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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寂寥横笛怨江楼

……南浦蒹葭疏雨后,寂寥横笛怨江楼!

师映川脸色微变,当初燕乱云给他起那‘横笛’的乳名时的一幕还在眼前,那样满腔怨意,不平不甘的样子,他现在还能够记得,此刻心中的那点惊悸确实不是假装,他原本就怀疑自己的身世,眼下更是多添了三分疑虑,脸色就不由得阴晴不定起来。

——寂寥横笛怨江楼。这样一个‘怨’字,似乎已道尽了那女子当年的心事。

连江楼见他如此,似乎并不觉得意外,只看着自己这个徒弟,师映川微滞了片刻,终于苦笑道:“师尊,我乳名就叫横笛,而你这名字……寂寥横笛怨江楼,寂寥横笛怨江楼!……你说……我实在不能不往那个方面去想啊。”

师映川说着,有点苦恼地咬了一下嘴唇,迟疑地看着男子:“那么师尊,你……你是我……是我父亲么?”

连江楼面色平静地看着男孩,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师映川一呆,眼睛愣愣眨巴了几下,忽然又笑了,叹道:“也对,好象这事情……也没什么重要的,我爹是谁其实都无所谓……”话虽如此,到底心里添了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似乎有些怪怪的,连江楼却道:“……随我来。”

师徒两人出了房间,一路不紧不慢地走着,连江楼一身秋葵黄的长袍,外罩黑色对襟软罗甲,上面金线勾勒的莲花图案一直延伸到两肩,额头上也有一朵极小的薄薄金箔莲花,师映川却青衣素簪,打扮得像是伺候的侍童一般,垂手乖乖跟在男子右侧略差半步的位置,一副好孩子模样,两人一路走来,连江楼问了一些他下山后的事情,师映川也都拣些有趣的说了,其他的都略过未提。

一时走到一处小池前,连江楼坐在石凳上,发丝浓黑,繁密如瀑,并不是梳理得整整齐齐,而是披散在胸前与背后,周身不曾让人感受到什么凌厉之意,但眼神却深邃慑人,师映川屁颠颠地殷勤替男子捏肩捶背,道:“师尊,我跟你讲啊,我在一家店里吃到他们做的烧卖,真的是老字号啊,那味道……”

师映川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一路上的所见所闻,连江楼平静地听着这些琐事,并没有不耐烦的样子,未几,师映川挠了挠头,忽然就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师尊,我有一件事想问问……那个,我若是以后想成亲,有没有什么限制啊?比如说女方的出身,我大概什么年纪可以成亲等等……”

连江楼有些意外,便没有立刻回答,师映川嘿嘿笑了几声,半真半假地解释道:“这次我下山遇见一个姑娘,很是喜欢她,想以后我大了就娶她做妻子……”连江楼眉眼不动,似乎并不放在心上,只道:“……向来剑子不限婚娶,你想要如何,自己决定。”

说着,顿一顿,却看了一眼师映川,告诫道:“但有一事我自要说与你知道,你如今修习的功法,最忌提前失了元阳,若未到凝真抱元的程度,决不可破身,与人亲近,否则一生成就有限,你要切记。”

师映川唯唯诺诺,自然不会发表什么意见,连江楼又检查了一遍他的进境,看他下山这段时间里是否练功懈怠,紧接着又开始点拨他武艺,等到好容易让自家师父满意了,师映川也累得一头汗,他出了大日宫,唤过白雕,飞回到自己的居处。

师映川回到白虹宫,洗澡换了衣服,一身清爽,这才召来一个侍女,问起安置左优昙的事情,侍女便一五一十地说了,师映川听罢,点点头,便让对方退下,他一路旅途奔波也有些乏了,当下开始闭目打坐,权作休息。

没曾想天渐渐暗下去的时候,外面却忽然有人道:“……大日宫遣人来此,剑子请一见。”师映川有点奇怪,睁眼道:“好,我这就来。”起身整一整衣裳,出了房间,来到一处花厅。

厅中已有一个中年妇人站在下首,深蓝色的褙子,白挑线长裙,发梳高髻,打扮得干净利索,颇有风韵,眉目间却有一抹严肃之色,见师映川进了花厅,便行礼道:“奴婢见过剑子。”师映川在上首坐了,接过侍女奉上的香茶,道:“……师尊是有什么事情要吩咐我么?”

妇人微微一笑,躬身道:“莲座有言,剑子年纪渐长,如今已非幼童,因此特命奴婢前来,教导剑子男女阴阳相济之事。”

“……噗!”师映川猛地一口茶水喷出,呛得连连咳嗽,结巴道:“什、什么?”妇人道:“奴婢奉莲座之命,前来向剑子讲解阴阳合济之事。”

厅中的侍女都私下掩口偷笑起来,师映川老脸臊红,万万没曾想过他那师父却是派人来给徒弟讲男女之事来了,想必因为先前叮嘱他不可提前破身,失了元阳,但又以为他年纪还小,不懂得究竟是什么意思,这就干脆派了人来教导,师映川心中苦笑不迭,自己这师父的想法,果然一向天马行空,让人叹服。

想归想,师映川面上还得僵笑着,干巴巴地说道:“这个……”有心想说不用了,怎么说小爷也是曾经受过信息爆炸熏陶的人,我懂的估计比你还多,但这话当然不能说出来,因此搓了搓脸,起身装作没看见那些偷笑的侍女,对妇人道:“那……随我去里面罢。”

妇人便带了随身的一只楠木箱子跟师映川来到一间静室,箱子里放的乃是一些春意图册以及模拟男女交合的人偶等物,半晌,妇人从室中出来,带着箱子离开了白虹宫,回去复命,师映川脸上多少有点尴尬地出了房间,见外面侍女眼波盈盈,妙目偷觑着自己,不由得咳了一声,横眉瞪眼道:“都快饿死我了,怎么还不送饭来!”说着,袖子一甩,大步去了,侍女知道他并不是真的发恼,不禁吃吃笑着,忙去张罗饭食。

师映川用过饭,就去翻自己的包袱,从里面拿出在路上买的几件小玩意儿,用匣子装了,打发人送去飞秀峰给皇皇碧鸟。

外面月光如水,夜色很是动人,师映川背着手悠闲走着,闻着空气中的花草清香,十分惬意,他走到不远处的水池前,忽然发现原本只种着莲花的池子里却多了许多红色的影子,火红如焰,衬着清凌凌的碧水,十分好看,便唤过一个侍女,问道:“谁在这池里养了鱼?”那侍女道:“……前些日子大周容王派人运来一百尾火绸鲤,说是剑子喜爱,便送了来。”师映川眉毛微凝,摆一摆手示意她下去:“我知道了。”

夜晚微风习习,师映川坐在池边的石凳上,跷着二郎腿赏鱼,好不惬意,忽地,却抬头向远处方向笑道:“师兄,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月光如水银一般,铺满大地,白缘修长的身段裹在一袭绯红暗花立领袍子里,手执折扇,笑意淡淡,道:“……寻你闲聊来了,莫非不欢迎?”师映川起身笑道:“不欢迎谁也不能不欢迎你啊。”便叫下人去拿茶水果品,白缘在石桌前坐了,将折扇一搁,道:“在外行走这一趟,可曾有什么有趣的事?”

师映川一只手支着下巴,咧嘴笑道:“嗨,也没有什么……”白缘闲闲看着池中的火绸鲤:“听说你带了一个外人回来。”师映川点点头,将左优昙一事大略说了,末了,道:“他身上的鲛珠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成熟,只怕还要再等两三年呢。”白缘脸庞上微带笑容,唇瓣上扬的弧度恰到好处,道:“前阵子容王晏勾辰派人运火绸鲤来此之际,也有书信送来与我,此人我也见过,是个极有野心也有手段的人。”

师映川心念微动,既而笑道:“难怪,我就说么,若是无人发话,只凭那晏勾辰红口白牙就要送东西来我白虹宫,也未免轻率了些。”白缘何等聪明的人,听了这话,好看的眉毛微挑,清澈的目光在师映川脸上转过,忽然展颜道:“你也不必拐弯抹角地套我的话,我跟你实说了,我与容王虽是表亲,却并无太多交情,你若什么时候当真与他打交道,却不必看在我面上有所顾虑,该怎样便怎样就是了。”

师映川见白缘把话说破,便也嘿嘿笑了,拈了块点心送进嘴里,道:“说起来,皇家的孩子就是不一样,那个小皇子叫什么晏狄童的,一丁点儿的年纪就心眼满满的,知道拉关系了,别人像他这个岁数,只怕还在玩尿泥呢。”白缘有些失笑,以扇指着师映川,道:“你倒说起旁人来!我却是没见过比你还鬼精滑头的,你才比他大多少?”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闲聊着,师映川拿了个梨子递给白缘,道:“我今儿在师父那里,看见纪妖师传书过来,莫非这人又要来咱们大光明峰么?”白缘笑道:“你似乎对纪少山主有些芥蒂。”师映川挠了挠头:“也说不上什么芥蒂不芥蒂,只是我当年见过他,这人给我的印象不大好。”

白缘笑容温淡,轻摇着手里的折扇:“纪少山主与莲座有些交情,不过一向来往不多,你也不会见到他几次。你想,这三年来,你可曾见过他来断法宗?”

“……也对。”师映川一笑置之,也不在意,倒是说起另一件要紧的事来:“师兄,我这次去桃花谷,遇见一个姑娘,是方家的小姐,叫香雪……方梳碧。”

☆、二十二、来客

白缘听了这话,不由得微微一愣,随即忍不住指着师映川笑道:“还真的是人小鬼大!你才什么年纪,莫非就打起姑娘家的主意了?”师映川嘿嘿一笑,倒有点不好意思:“师兄何必打趣我,我只是觉得与那方家小姐十分投缘,就好象早已认识她一样,对她很有好感,喜欢与她一起说话,这有什么不对?”

这一番话说得半真半假,且又符合师映川现在的年纪,白缘自然也听不出什么破绽,便道:“……没有什么不好,只是你莫要因此耽误了修行,不然仔细莲座捶你。”师映川一缩脑袋,装成受惊模样:“师兄,你又吓唬我!”这怪模样让白缘忍不住呵呵笑了起来,少倾,温言道:“好了,已经不早了,我这就回去了。”

师映川也不刻意挽留,起身送他:“师兄得空便常来走走。”白缘一展折扇,月光蒙在清俊的脸庞上,似水雾凝光,含笑点头道:“好了,不必送我,你才回来,路上只怕也劳乏了,早些休息罢。”说着,便离开了。

清瑟的夜色下,白缘的身影很快隐去,师映川独自一人在池边伸着懒腰,到家的感觉真的很好,比起在外那些热闹有趣的见闻,断法宗的日子虽然平静得甚至有些枯燥,但这样熟悉的生活还是让他感到了久违的放松。

月光如水,师映川干脆就席地坐在池边,闲闲用手撩着水,引逗着池里的鱼,他想起在桃花谷见到的那个人,那个自己以为永远也不会再见到的人,一时脸上便露出了淡淡的笑容,轻声道:“方梳碧……方梳碧……方梳碧……”

师映川如此轻缓地念了几遍这个名字,语气柔和,一次比一次轻柔,带着某种复杂的情感,到最后忽然就笑了起来,喃喃道:“呵……这新名字虽好,但我却还是更喜欢‘香雪海’这个名字,你说过这是你父亲给你取的,因为你家有一大片花圃,花开的时候就像一片海,到处都是香气……这些话,我都还没有忘记。”

他此刻的心情,说实话,是很有些微妙的,眼下师映川的脸上是一种十岁孩子绝对不会有的表情,他五指一张,好似钩子一般,轻松地抓住了一条红艳艳的火绸鲤,用手掂了掂,又丢回水里放了生,这才背着手慢悠悠地回卧房休息。

第二日一早醒来,照例起床练功,等到师映川一身大汗地打完了拳,便痛痛快快地洗个澡,换了干净衣裳,而此时早饭也已经摆上来,其中一道青头菌炒的小菜十分可口,师映川就配着它多吃了半碗粥,快吃完的时候忽然想起一事,就问一旁的侍女道:“对了,我带回来的那个人,他平日里的吃穿用度倒也不必拘着他,挑不错的供应着就是了。”

侍女轻声应下,师映川吃罢饭,便去了大日宫,跨进大殿的时候却被告知连江楼并不在此处,正在平时常去的竹林练功,师映川扑了个空,只好又向竹林方向而去。

说是竹林,其实根本算得上是竹海了,一大片眩目的紫色,仿佛没有边际一般,清风一过,竹叶沙沙作响,让人心旷神怡,不过此处虽大,师映川却是往往很容易就能够确定自己师父的方位——只需感知一下那磅礴纵横的剑气就是了。

竹林幽深,师映川却感觉到那种剑气并不像往常一样,似乎还多了一个另外的气息与之交缠游斗,他走了一会儿,就顺着剑气一开始传来的方向找到了地方,但却已经并不见男子的踪影,唯有一块大石上静静搁着一柄漆黑的和光同尘,师映川狐疑地看看四周,嘟囔道:“……哪去了?”索性坐在那石头上,取了和光同尘在手里把玩起来,那宝剑依旧冰冷彻骨,轻轻一拔`出`来,顿时剑身周围烟水迷蒙,仿佛有寒光冷彩在上面流动不已。

紫竹连绵,间或有鸟雀鸣叫之声响起,师映川却也再感觉不到先前那散发出来的两道磅礴气息,索性便在此等候,一时他正把玩着宝剑,四下清风拂动,不过片刻,鼻中却忽然有一抹暗香被嗅入,那是非常特别的香气,沉静,冷淡,在空气里微微流动着,师映川立刻扭过头去看,映进眼帘的却是羽蓝色亮银麒麟纹的衣袂,外面一层朦胧的薄纱衣,漆黑的腰带垂下长长的穗子,纹丝不动,师映川抬头,柔和的天光下,就对上了男子静如古井的眼睛,看似清如水,平如镜,却分明蕴含着令人心悸的力量,与这样的眼睛相对之际,顿时就让人所有的心思都消去了,只觉得空荡荡的。

师映川却是熟惯了的,丝毫不以为意,笑嘻嘻地道:“师尊,你去哪了?我方才还在寻你。”连江楼双目如镜,反射出师映川的笑脸,淡淡道:“……你先回去。”

“啊?”师映川一愣,刚想说些什么,却忽有一个声音悠然道:“……你这徒弟可半点也不像你。”话音既落,只听一阵细微的沙沙声越来越近,不过几次呼吸之间,只见竹林如潮水一般,瑟瑟轻摆,随即林里便游出一条大蛇来,足足有七八丈模样,上半截抬起来,满是凶悍的气息,青鳞鳞的庞大身躯散发着一种狰狞之气,昂起的蛇头仿佛磨盘一般,一个身穿梨花白素锦袍子的男子坐在蛇头上,体态修长,桀骜不驯的双目中倒映出深深深深的嘲讽之色,眉毛淡得几乎没有,给俊美无匹的容颜平添了一分邪气,正居高临下地看过来。

师映川眼皮一跳,几乎与此同时,那人的目光不紧不慢地瞟上了师映川的脸,刹那间宛如野兽一般充满了戾气,于是就在这一瞬间,师映川顿时汗毛一竖,突然心头就涌起了一种仿佛青蛙被蛇盯上的感觉。

一旁连江楼忽然一拂袖,周围近乎凝结的空气登时一松,那种令人心悸的感觉也立刻烟消云散,师映川当即松了一口气,有些警惕地看着那个坐在蛇头上的人,此人他也曾经见过,正是当年来过断法宗的纪妖师。

此时周围紫竹绵连若海,纪妖师白衣黑发,下方大蛇通体森青,阳光直射在他身上,微微晕彩,几若生光,生生好似天人下降一般,这一幕实在是有着震撼人心的邪逸之美,然而师映川却知道此人性情喜怒无常,不可亲近,当真对得起那‘妖师’之名。

紫竹林内有微微的风在流动,但纪妖师无论是披垂如瀑的黑发,还是身上的华美白衣,都在清风中纹丝不动,却偏偏极为耀眼夺目,阳光下,男子的笑容里有着微微的冷意荡漾其中,他看向师映川身旁高挑的男子,嘴角微扬,说道:“……方才你我在那里还不曾见你出剑,不如现在继续?”

连江楼还未说些什么,旁边师映川已经立刻将手里的和光同尘麻利无比地递了过去,殷勤道:“师尊,剑。”纪妖师哈哈大笑,悠闲坐在蛇首上,道:“这小鬼几年不见,倒还是油滑不改,你这样的人,居然却收了这么个徒弟,当真可笑。”

连江楼似乎浑不在意,他双眉极长极黑,与白皙的皮肤形成截然相反的效果,矛盾却又鲜明,他的衣衫永远干净,哪怕方才与人交过手,也不曾有一丝尘土沾染,天光下,纪妖师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男子眼里的波澜不惊,那种感觉令纪妖师俊美的面容上闪现过一丝几乎称得上咬牙切齿的狰狞颜色,连江楼仿佛察觉到了什么,眉头一皱,还没见他怎么反应,袖中已射出一道剑气,方才师映川所坐的那块大石表面已整个被削平,石面变得光滑而平整,连江楼一甩袍袖,席地而坐,对师映川吩咐道:“……去取茶和棋来。”

师映川听了,赶紧飞快地蹿出竹林,未几,带着一大包东西又奔了回来,此时连江楼与纪妖师已面对面地坐在石前,那大蛇盘蜷起来,懒洋洋地不时吐着鲜红的信子,师映川取出一副棋,在被削得平整光滑的石头上面设好棋盘,一黑一白的两盒棋子都是用玉石磨制而成,一颗颗圆润清凉,剔透无比,师映川把东西摆好,这才又把自己带来的其他物事架起来,很快就打理妥当,开始在一旁烹茶。

从竹林上方渗下的阳光如同碎金也似,有风吹过,在林间环绕不散,片片紫竹随风摇曳,如诗如画,纪妖师执黑子,手指雪白修长,虽是男子,却也完全当得起‘指如削葱’这四个字了,与指间晶莹的黑色棋子形成鲜明的对比,师映川瞟了一眼正博弈的两人,手上的小扇不停,利索地扇着炉火,把水烧开。

今日明明阳光蓬勃灿烂,但被竹林一挡,光线便失去了那种热烈,折射出微弱而清淡的光,师映川在煮茶的间隙里扭头觑了一眼纪妖师,从这个角度来看,再加上光线的因素,他并不能看得清整个人都沐浴在日光里的男子的表情,但师映川只凭想象就可以确定,在面对别人的时候,此人脸上永远都会带着那种笑意——那种挂在嘴角的,傲慢的,满是嘲讽的笑。

两个人不徐不疾地下着棋,距离当真触手可及,纪妖师双目灿灿生光,宛如两口黑色的漩涡,吸得让人难以拔出视线,他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连江楼,面上现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忽然道:“这么多年,你的性情还是半点不变。”

这语气竟是平和起来,完全没有什么锋锐与戾气了,一旁煮茶的师映川正觉得奇怪,连江楼却只是无漪无波地道:“……原本便是同一人,又有何可变之处。”

男子的声音清阔而充满磁性,让人听了,只觉得整个心思都一点一点地沉静下来,师映川在一旁听着,觉得两人之间无论是交谈还是态度都好象怪怪的,朋友不像朋友,对头不像对头,却见纪妖师冷笑一声,将一枚黑子重重落在棋盘上:“你再修行又如何?就算你能罔顾天心,澄明道心,莫非还能逃得了人心不成?”

☆、二十三、我躲得了一时,却躲不了一世

此话一出,连江楼顿时抬眼看向对面的白衣男子,那两道极黑的长眉缓缓扬起,清明的眼中微漾着凉凉的水波,如同宝剑锋芒,气氛一下便凝涩住,就连旁边煮茶的师映川也感觉到了,原本他一边全神贯注地烹茶,一边又认真听着两人说话,此刻却心口隐隐憋闷,被这股强大的气息所慑,很不舒服,而纪妖师眼神幽昧,全不在意的样子,只同样回视着男子。

好在此时茶恰恰煮好,气泡翻鼓,师映川趁机打圆场,倒了第一盏茶双手奉于连江楼面前,道:“师尊,先润润喉咙。”又犹豫了一下,这才再倒了一盏,放到纪妖师面前,纪妖师淡淡瞥了一眼,修长的手掌搭住茶盏,拿了起来,见里面茶汤如碧,香气浓郁隽永,幽淡的清香缭绕不绝,便喝了一口,略品了品茶香,就向连江楼道:“茶是好茶,只是这小子烹茶的手艺却与你不同,差得远了,还不及你亲手烹制的一半火候。”

师映川听了这评价,脸上表情不动,心中却在腹诽:奶奶的,典型的要饭还嫌饭凉!那厢纪妖师眼中却罕见地闪过一丝极隐蔽的怅然,哂道:“昔年在摇光城,隆冬之际你用雪水烹茶,你我烹茶论武……”只是说了这么一句,面上便立刻又转回平常颜色。

连江楼表情淡淡,雪白的薄胎杯子里面冒着热气,杯中茶水翠绿,他端起茶杯,在唇边略略抿了一口,一丝甜香微苦之气顿时流连在唇舌之间,沁人心脾,对面纪妖师重新整理棋盘,修长的手指一枚一枚地将棋子拣好,周围弥漫着草木清馨的气息,如此安谧,连江楼右手最末的第六根手指忽然轻叩了一下杯壁,道:“……纪妖师,你的道心已乱。”

纪妖师蓬勃飞扬的眉眼忽然焕发出眩目的光彩,空气里有着淡淡的竹香气息,微苦的茶香,还有对面男子身上奇异沉静的味道,统统在他鼻端缭绕不止,他忽然哈哈大笑,神情放肆道:“道心已乱?你却不知,我早已心乱如麻。”

连江楼却是面色自如,啜了一口茶,双目好似浸在清水当中的两块黑水晶,无动于衷:“纪妖师,世间并无不可放下之事,待你厌倦懈怠的那一日,自然会放下……”男子却冷冷看着连江楼,面上突然一瞬间流露出回忆的神情,道:“我躲得了一时,却躲不了一世。”

一旁师映川越听越觉得古怪,他有些疑惑不解地听着两人仿佛打哑谜一般的对话,嘴里叼着一根草茎百无聊赖地坐着,歪着头闲闲瞧着这两个人,平心而论,他这位师父并不是与‘莲座’这个称呼相合的清雅如淡莲般的男子,那两道浓黑如子夜,修长笔直几乎飞入发中的眉毛给人以莫名的凛然之感,然而就在此时,在这样日光竹林暖茶的场景里,却如此真实,如此毫不违和地出现在师映川的视线当中,黑发垂胸,衣袍纤尘不染,几乎不似人间可有,不知道为什么,师映川的脑海里忽然就突兀却又无比自然地浮现出一句话:濯清涟而不妖。

也就是在这同一时间,师映川突然就好象明白了什么一样,只因他看见了纪妖师的眼睛,黑黢黢如墨汁一般的眼睛,那眼神在哪里见过,一定是见过……是了,就像那宝相龙树一样,或许杂糅着很多不同的东西,然而某种本质却是相同的,那眼睛看着连江楼的时候,就仿佛宝相龙树在看着自己一样!

突然想通了这一节的师映川几乎瞠目结舌,好容易才让自己心神平静下来,他表情古怪地看了看纪妖师,很难把此人与‘师娘’这个散发着温柔可亲味道的词语联系到一起,此时纪妖师却忽然眼角一挑,直面连江楼,那一双比女子还要漂亮但却妖邪凌厉的眼睛仿佛深潭一般,嘴角露出令人有些忐忑的微笑,道:“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不明白,你究竟在想些什么……或者说,我究竟有什么地方让你不够满意?”

一旁师映川听了这话,顿时暗暗直翻白眼,连江楼的眼瞳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清辉流转,此时清风柔柔,男子宽袍鼓袖,却没有什么情绪泄露出来,只道:“……纪妖师,你若再于孩童面前作这等胡乱言语,我便亲自请你立刻离开此处。”

纪妖师的眼神里透出一股凌厉之气,冷笑道:“那就让他滚得远些便是了!”说话间三人周围的青草突然就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威压所逼,瑟瑟低伏下去,周遭顿时矮了一片,就好象在对男子俯首称臣,师映川只觉得胸口一闷,那威压明显是朝他而来,逼得他气血翻腾,分明是赤`裸裸的欺凌,师映川立刻低喝一声,满面怒容,就好象要与古往今来那无数的热血少年一般,不畏强权地拍案而起,捍卫自己的尊严,然而他低喝一声之后,却并没有任何冲动的行为,而是突然令人跌破眼球地一下蹿到连江楼的身后,只从对方背后露出一个脑袋,看着对面的俊美男人,义正词严地指控道:“……师尊,他欺负我!”

这一幕令现场忽然冷场,纪妖师似乎也没有想到师映川会如此行事,他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既而向连江楼冷嗤道:“……这就是你座下的剑子?无耻的小子。”不等连江楼出声,师映川却抢先开口,悠哉悠哉地从师父身后探出半个脑袋,语气无比轻松:“前辈,你要是也有一个这样的好师父,那你也可以和我一样很无耻。”

不知道为什么,师映川对纪妖师从几年前第一次见面开始,就没有什么好感,他不太喜欢这个人,没有任何理由,就是不喜欢。

“……我没有问你话,所以,轮不到你这小滑头插嘴!”纪妖师冷哼一声,面无表情,言语之间却是霸气十足,师映川却不以为意的样子,嘿嘿一笑,对连江楼小声道:“师尊,他又当着你的面欺负你可怜的小徒弟啦。”活脱脱一副小人得志的告状嘴脸。

连江楼眉宇间带着一丝平静,随着那对漆黑长眉微微上挑,便带出了某种令人心悸的威仪,他顿了顿,看似轻描淡写却难抑冷意地道:“……纪妖师,这里不是你的弑仙山!”

男子说话之间,周围原本唧唧喳喳的鸟鸣声突然消止,林中鸟兽寂静,虫儿不鸣,无数生灵仿佛都在瑟瑟发抖,师映川顿时大拍马屁,一脸的玩世不恭,无数阿谀之词仿佛不要钱一样,潮水般统统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用一种近乎憧憬的语气肉麻道:“……师尊你果然最帅了!够魄力!好帅好有型!”

对面纪妖师看了这无耻厚脸皮的小子一眼,突然就笑了起来,道:“你这个徒弟当年就很有意思,如今倒是更甚。”连江楼古镜无波的面容上那对隐现疏离的眼睛动了动,拿起茶又喝了一口,并不接话,师映川姿态不雅地抱住自家师父的一条胳膊,笑眯眯地道:“师尊,我们中午还要留纪前辈吃饭吗?听说最近米价涨了不少,肉和菜也贵了……”

熟悉师映川的人都知道,此人如果愿意,那一张嘴能哄得人心花怒放,也足可以把人气得死去活来,果然,纪妖师的俊脸黑了一下,忍住一巴掌拍死这小子的冲动,只目视连江楼,道:“我见你一面往往都不容易,难得来一次却未必能得你首肯上山,连江楼,我纪妖师平生不服人,却一而再再而三地为你破例,这就是你我的因果,也是我的选择!”

纪妖师的目光之中透着浓浓的复杂颜色,双眼露出几乎可以称为凌厉的疯狂笃定,一字一句地道:“……就算老天不帮我,我也终究要把你攥进手心!”

男子言语之中,那积蓄已久的愤郁之情尽数宣泄而出,身后的长发无风自动,师映川一缩脖子,扒着连江楼的肩头小声道:“师尊,他是在向你求亲么?”顿一顿,紧紧忍着笑,说到:“我可不喜欢这位纪前辈做我师娘……”

连江楼双目如海,再明亮的光线照入眼中,也搅不起那沉沉的波澜,闻言眉毛微扬,平平道:“休得胡言。”师映川嘿嘿一笑,刚想说点什么,却突然间想起那个百折不挠的宝相龙树,顿时泄了气——只怕自己的这个麻烦,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找上门来……想到此处,师映川不由得心中沮丧,觉得自己与连江楼二人果然不愧是师徒,就连麻烦都是一模一样的。

纪妖师却并不曾理会师映川的话,只一双凤目半睁半眯地看了连江楼一眼,半晌,说道:“既然你明明是个人,也同样有着血肉之躯,那么内心就也一样有着人的七情六欲,可你偏偏又摆出一副无欲无求的样子,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漠不关心,连江楼,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压抑着身为人的本能和天性,这种行为……很虚伪?”

“……我究竟如何,不必他人来关心。”男子六根长指轻轻敲了一下棋盘,对师映川道:“你先回去。”师映川答应一声,把煮茶的一应器具都收拾起来,只留连江楼与纪妖师两人面前的杯子以及一壶茶,又扛了那柄和光同尘,这便摇摇摆摆地离开了。

大概不到半个时辰之后,却见师映川又回来了,怀里捧着什么东西,此时连江楼与纪妖师还是面对面,席地而坐,师映川屁颠颠地过来,把一只南瓜放下,揭开瓜上被挖开的盖子,就见南瓜里面原来是蒸好的八宝饭,饭上卧着一只嫩嫩的乳鸽,点缀着几颗渍好的青梅,看着就让人食欲大增,又有南瓜的清香糯甜味道散开在空气里,当真是色香味俱全。

师映川放下南瓜,又把一起带来的青花小盅摆在连江楼面前,原来里面是用口蘑松菌熬的清汤,汤中片片笋脯被切得如同纸张一样薄,还没进口,就仿佛已经能感觉到那种鲜腴清美的口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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