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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尔哈齐一面说着,一面伸手正了一正头上的笠帽。

万历年间的建州女真服饰皆承制于蒙元,衣物以盘领、左衽为平常,帽冠以红菊花顶为典型。

只是蒙元历代帝王所戴帽子的顶端装饰都是金制,周围使用珍珠或东珠环绕装饰。

而努尔哈齐此刻所戴的夏日凉帽仅由藤丝、竹丝编织,冠体缀满红缨,冠体顶端使用红绒结顶,既不缀珍珠,也不曳翎羽,看上去十分简朴,甚至还不如后世满清九品官吏所戴的阳纹镂花金顶冠。

如果穿越者朱翊钧能看到万历中期的努尔哈齐的装扮,一定会以为他是建州部中的哪个无名小卒,怎么都不会将他和清太祖联系在一起。

此刻努尔哈齐一正帽檐,扬起他那张在如此粗制简陋的笠帽衬托下显得格外青春的小脸,呵呵笑道,

“先生放心,就是马乃真和海迷失现在活过来了,我也是不怕她们的。”

马乃真和海迷失都是蒙古历史上成功称制改元的摄政皇后,前者是元太宗窝阔台之妻,后者是元定宗贵由之妻。

龚正陆毕竟是汉人,对能带兵打仗、与丈夫共享一半部落权力的鞑靼女子究竟没甚么好感,

“此女甚是凶悍,何和礼都说她不讲理,却又不愿伤了她,淑勒贝勒还是谨慎为上。”

额亦都开口道,

“我觉得何和礼说她不讲理,不是说她真的不讲理,是她有兵马在手,有能力与咱们建州不讲理的意思。”

龚正陆“嗨”了一声,道,

“不就是女人吃醋那点事儿嘛,往后让她同中原女子多学学贤良淑德就好了。”

费扬古却道,

“我也觉得没那么简单,这女人吃醋,应该寻她自家男人说理才是,怎么她放着何和礼不教训,竟反过来找淑勒贝勒的麻烦?”

一旁的舒尔哈齐道,

“就是,蒙古、女真本来就是多娶多妻,她又不是第一天知道这件事。”

努尔哈齐思忖道,

“或许让她不讲理的不是何和礼能多娶多妻,而是女真诸妻一向平起平坐,她怕将来被东果分去了董鄂部的兵政大权罢。”

“东果嫁与何和礼,董鄂部诸人必也称她为‘福晋’,何和礼若是心向我建州,她如今的权势必得削减。”

舒尔哈齐笑道,

“大哥这个思路对,‘贤德’二字是大权在握的女人才能讲的,没权没势的女人哪里有资格讲甚么女德?”

龚正陆张了张口,不知道该怎么向这一对鞑子兄弟解释中原女德的本质。

又一想发现那名吞朱果而感孕的仙女佛伦库本身就不大符合女德标准,于是索性对这一文化差异闭上了嘴。

额亦都道,

“倘或仅是她一个人来闹,那倒还不算甚么,可今次她声势浩大,恐怕董鄂部中,对我建州不满者众多。”

费扬古分析道,

“我觉得说是‘不满’却不至于,顶多是怕东果格格嫁给何和礼之后,我建州越俎代庖,将董鄂旧部铲除殆尽罢。”

舒尔哈齐道,

“也或许是怕归顺我建州之后,非但得不到原先的好处,反而还多了诸多劳苦。”

努尔哈齐“嘶”了一声,道,

“可我将东果许婚何和礼,本身就是想将董鄂部编入我建州旗下。”

“董鄂部兵强马壮,若非我建州能获马市之利、受朝廷之封,哈达与叶赫内部纷争不断,何和礼怎会慕名来投靠于我?”

大明一向以“不纳贡、不和亲”为天朝荣耀,饶是龚正陆这些年走南闯北,见多识广,闻听努尔哈齐此番这般坦荡直率,也不由怔愣片刻。

舒尔哈齐道,

“既如此,大哥便更不该与那何和礼的大福晋起正面冲突。”

额亦都道,

“可这利益相关之事,即使淑勒贝勒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也未必能打动那董鄂部大福晋的心。”

龚正陆开口道,

“若是不能打,就只有谈了,东果格格年纪尚小,淑勒贝勒不妨就先向何和礼的大福晋许诺,保留她在董鄂部中的领兵之权。”

“董鄂余部中仍愿在她麾下的,于我建州可听调不听宣,不愿在她麾下的,即可转投何和礼。然若有因此叛我建州者,我建州必将杀之。”

费扬古赞成道,

“龚先生这个方法好,我看听调不听宣没甚么要紧的,能稳定人心才是真的。”

舒尔哈齐道,

“这方法虽好,也要她肯坐下来谈啊,她气势汹汹的,怕是甚么话都听不进去呢。”

龚正陆道,

“不对,我觉得正是因为她知道我建州强大,能引得四方部落归顺,这才故意显露出一副不死不休的样子。”

“毕竟何和礼现在正在城中,她难道就不怕她一攻城,咱们就先拿何和礼祭了旗吗?那可真就是两败俱伤了。”

额亦都问道,

“那龚先生以为,淑勒贝勒该如何与她谈判呢?”

龚正陆道,

“依我看,咱们理应用何和礼的名义,让她把董鄂余部留在城外,自己孤身进城,贝勒也不动干戈,只教东果格格来见她就是。”

费扬古道,

“那她要是不愿进城,咱们又该如何是好?”

龚正陆回道,

“她若不愿进城,只得请贝勒亲笔写信,然后飞书投至城外,若是如此她再不愿与我建州恳谈,那便只能另求他法了。”

努尔哈齐想了一想,道,

“好,我这就去外城对她喊话,她若是肯孤身进城,我必将以礼相待。”

额亦都与费扬古同时上前一步,道,

“我们与淑勒贝勒一起去。”

努尔哈齐点头笑允。

舒尔哈齐道,

“二哥就在外城,正可与大哥相照应。”

舒尔哈齐口中的“二哥”指的便是两人同父异母的兄弟穆尔哈齐。

穆尔哈齐是李佳氏所出,与努尔哈齐的外祖父王杲并无血缘关系,明军攻打古勒城之时他不在城中,因此当年他并没有跟随努尔哈齐兄弟成为李成梁手下的家奴。

但是在努尔哈齐起兵复仇、宗族内众叛亲离之时,穆尔哈齐却不顾觉罗氏族人的劝阻,决意跟随努尔哈齐创业。

努尔哈齐“四人败八百”的辉煌功绩中的“四人”之一,就是骁勇善战的穆尔哈齐。

至于建州在万历十四年攻克的鹅尔浑城与万历十五年占领的巴尔达城,也有穆尔哈齐在从中出力。

每当战事胶着或是努尔哈齐受伤之时,穆尔哈齐就会挺身而出,亲率将士搏杀,为长兄退敌。

由于喜塔腊氏所出之幺子雅尔哈齐因病早殇,努尔哈齐与舒尔哈齐都将这位于危难之中屡次伸以援手的异母兄弟视作同胞共气的骨肉手足。

努尔哈齐因是笑道,

“好,好,有穆尔哈齐在外头,那我就更安心了。”

额亦都道,

“事不宜迟,此事还是速战速决得好。”

努尔哈齐又一点头,抬脚便往外走去,

“我这就去会一会何和礼的大福晋。”

小鞑子人走到了外头,声音却带了嬉笑得传进来,

“她若真是如此凶狠不饶人,往后东果生了孩子,我就要我外孙喊那女人‘厄吓妈妈’。”

额亦都和费扬古闻言皆是一笑,赶忙跟了上去。

龚正陆站在原地沉思了片刻,决定还是去把何和礼找来以备不测。

不料他刚跨出一步,舒尔哈齐就从后头撵上了他,

“先生足智多谋,我建州能有今日,多承仰赖先生才智。”

龚正陆一面笑着应了一声,一面往外走去,

“是淑勒贝勒运筹得当,我不过就是一个出主意的。”

舒尔哈齐与龚正陆并肩而行,

“汉人就是太谦虚了,阿尔通阿得先生倾囊相授,每回与我提起先生都是赞不绝口,要不是阿敏今年才两岁,我也让他跟着先生读书。”

阿尔通阿和阿敏皆是舒尔哈齐之子,年纪与褚英、代善相仿,都还是学龄儿童。

舒尔哈齐又道,

“依我看,最重要的还是学汉语,虽然咱们不考科举,但是这考科举的学问咱们都得会。”

龚正陆微笑道,

“三贝勒可真是仰慕汉学。”

舒尔哈齐笑道,

“是啊,我心慕大明,只恨此生无有机会入京面圣,看遍我大明的千里河山。”

龚正陆心下一怔,立刻知道舒尔哈齐是意有所指,面上笑道,

“听说万历三年,李总兵被朝廷加封太子太保,世荫锦衣千户时,带两位贝勒去过京城。”

舒尔哈齐笑道,

“那年我才十一岁,父亲觉得我太小了,说是侍卫也不成样子,所以只带我大哥去了京城。”

舒尔哈齐说到此处,忽然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道,

“不想时至今日,我竟不曾再得于京城一游。”

说话间,两人已走回栅城,栅城内的居所实则主要有两处,一处属于努尔哈齐,另一处属于舒尔哈齐。

这是在建造佛阿拉城之初就设计好的布置,盖因努尔哈齐自小便一直与舒尔哈齐相依为命,得来的好处永远会与舒尔哈齐分上一半。

龚正陆放慢了脚步道,

“是有些可惜。”

舒尔哈齐笑了一笑,道,

“其实现在却有个现成的机会,只是我怕大哥不同意,便想先来问一问先生的主意。”

龚正陆知道躲不过去,只得道,

“三贝勒请说。”

舒尔哈齐道,

“听说大哥正在为建州的经济而苦恼,现在皇上这个不阴不阳的态度,搞得大哥朝贡都不敢,于是我便想,这天恩浩荡,朝廷给女真各部的贡赏,谁去领收还不是一样?”

“再者,皇上又没见过大哥,顶多是十三年前偶然间或许瞥过一眼,谁还能记得父亲身边一个侍卫长得甚么模样?”

“何况天长日久的,皇上自己当时也才十二岁,我就不信皇上知道大哥现在长甚么样子,这女真人在汉人眼里大抵都是一个模样。”

“倘或让我代替大哥入京朝贡,替大哥试探一下皇上对我建州的心意,先生以为……”

龚正陆大惊道,

“三贝勒断断不可作此想!这可是欺君之罪!”

“皇上现在对我建州已心生芥蒂,倘或让朝廷发觉了这李代桃僵之事,朝中必会有人以此为借口试图铲除建州,或是以此治罪淑勒贝勒,到时,那可真就是得不偿失了!”

舒尔哈齐抬手扶了一下头上那顶与努尔哈齐一模一样的笠帽道,

“可我要是没被发觉,皇上又没杀我,那我不就不但能为我建州赚回朝廷的赏赐,而且还证明了皇上并未有诱杀大哥之意吗?”

龚正陆摇头道,

“三贝勒的性命要紧,钱用甚么法子去赚都是一样,我可不敢向淑勒贝勒出这个主意。”

“万一三贝勒在朝贡途中有个好歹,那淑勒贝勒可是要伤心一世了!”

舒尔哈齐抿了抿唇,道,

“其实我想去朝贡也不全是为了为建州赚赏赐,而是我想去亲自看一看,皇上现在在朝中推行的那个‘投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与父亲的看法是一致的,建州应以屯田开垦为先,只是大哥的想法也没错,他怕女真人一当了农民,就处处受人欺压,再不复戎马关山的男儿血性。”

“如果现在有一种方法,能让诸申既能勤勤恳恳地耕作产粮,又能维持鞍不离马、甲不离身的骑射本事,那……”

龚正陆微笑着接口道,

“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三贝勒,我龚正陆敢拍着胸脯向您保证,只要有人依旧坐在那九五至尊的皇位上,就永远不可能达到贝勒您这般理想的目标。”

“中原两千多年的历史,两千多年的皇帝一轮又一轮的坐了下来,没有谁,也永远不会有谁去完成这样的改革。”

舒尔哈齐有些惊讶,

“那皇上提出的‘投票’……”

龚正陆淡笑道,

“甚么用也不会有,中国农民一向‘善分不善合’,同牲口似的只知吃喝而不知权利为何物。”

舒尔哈齐不解道,

“可皇上现在不是亲手将权利送给农民了吗?”

龚正陆笑道,

“那也没用,农民甚么样儿我是太了解了,没一个主子在上头替他们做主,他们就浑身不舒坦,他们就非得要去找一个主子供在自己上头。”

“至于让他们自己做主,他们是万万做不来的,即使到了逼不得已,非得要他们做主的时刻,他们也只会破坏而不会建设。”

“皇上把权利给了农民,等同于放任他们去破坏,三贝勒且等着罢,再过一阵子,这破坏的效果就自会显现出来了。”

舒尔哈齐思忖着道,

“可我觉得,皇上这次是下定了决心的。”

龚正陆道,

“三贝勒若相信我,我就说一句实话,中原的农民是无法拯救的,无论甚么人去当了他们的主子,要么奴役他们,要么压榨他们,总之不能与他们平等。”

“因为中原的文化就是这样,两千年来就是不是‘我跪你’就是‘你跪我’,总得有人要跪着,怎么着都不可能让全部人都站起来。”

“因此皇上再下决心也没用,农民跪了两千多年,用甚么方法都不可能让他们站起来了。”

舒尔哈齐道,

“那却未必。”

舒尔哈齐忽然停下了脚步,

“我总觉得,这太仆寺的‘民推吏’,同那漕运改海运之间,有甚么秘不示人的特殊联系。”

龚正陆笑了一笑,脚步不停,只是一径去寻何和礼,

“三贝勒既然觉得有联系,那咱们就只能拭目以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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