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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去了。”崔寡妇忽然压低声音,“她让我告诉你,一会儿去祠堂见她。”

祠堂地处村子东北角的一片空地,是一座高约六米的仿古建筑,黑瓦白墙,木门木窗,占地大概二百多平方米,历史不长,却因缺乏定期修缮而显得破败不堪。方木推开因潮湿而变形的木门,立刻被扑面而来的大团灰尘呛得喘不上气来。他不敢大声咳嗽,用手捂住嘴,细细打量着面前的空旷厅堂。

祠堂里面石砖铺地,堆了厚厚一层灰尘。一些破旧的桌椅横七竖八地摆放在地上。偶尔有冷风从窗户的缝隙吹进来,四面墙上悬挂着已辨不清颜色的族谱、画像,摇摇欲坠。纵使外面阳光明媚,祠堂里却仍然幽暗阴森,似乎推开那扇门,就跨入了另一个世界。

方木蹲下身子,立刻在那厚重的灰尘上辨别出一些脚印。他抬头向前看看,祠堂的北侧是一个简易的木台子,似乎是临时搭建的戏台。木台子尽头是一面夹墙,出口处挂着一面脏兮兮的棉布帘子。方木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轻轻爬上木台子,立刻听到棉布帘子后面有人在说话。

“姐……我们在作孽啊……我都看见了……太惨了……”

方木听出那是陆海涛的声音,带着哭腔,似乎无比恐惧。

另一个声音是陆海燕的,她也在哭,边哭边小声劝解着陆海涛。

“我不管……我不能再花这样的钱了……姐,我得去报官……我们一定会遭报应的……”

突然,方木脚下的一根木条发出断裂的脆响,声音虽小,但在幽静的祠堂里,无异于一声惊雷。棉布帘子后面的对话戛然而止,紧接着,就听到陆海燕颤巍巍地问道:“谁?”

方木心知已经无法再继续偷听了,就大步走过去,一把掀起棉布帘子,钻进了夹墙里。

“是我。”

满脸恐惧的陆海燕直愣愣地看了方木几秒钟,松了一口气,似乎又活过来一样。一直躲在姐姐身后的陆海涛探出脑袋,惊魂未定的他仿佛看到了救星。

“大哥,大哥,我就知道是你。”陆海涛激动得语无伦次,“我用那什么牙……大哥,我看到了……我一定得告诉你……那些女孩子……”

“海涛!”陆海燕突然一把将弟弟的头抱在怀里,用手死死地捂住他的嘴,“别说,别说,姐求你……”

方木急忙去掰陆海燕的手,“放开!你让他说,到底看到什么了?”

撕扯中,陆海燕忽然松开手,当胸猛推了方木一把。这一下的力度如此之大,让方木瞬间就失去了平衡,仰面摔倒在地上。他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却看见陆海燕直挺挺地跪在自己面前。

“方哥,我相信你是老天派下来救我们的。”陆海燕已是泪流满面,“我求你一件事,你务必要答应我。”

说完,不等方木回答,她就“咚咚”地磕起头来。

方木急忙阻止她,陆海燕却固执地磕个不停,一时间,方木心头大乱,只能先答应她。

“好吧。”方木尽力拉住她的肩膀,“你先说什么事。”

“你带我弟弟走吧,随便帮他找一个工作,让他自己能养活自己就行。”陆海燕依旧跪在地上,“我只有一个要求,什么都不要问他,什么都别问!”

“嗯?”方木慢慢直起身子,眯起眼睛盯着陆海燕,“你弟弟杀了人……”

“我没有!”陆海涛急得几乎要跳起来,“我和我姐小时候常去那里玩……我就想去那里躲躲……”

“海涛!别说,别说!”陆海燕又扑过去堵陆海涛的嘴。

陆海涛急于还自己一个清白,拼命拉开姐姐的手,大声说道:“是大春!我拍照的时候,被三强和大春看到了。我和三强从小玩到大,他拦住大春,让我快跑,大春就抄起锤子把三强打倒了……”

陆海涛说的不像假话。方木逐渐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陆天长诬陷陆海涛杀人,其目的之一是为陆大春开脱,之二就是要除掉陆海涛。如果不尽快把陆海涛转移到安全的地方,他就很危险了。

何况,陆海涛是很重要的证人,有了他,也许能使案件有很大进展。

方木转头对陆海燕说:“你快起来,我答应你。”

“真的?”陆海燕一脸惊喜,她一骨碌爬起来,“你们先在这里躲躲,我回家给你拿东西。”

“不用了。”方木拦住她,“我现在就带他走。还有……”他顿了一下,“你和阿姨最好也一起走。”

“我们?”陆海燕苦笑一下,“出去了都养不活自己。”

“我养啊。”陆海涛一梗脖子,“姐,我一定行的。”

“傻弟弟,他们不会难为我们的。”陆海燕摸摸弟弟的脸,“只要你没事就好。”

陆海涛叫了一声“姐”,就搂住陆海燕大哭起来。

方木皱皱眉头,拉拉陆海燕的衣角,“别哭了,得抓紧时间离开这里。”

陆海燕连连答应,擦擦眼泪,一把推开了弟弟。

三个人快步走下木台子,穿过厅堂,来到门口,陆海燕让他们先别动,自己出门查看一下动静。

刚推开那扇木门,陆海燕就愣住了。

方木心知不好,把身边的窗户推开一道缝隙,刚瞄了一眼,心底就一片冰凉。

祠堂的院子里,挤满了手拿锄头、铁叉和棍棒的村民。

躲藏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方木咬咬牙,拉着陆海涛走出了祠堂。

陆天长站在所有村民的前面,歪着头,眯着眼,饶有兴味地看着方木,好像一个猎手在欣赏掉进陷阱的猎物。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踉踉跄跄地冲上来,一把揪住陆海涛连咬带挠。

“没良心啊……三强跟你光屁股一起长大……你咋忍心下手啊……”

陆海涛连连抵挡,一边哭丧着脸辩白:“不是我啊……婶子……哎哟……”

陆天长丢掉烟头,挥挥手,立刻有几个村民冲上来架走了老妇,同时把方木和陆海涛拉到院子里。

转眼间,方木和陆海涛身上的东西就被搜罗一空,扔在雪地里。陆天长拣出陆海涛的手机,嘿嘿冷笑了几声。

“你小子长见识了,还会用手机拍照了。”他不紧不慢地踱到陆海涛面前,忽然压低声音,“说出去了?”

“没……没有。”陆海涛已经脸色煞白,“我不敢……叔……你饶了我……”

陆天长盯着他看了几秒钟,转头望向方木,“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海燕让我把她弟弟带走,就这么简单。”方木知道这件事根本瞒不住,“别的我不知道。”

陆天长打量了方木一会儿,转身面向村民。

“还记得我们讲好的约定吧?”

村民们互相看看,“记得”的答复声在人群中此起彼伏地响起。

“要想过好日子,就得信守约定。”陆天长提高了声音,“如果有谁违反了约定,那就是把全村老小往死路上逼。”

人群有些骚动,能看见锋利的铁叉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陆天长转身看看陆海涛,似笑非笑地说:“海涛,你差点毁了咱们的好日子。”

陆海涛的脚一软,如果不是有两个村民死死地抓住他的胳膊,恐怕就会瘫在地上。

“叔,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你饶了我吧……”

陆天长笑笑,从一个村民手里拿过一把斧子,递给陆海涛,又朝地上的两部手机努努嘴。

陆海涛哆哆嗦嗦地接过斧子,看看陆天长,又看看方木,一步步蹭过去,跪在雪地上,举起了斧子。

“啪!”手机的屏幕上立刻出现了裂痕。

“用点劲儿!”陆天长喝了一声。

陆海涛抖了一下,又挥起斧子。

“啪!”这一下,陆海涛和方木的手机都四分五裂了,几个零件散落在一旁。陆海涛用手把破碎的手机拢在一起,一下又一下地拼命砸着,似乎越用力,活命的机会就越大。

方木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堆几成齑粉的电子零件,感觉每一下都敲在自己的心上。

最后的线索也没了。

直到两部手机的残片几乎都被砸进了泥地里,陆天长才心满意足地让陆海涛停手。他在那片泥地上跺跺脚,低头看着依旧跪着的陆海涛。

“嗯,总算挽回点过错。”

陆海涛的眼睛亮起来,半是乞求半是感激的目光中,似乎生机重现。

陆海燕呜咽着,走过去想把弟弟扶起来,却被陆大春一把拽住。

“但是,还有一件事没完。”陆天长眯起眼睛,“三强的命。”

刚刚在陆海涛眼中闪现的亮光又熄灭了,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却被几个村民按倒在地上。

“不是我……我没有!”陆海涛的脸埋在雪地里,只能发出模糊不清的嘶喊。

陆天长的声音远远高过他的。

“大家说,怎么办?”他转身面对村民们,“三强的命,怎么办?”

人群一片沉默。突然,那老妇尖厉的声音在众人头顶炸响:“弄死他!”

就像是一滴水落入烧滚的油锅一样,村民们立刻骚动起来。

“这王八犊子,差点让我们过以前的穷日子……”

“谁能保证他以后不跑,不杀人?”

“弄死他……”

陆天长扭头看看已经瘫作一团的陆海涛,居然笑了笑,“海涛,没办法,做错了事,就要付出代价……”

“不!”

一声凄厉的呼喊后,崔寡妇踉踉跄跄地从人群中挤出来,扑倒在陆天长的脚下,死死地抱住他的腿,连声哀求:“村长,村长,你饶了他吧……你不是说,只要我把海涛交出来,你要了他两条腿就完事么……”

一直在试图挣脱束缚的陆海燕猛地瞪大了眼睛,几秒钟后,失声叫道:“妈!你为什么出卖我们?那是你儿子,那是我弟弟啊!”

陆海涛仿佛失去了思考和行动的能力,只是呆呆地看着母亲,一脸难以置信的模样。

崔寡妇已经哭得趴在了地上,“妈没办法啊……咱们得活命啊……妈不能连你都失去啊……”

陆天长慢慢扶起崔寡妇,表情柔和,语气却冰冷:“老嫂子,孩子犯了错,就得自己承担,他杀了人,又差点毁了咱们村,我不惩罚他,今后就没有这样的好日子过了。”

村民们也七嘴八舌地附和道:“是啊,村长说的没错。”

“老子可不想再去地里刨食吃……”

“一人做事一人当……”

陆天长细细地帮崔寡妇掸去身上的泥土,“老嫂子,规矩就是规矩,坏了规矩,咱们就都得过以前的穷日子。乡亲们都得活命,你得活命,海燕也得活命。”

最后两句话让崔寡妇浑身一颤,她看看已宛若木雕泥塑般的陆海涛,慢慢转过身去。

陆天长抬起头,扬扬眉毛,村民们立刻围拢过来。

陆海涛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命运,极度的恐慌和绝望让他说不出话来,只能大张着嘴,手脚并用地向后挪着。

陆海燕疯了似的又踢又咬,却被陆大春死死抱住,半点也动弹不得。陆天长皱皱眉头,用手指着陆海燕,缓缓说道:“你想让你妈活命,你想活命,就老实点。”

“叔啊,我求你放了海涛吧。”陆海燕已经双脚离地,放声大哭,“我和大春……我什么都答应你……”

“燕子!这是两回事!”陆天长暴喝一声,“你弟弟犯了死罪!他不死,我们全村都得完蛋!”

“对!不能因为你们一家,害了我们大伙!”一个拎着木棍的村民大声喊道。

附和声再起。

“大江,你先来!”陆天长的手一挥,“以后,陆海涛那份儿就归你!”

叫大江的村民却犹豫起来,猫着腰,盯着陆海涛,捏着木棍原地转圈。“法不责众,你怕什么!”陆天长大吼道,“每个人都得打,谁先打,2000块钱!”

大江彻底红了眼,“啊啊”大叫着举起棍子猛击过去。

陆海涛的头挨了重重的一棍,整个人都侧翻过去。鲜血猛地喷溅出来,泼洒在雪地上,触目惊心的红。

也许是这红色,也许是那2000块钱,也许是那句“法不责众”,似乎所有人的兽性都在那一刹那间被激发出来,在大江身后,密林般的棍棒、铁叉和锄头举起来,直奔地上的陆海涛而去……

“住手!”方木再也忍不住了,拼命挣脱身后的两个村民,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拽起陆海涛就向后拖。尽管冲在前面的村民匆忙停了手,方木的身上还是重重地挨了几下。

“你们疯了么?”方木难以相信眼前的一切,尽管他知道陆天长想置陆海涛于死地,但万万想不到他会选择在光天化日之下,由全体村民来执行。

“你别多事!”陆天长沉下脸,“这是我们村里的事!”

方木本想揭穿陆三强为陆大春所杀的真相,但是现在看起来,不会有人相信他。村民们要杀掉陆海涛,不是为了替陆三强报仇,而是为了维持不劳而获的生活。

物质能让人变成野兽,无论在繁华都市,还是穷乡僻壤。

和野兽讲道理,绝不是好方法,但是方木也只能一试。

“大家冷静点,不管你们之间有什么盟约,也不能杀人。”方木一边尽力护住陆海涛,一边张开双手,以示自己没有敌意,“三强已经死了,这事再也无法挽回,你们应该……哎呀!”

方木突然感到小腿一阵剧痛,低头一看,陆海涛的双手伸进自己的裤管,指甲已经深深地嵌进了自己小腿的皮肤里。

“啊―――”满脸都被血糊住的陆海涛毫无意义地低吼着,在血污下面,一双眼睛正放出前所未有的光芒,死死地盯着方木。

方木疼得脚一软,几乎摔在地上。

“他已经疯了!打死他,打死他!”人群中传出一声怪叫,刚刚后退的村民们又重新逼上前来。

“大家别冲动!”方木急忙站稳脚跟,“杀人是要偿命的!你们杀了陆海涛,谁也跑不了!”

“放屁,还能把我们都抓走?”有人大声喊道。

“你们要相信我!”方木满头大汗,“千万冷静点,现在的社会是讲法律的……”

“什么法律,法律能管我们吃喝么,能管我们钱花么?”

“钱和命哪个重要?”方木吼起来,“为了你们自己有吃有住,有钱花,就要杀人吗?”

“他不死,我们就都得死!”陆天长大喊,“别听他的,上,上!”

这句话刺激了所有的村民,无数的棍棒和铁叉又在方木面前挥舞起来。很快,方木的头上和身上又挨了重重的几下。

剧痛之后,就是麻木。恍惚中,方木意识到,面前已经不是人类的面孔。

他们没有眼睛。

脸颊上本该闪烁光芒的地方,只有一团黑雾萦绕。

盲鱼。方木忽然想到那些因为见不到阳光而失去眼睛的鱼。

当人的心灵被欲望彻底蒙蔽,和盲鱼又有什么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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