处,可是看着衣着几乎可以称得上破烂的许杏毫不犹豫的从干草堆里拉出钱袋来给他的时候,他还是觉得十分愧疚。

许杏虽然托庇于他,却对他一片赤诚,而且,她在草堆里睡了半年,自家对她并不好。

“怎么了范大哥?这些钱我估摸得有四两多银子,你数数看?”许杏不知道他怎么又不高兴了,就把钱袋往前送了送。

“不必了,我自是信你的。”长青有些慌乱的接下钱袋,“那个,我去找奶奶商量个事。”

许杏却不同意:“范大哥,咱们还是数一下比较好,人都说‘亲兄弟,明算账’呢,咱们还得合作好几年呢,不差这一会儿功夫。”

她越这样一派坦荡,长青越觉得羞愧不安。可是她说得有道理,长青只好撩了袍角坐下来,和许杏一起数钱。

这里头有刘老板给的二两碎银子,长青也知道,剩下的铜钱一共是两千三百四十一文。许杏数完,拍拍手道:“我已经把你说的那个饴糖的一百文钱扣下了,这些就是你的。本来我还想着过了中秋,收上来红薯,赶在我作坊开张前先给你五两银子的,这现在要,没有凑出来。”

长青的心绪被吸引到银钱上来。他真没想到能分给他四两多,原以为能有二两就差不多了。他又问了一句:“你说的是给我三成吧,不是一半?”

许杏笑笑:“不是一半,不过可能比三成多一点,三分之一吧,三成不大好算。”

“这红薯的加工确实大有可为。”长青被震惊了,“你一个小姑娘,人单力薄,红薯材料还不稳定,就能攒下这许多,若是人手充裕的大作坊,大量加工,这收益……”

“这回相信我的话了吧?”许杏很高兴他能看出其中的价值,“这红薯真的是个好东西,还有啊,地里出什么就直接卖永远是最不挣钱的,加工了就值钱了。当然啦,这些也都不难,多种上几年红薯,肯定也有别人能想出来的。”

长青已经很久没有回想从前了,可是拿着这个沉甸甸的钱袋,他却忍不住想,如果他早就知道这些加工法子,他治下的百姓是不是就不会那么穷苦,那些因为极端的贫穷而生出的悲剧是不是就会少一些。

他一直觉得自己清廉公正,勤勉务实,为官一任可说是问心无愧,现在他却不敢这样想了。

让百姓日子富足起来,才是为官之人的最大职责。

他是失职的。

这个认知让他冷汗涔涔,一时竟有些魂不守舍。

“范大哥?”许杏觉得不对,连忙晃晃他的胳膊,关切的看着他,“你怎么了?是哪不舒服吗?”

长青回神,眼光落在许杏的脸上,深吸口气,认真道:“多谢你。”

许杏觉得他好像不是在谢这几两银子,但是也不好深究他的心思,便摇摇头:“咱们早就约定好的,不需要谢啊。”

长青回了自己的房间,把钱袋放在书桌上,盯着它沉思了许久。

其实他对许杏并不好,对许杏的感恩,他受之有愧。

许杏破旧的衣裳和爽朗的笑脸对比那么明显,他却从未注意过。

一地干草上面铺个旧单子就算床了,一个九岁的小女孩,做着那么沉重的活计,却只能在那里休息。

他见过她拿几文钱去买粗毛牙刷和青盐,却没想到,那是她给自己买的唯一的东西——许杏做新内衣的事儿他是不知道的。

他们家人拿许杏当劳力,当摇钱树,却没真心当自家晚辈。

想起许杏明亮的眼睛,他知道,许杏一切都明白,却不说破,甚至可能也不在意。

她显然是在等着离开的那一天。

长青握紧了拳头,站起身来,将来是将来,现在他不能亏心。

到了堂屋,金氏便问:“怎么,许杏手里有没有钱?”

长青便拿出那个钱袋,道:“她也没多少,我看着她拿的,说是还要留些本钱,给了我两千多文。”他把那块银子放在了枕头下面,在金氏这里没说实话。

“哦?她挣了这么多?我还想着她买了碾也就该没钱了,一二两银子呢,没想到她还有,真是小看了她。”金氏收了这些钱,把钱袋还给长青,“这钱我都给你攒着,明天我就去置办中秋节礼,你好送去给先生,剩下的就留着你考秀才用。”

“奶奶,我还有一件事儿求您。”长青把钱袋捏在手里,半低着头,“我看许杏一直睡在草垛里,这也不像个事,奶奶,能不能给她踅摸张床?”

他没法说给许杏打张新床,那太贵了,金氏根本不可能同意。

金氏倒没有一口回绝,只是道:“也是,既要用她,总得让她过得舒服些,没得又要马跑又要马不吃草的。不过新床金贵,等闲人家也没有卖床的,等我去打听打听吧。”

许杏把钱给了长青,倒没觉得多不舍,只是坐在“床”上的时候才发现,钱袋忘了让长青放下了。

范家打算怎么过中秋,怎么跟亲戚朋友礼尚往来,许杏都不太清楚。只是两天后,范氏带着罗家姑父一起,送了一张小的木头床来:“这是我家他小姑出门子以前睡的,先给许杏用着吧。”

许杏说不想要是假的,可是范氏送来,许杏就心里犯嘀咕,不知道要拿多少钱。

金氏看了看,同意了:“我给你五十文钱吧,管怎么说,也不是啥好木头。”

罗姑父搓着手道:“哪能要钱呢,娘,不用。我妹子都出门子了,我爹娘那也用不上。”

“那也不行,到底是爹娘屋里抬出来的,咱们不给钱,大哥大嫂又该不高兴了。”范氏先拉了他一把,又跟金氏笑嘻嘻的说话,“娘啊,再不好那也是张床哩,五十文有点少,我那妯娌该在我婆婆那嚼舌头了。”

“什么床啊,不过是一块木板四根棍子吗,还那么矮,你呀,别老来抠娘家的银子。”金氏就回屋,数了五十文钱出来交给她,“嫌少你就拉回去!”

许杏不在意她们母女俩耍什么花腔,只悄悄去看长青。金氏不可能想到她睡草垛不舒服,毕竟给她一块旧床单就算是关心过了,这回肯定是长青说了话。

长青却避开了她的目光,直接动手,要往她屋里搬床板。

许杏便连忙跟上,嘴里道:“我先把草垛挪开去!”

罗姑父也搭了把手,许杏终于不用再睡在地上了。虽然没有被褥,床板上还是要铺干草,可那感觉跟睡在草垛里还是不一样,许杏十分感慨,也颇有些心酸:“我这日子总算像个人样了。”

长青抿了嘴。

不等他说什么,许杏就转过身来,笑容明朗:“谢谢你,范大哥。”

他怔怔的看着这张笑脸,再说不出话来。

第25章 预收红薯

许杏有了床,打算置办一套铺盖,毕竟很快就要入秋了。她今年长高了一些,长青的旧棉袄盖着短不少了,这样冬天肯定会冷的。没有条件她没法子,现在她手头稍微宽裕了一些,借着有了床的时机,她去镇上买了一套粗棉布的被褥。

杂货栈老板娘说:“你先来问我就对了,别看东边成衣铺也有卖的,她家不实惠,光样子好看。嗐,其实要我说啊,乡下地方能有多好看?还不如我这个,就图它一个便宜厚实。”

许杏也赞同这一点,毕竟她没多少钱,能保暖就不错了。

回到家里却被赵氏批了一通:“你这也太没眼光了,什么颜色啊,丑死了,在谁家买的?这不是坑人吗?”

其实许杏都有点佩服她了,毕竟她出身不好,日子过得也不多顺遂,性格却还能始终保持这么天真到愚蠢,也是挺难得的。

“啥丑不丑的,乡下人家就该这样!”不等许杏回答,金氏就先斥责上了,“地里去看了没有?马上就收红薯了,有的是活要忙,哪有那些闲心管什么颜色?你给许杏出一文钱了没有?你说得着吗?”

虽说她是在数落不靠谱的儿媳妇,不过现在地里的收成也确实是大家关心的大事。范家不用说,这一茬家里的两亩地全都种上了红薯,范氏家里也种了五亩,就等着许杏加工了好赚钱。因为红薯这东西收成多,村里的人家都种了不少,再不需要官府来指派了。

范家的童养媳能收拾红薯卖钱的事儿早就不是新闻,现在大家谈论的是那小丫头说的“所有的红薯都能当面给银子”的话,一文钱两斤,一亩地弄好了能出四千斤,差的也有两三千斤,不用出村去寻贩子,拉到范家就能立刻拿到一两千文钱,可是大大的好事哩!

“你先把话说出去了,到时候若是周转不开,岂不是麻烦事?”长青有些不赞成的问许杏。

许杏笑笑:“我晓得,从前有些贩子下乡收粮也都是赊着打欠条的,不过大家伙都不容易,我手里既然有些钱,干嘛不先付了呢?也能树起口碑来,大家都信我,红薯自然是都卖给我了。而且我也算过了,并不是所有人家一天之内都能收完那么多红薯的,还得自家留下口粮,真正来找我卖的也应该都是零碎的,我一边收一边加工一边卖,赶着还有银子回来呢。”

“可你这样太过紧张了些。”长青还是不乐观,“你也说了,夏天过完,凉粉之类的卖得少,刘叔那边就该要得少了。货若是卖不出去,你又当如何?”

说到这个,许杏有些得意的笑了:“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跟你说啊,杂货栈的单老板把我的饴糖和粉条卖到县城里去了,虽说每斤要少卖两文钱,可是量可大了,前两天我去镇上买铺盖的时候,单大婶还跟我说想要酒呢。咱们一个镇子是小,可是若是放到县里呢?县城里的人可比咱富裕,人口也多。”

“若是这样,你一个人忙不过来的。”长青皱眉。

“是,所以我打算过了中秋就开始,雇人来干活。”许杏道,“我同你说过的,我也不怕旁人学了去,只要是老实能干的人,我就能用。”

“说实话,大姑一家子其实都是可用的。”长青道,“只要别让大姑碰你的帐目,干活,她比我娘强。罗家姑父是个干活的好手,人也老实,又有亲戚关系,村里没人会说三道四。”

“说三道四?我才多大个人?再说了,你和奶奶不是都在的吗?”许杏摇头失笑,“那到时候除了大姑和姑父,我再找外人都找女人就是了,反正都是自己村里的,想来有的是人愿意来。”

长青摇头,却没说什么扫兴的话。

许杏说得挺爽气,心里倒是明白,很多已婚的妇人,尤其是年轻的妇人,是没法子出来做工的。洗衣做饭,缝缝补补,喂鸡喂猪砍柴,身边再有年幼的孩子,不是坐牢也是坐牢一般了,根本就出不了家门。这么着,能来干活的只能是孩子大了的中年妇女或者家里有嫂子操持家务的年轻姑娘,这些人又未必愿意来。若是能招男人干活就好了,可是长青是不可能待在家里看着作坊的。

不管了,只要能挣着钱,总会有人来的,她现在很不必操心这些。

“长青媳妇啊,我家孩子忍不住,先刨了些红薯,个不大,你收不收?”还没到正式收获的时候,就已经有人来问了。

许杏瞧了瞧,知道是后街上的谁家,却不算熟悉,她忽略掉那个“长青媳妇”带给她的莫名喜感,先认真检查了这个大婶带来的红薯。估计是孩子们贪吃或者贪玩去地里刨的,不少红薯都有破损,而且确实个子不够大,看着卖相不怎么好。

许杏看着她一脸心疼的样子,知道乡下妇人惜物,见不得糟蹋庄稼,也不卖关子,痛快道:“也收的,只要不发霉腐坏,不长芽子,我都收,一文钱两斤,我给您过秤。”

熊孩子的破坏力确实挺大,许杏过了秤,竟然有一百来斤,也怪不得这大婶眼眶都红了。她就回屋去拿钱:“这是一百零八斤,我给您五十四文钱,您数数。”

那大婶不识字,但是识数,小心的数了一遍,拿一块粗糙的帕子包着,高兴的回家去了。

就像做买卖似的,一开张,就陆续有生意上门,这个几十斤,那个十来斤,甚至有人就为了看看许杏能不能给现钱,拿上两个红薯过来卖两斤的,许杏有些无语,但是也理解他们生怕一年辛苦打水漂的心情,全都高高兴兴的收下了。

到了下午,她发现居然一口气收了六百五十多斤,便连忙刷洗处理起来。

今天都八月初四了,中秋节前大家是不会正式刨红薯的,不过这样零星的挖一些的人会越来越多,她还真得抓紧。

考虑到利润最大化,这些红薯她全都蒸了,拌上酒曲酿酒,趁着天气暖和,能尽快出一批,刚好家里存下来的酒曲也全都用光了,下回还得多买些。

她这边忙起来,外头再有来卖红薯的,就是长青主动揽过去了。许杏信得过他,先给了他五百文钱,他也不推辞,拿了本书在院子里坐着,没人来就读书,有人来就收红薯。

金氏坐在屋里瞧着,就知道许杏手里很有几两银子,一时有些感慨,看来神婆的话还是做准的,这个丫头真是有些造化。

只是长青那里却很有些郁闷,他给先生送中秋节礼的时候,先生顺便说了一下他的学问,说到他的文章,直指其文法圆融有余,却灵气不足,甚至还比不上去年做的。

去年他还是一个只知道勤奋读书的九岁学童,资质尚可,不知世事,而今的他,再如何也没那份心境了。

只是多少有些憋屈。便是后来终日忙于县衙俗事,荒疏了学问,他好歹也是同进士出身,这半年又日日苦读不辍,不该是这样的啊。

许杏出来进去的忙个不停,自然没注意到他的异样,直到她坐在院子里歇息的时候才发现不对:“范大哥,这也没几个人来卖红薯啊,怎么你一直在看这一页书呢?”

长青看着她因为奋力劳作而热得通红的脸庞,也不知为何,就对着她说出了心里的郁结:“先生说我的文章比去年文字老到许多,却失了灵气,看着并不十分好,然我自己却觉得现在甚好,便颇有些困惑。”

这科举文章的事儿,许杏不怎么有发言权,她想了想,问:“范大哥你做这些文章是为了什么呢?”

“自然是为了县试府试。”长青觉得她有些明知故问,但是许杏向来不说废话,他便耐心等着下文。

“那,这考官会想看到怎样的文章呢?”许杏又问。

“这……各位大人喜好都不尽相同,不好一概而论。”长青有些失望,看来许杏也不懂这些。

许杏沉吟着道:“我的意思是,县试的目的是什么?朝廷科举取士,是希望什么样的人入朝为官呢?”

长青若有所思。

许杏又问:“‘灵气’一词颇为虚无,若是换成‘锐气’或‘朝气’,可否?”

长青没有被说服,反而道:“若要求功名,便不可过于标新立异,当以稳妥为上。”

“稳妥自是应当,只是总要有些亮眼之处,叫主考大人觉得你是可造之才才好吧。”许杏斟酌着说,“去考试的书生都会读书做文章,能杀出重围的必然是有些独到之处的,你可想过这一点?”

长青拧着眉头仔细琢磨这话,还真是这么个道理。他从前因为没有那么多机会,只能一次考上才能得到家里的经济支持,故而一直求稳。他确实也做到了,不过成绩也不算好,最后只得了个同进士出身。

他这里反复思量,许杏就轻松多了,想想她从前的“考霸”、“面霸”经验,不外乎你要什么我就展示什么给你看这么一条原则。

“那你慢慢想着,我去看麦芽了,若成,我就去做糖,单大婶见我一次便催我一次。”许杏无意中做了一次科举辅导,心里却还惦记着她的活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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