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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少女今日换了一身白衣,头上斜簪一枝栀子花,余外更无别样装饰,阳光下更显俏丽可人,端的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一众贡生本是恼怒于“一群可笑书生”这等无礼言辞,要寻放此大言者好生理论一番,哪知一见是个美貌少女,读书人的脾气是怜香惜玉的,所谓“书中自有颜如玉”,读书就是为了功名和美人,又哪里能对美人翻脸?登时便收起了怒气,一个个放出斯文来。
只不过斯文归斯文,道理却更要说清楚,否则岂非在美人面前失了体面?当下便有人道:“这位姑娘所言差矣!昔孔圣不问农桑,乃以为民各有其所司,士大夫当心怀天下,岂可囿于区区稼穑之道?”
这几句话虽少,不过引经据典又自抬身价,登时引来一片赞许之声,那贡生摇头晃脑作了个四方揖,正自得意间,却听那少女说了一句话,险些喷出血来:“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高强在旁憋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心说叫你们这帮皓首穷经的书生鄙视我啊,现在可吃瘪了吧?那贡生听到高强大笑,更是羞恼,差点想要不顾斯文,冲上去质问那少女是装傻还是真不懂。
赵明诚与这贡生相识,又见他被高强嘲笑,自然要为他出头:“敢问这位姑娘,为何说我等适才是在空谈国家大事?”说别的你听不懂,只好问你自己的话了。
那少女冷然道:“你们说的什么打打杀杀的,我一点也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一打仗朝廷就要加租税,石大叔就要把种出来的一点米粮拿去集市卖了换钱来完税,隔壁七婶就要把自家的蚕丝拿去官市,抵充年初时官府预买丝绢时给的钱,我阿爹就要熬夜割漆然后去集市上叫卖,累死累活才能缴上官府的租税,那些税吏才不会来打人抓人!”
众贡生面面相觑,他们终日埋首经卷,这些民间疾苦直是闻所未闻,一时做声不得。
赵明诚到底对朝政知道多些,当下把手一摆道:“非也!国家大事乃天下之大利,但凡我大宋子民都应同心同德才是。何况完纳朝廷租税乃是黎庶正道,姑娘的亲友也算是尽力于王事,为何耿耿于怀?”
这官样文章连高强听的都暗暗摇头,那少女自然更听不进去,柳眉一竖道:“正道?隔壁七婶前几年都能余些蚕丝自己拿去卖,可现在老是打仗,租税不断加重,官府催的又急,集市上的奸商就趁机压价,每次到缴租前蚕丝和粮米的价钱就猛跌,一年到头的辛苦有时连完税都不够,这叫什么正道?”
她越说越激动,声音也越来越高:“即便如此,只要能吃口安稳饭,我们老百姓也忍了。可是,这两年江南又用上了什么大钱,一枚钱有以前三个重,居然说要抵十枚钱用,这不是摆明了蒙人吗?我们那里县上的曹大官人,一早就知道了朝廷要发大钱,把一县的铜器和散钱都收了去,私下铸起大钱无数来,等待朝廷的钱一出来就一起放出,平白赚了海一样的利,可我们老百姓哪知道这个?只看见物价一天天地涨,手里的蚕丝和米粮却一天比一天不值钱,为了西北打仗,隔壁村已经有人卖儿女了,你们还说这是正道吗?”
对于终日饱读诗书的贡生们来说,这样的底层人民生活是闻所未闻的,顶多就是闲时读到柳宗元的《捕蛇者说》或者白居易的《卖炭翁》时隔靴搔痒地感叹一番,然后再赞叹本朝之盛远迈盛唐,百姓安堵生活逸乐,圣明天子上追三代。谁知道就是从这样明丽的少女口中说出了自己一直都不知道的事实?
高强心中却是豁然贯通:原来这几人来此就是为了这当十大钱!记得历史上确实是在此时有臣僚上议要求停止使用此钱,理由是此钱之行导致物价腾贵买卖停滞,也因为这当十大钱是蔡京所行,那赵挺之正在一一废止蔡京所发的政令,自然乐得顺水推舟玉成此事。
可历史只说庙堂决议,却不会记载这小民上奏之事,是以高衙内虽然是能知过去未来的强人,却也一时猜不透这几个方腊手下的来意。
这些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高强立刻就发现自己面临一个两难境地:眼下应当采取何种行动?现在这少女已经接触到了赵明诚,只要这位赵公子稍有政治头脑,抓住这当十钱的事大做文章,蔡京在朝中本已屡遭打击的地位势必每况愈下,自己的立场可就越来越尴尬;可是这当十大钱又的确是逆天之事,只为了应付一时的钱荒,用现在的话叫通货紧缩,居然用到通货膨胀的狠着,虽然救急于一时,却使得民间的经济受到了极大伤害,倘若能有效抑制其流通,于国于民也是件好事。
左思右想,眼下的当务之急却是争取这少女的信任,若能将这些人的行动给掌握住,则进退皆有所据。衙内想到这里,当即朗笑一声道:“姑娘说的好,真是位卑未敢忘忧国,本衙内佩服!此番下情上达,朝廷倘能据此有所匡正,正是大功德一件。”
此言一出,陆放翁的名句到底不同凡响,众贡生看高强的眼光立刻就有所不同,没想到这纨绔子弟居然也能出口成章,倒不是胸无点墨的货色。就连那少女看高强的眼光也有所不同,以前是正眼也不瞅上一眼,这时也愿意打量打量他了,不过看那样子,心里多半还是存着“这淫徒也会说好话,未必安着好心”这样的念头。
感受到周围人投来的目光变化,高强立刻有些飘飘然起来,心想以前就见小说里的主角吟风弄月糊弄人了,可惜自己回到了牛人辈出的宋朝,好词好句都被人写出来了,老也没得着机会露这脸,今天总算出了这么一口气了。
可衙内这一得意,下文就出来慢了,却听赵明诚也笑道:“这位姑娘,适才所言之事恐怕是朝廷有所不知,否则当今天子是极圣明的,决不会坐视百姓受苦。小生虽然不才,家父便是当今执政的赵相公,上任以来正将前任蔡相公所行的诸般悖理虐民之政一一匡正,姑娘此事倘若属实,小生情愿向家父进言,立即废止当十大钱。”
那少女一听这话,当即面露喜色:“你就是赵公子?这可太好了,我大哥他们今天正去相府拜见赵相公呢,倘若赵公子能为我们向令尊进言,真是感激不尽。”
高强见状不好,看双方的形势对比,自己显然处于下风了。那赵明诚乃是当朝执政的公子,论太子党的等级就高过自己,而且又是太学生,名声也比自己好的不知多少倍——这点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在这里的恐怕没几个名声比自己差的——最重要的是,此事正是赵挺之一党的施政方针,这少女若不跟着赵明诚跑了,恐怕倒要怀疑其思维能力了。
眼见那少女领着赵明诚回去寻自家兄长商议,高衙内干瞪眼没办法,只得心中安慰自己:反正此事在历史上也是发生的,蔡京的当十钱又的确是闹的民间怨声载道,自己只是顺其自然而已,也算积德吧。
忽听身旁一人道:“高衙内,往日多闻衙内传言,今日一见才知人言可畏、三人成虎的道理,小生适才对衙内多有冒犯,还望衙内海涵。”
这人嗓门既大,说话时又站在高强近前,倒把他吓了一跳,忙转头来看时,只见那张随云正站在身旁拱手说话,见到高强被吓了一跳,面露歉意道:“小生生来高声,总是惊扰了他人而不自知,衙内万祈见谅则个。”
此刻众贡生见美女既去,都有些扫兴,也已渐渐散去,高强身边已无甚人聚集,只有这大嗓门的年轻贡生在与他交谈。高强适才见这张随云几次出言,为人甚是忠厚,也确对他有些好感,便道:“张兄太过谦了,倒是小可不学,教兄等见笑了。”
张随云连声说不敢:“衙内适才那一句‘位卑未敢忘忧国’实在是好诗,直说到小生心里去了,倘若天下士子都如衙内这般,我大宋必可扬威万里,重现汉唐之盛。”
高强吓了一跳,这位胆子可够大的,如今到处歌舞升平,他却这般公然唱反调,也不知是单纯一腔热血还是有意试探自己,这可得小心应付了。立刻堆起笑容道:“张兄过奖了,如今圣天子在位,四海升平兆民欢跃,汉唐焉有如此之盛?张兄此言恐怕失之偏颇。”
那张随云还待再说,高强心下惦记着那少女带着赵挺之去后有何动向,无心再与他敷衍,随口客气了几句,什么“身有要事他日当再来寻兄痛饮”之类的,便拱手而别了。
一面往回走,高强一面吩咐石秀,叫他继续严密监视那少女一行的动静,倘若人手不够便叫张三等泼皮呼朋引类,务必要一天十二个时辰盯死这几人,所需用度都到殿帅府的帐房去领,石秀自然凛遵,自去安排了。
几人回到府中,高强坐在小院中的石桌旁,独自一人喝着酒,暗自思量眼下的情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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