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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旧识

宝相龙树站在门外,笑容温和,目光却灼灼如烈日,师映川几乎想要以头抢地,大呼一百遍‘英雄你饶了我罢’才好,他艰难地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道:“……又有什么事?”

此时师映川刚洗完澡不是很久,散下来的头发还半湿着,身上松松散散披着一件薄衫,露出里面白色的内衣,宝相龙树的视线扫过这一切,嘴角似乎微微扬起,道:“晚上也无事可做,要不要一起下棋?”师映川被对方的视线一扫,立刻就不由自主地拉紧了衣裳,干咳一声:“下棋?不会。”说罢,立马关上了门。

师映川回到床上重新坐好,郁闷地继续打坐,这宝相龙树估计是很难甩掉了,现在他只希望赶紧回到断法宗,到时候这人总不至于还能跟着罢?师映川想到这里,总算是心平气和起来,开始运功调息,那左优昙也仍旧看着烛火出神。

夜色渐渐深了,桌上的蜡烛也已经烧去了一大截,忽地,似乎有什么声音咕噜一下响起,正静静闭目的师映川倏然睁开了眼,看向坐在桌旁的左优昙,有点似笑非笑的意思,道:“……饿了?”左优昙面色微红,不语,师映川也没说什么,出去叫了楼下睡眼惺忪的掌柜,扔出一点碎银子,让对方弄点吃的来,不到一刻钟的工夫,师映川便端着一大碗热腾腾的牛肉面和一碟小菜回到屋里,放在桌上道:“下回该吃饭的时候就吃饭,自艾自怜这样的事情总归还是没有吃饭重要。”

左优昙默不作声,拿起筷子慢慢吃起了面,师映川灯下看美人,只觉得这亡国太子果真是绝色,光是看着都觉得养眼,但他不是好男风之人,看了几下也就罢了,纯粹出于欣赏,末了,见左优昙吃完了,便指着床说道:“你去睡罢。”

左优昙也早就发现这男孩对自己完全没有那种想法,况且师映川年纪还小,即便有什么念头也施展不出,他自然比较放心,因此就脱了鞋袜和外衣,上榻睡了,他睡在床内,外面还空着地方,师映川就坐了上去,继续盘膝打坐。

两人一夜无话,许久之后,当东方的天际出现了第一抹鱼肚白时,师映川便睁开眼,下床穿起衣裳,去唤店家送水梳洗,刚跨出门去,却不防隔壁‘吱呀’一声门响,也有人出来了,自然是那宝相龙树,一时两人在廊上四目相对,师映川暗道一声晦气,面上难免闪过一丝尴尬懊恼之色,宝相龙树却是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微笑道:“……早。”师映川支吾了一声,匆匆就下楼去了,宝相龙树看着他匆匆而去的身影,抱臂靠在门框上,不由得笑了起来。

梳洗罢,师映川坐在桌旁,桌上放着包袱和那柄用黑布囊套着的别花春水,这时左优昙也醒了,星眸微忪地坐起身来,师映川指了指放在一旁的铜盆等物,道:“先洗洗罢,等一下吃了早饭,还要上路。”

左优昙看了师映川一眼,取外衣披上,这才下床梳洗,师映川看着他从洗脸到梳头扎髻,心中感叹果然是生性最爱讲究仪态的魏国皇族,举手投足之间都无懈可击,哪怕用最挑剔的标准来衡量,也从这魏太子身上挑不出什么毛病,与左优昙这个金光闪闪的美少年相比,自己简直就是个在地里打洞的灰耗子,那宝相龙树莫非当真嗜好与众不同?

一时两人收拾完毕,便下楼吃饭,那宝相龙树就坐在对面的一张桌子前,也是就着白粥小菜,吃着热乎乎的包子,见师映川看他,便对这边笑了一笑,眼中流露出喜爱之色,嘴角的笑容中含着似有若无的情意,此情此景,若是把师映川换成一个大姑娘,估计很有可能心如鹿撞,但师映川却偏偏不解风情,被一个算得上陌生人的男子这么看着,当真是头皮发麻,赶紧加快了速度,把一碗粥并两个包子急急忙忙消灭,向店家结清了房钱,这就带着左优昙上路。

马车一路行驶,后面一人一骑也依旧跟着,在第十一日上,师映川终于耐不住,跳下马车走了过来,宝相龙树轻轻一勒马,停在他身前,师映川仰头看着骑在马上的青年,道:“你也跟了这么多天了,应该够了罢?我把话撂在这里,我是绝对不可能跟你有那种……那种交集的,拜托你放过我好不好?”

宝相龙树看到师映川一双明澈发亮的眸子,只觉得灵动有神,给平凡的脸上添了几分活力,他安然坐在马上,对师映川的态度似乎不以为意,只笑道:“……那日我一眼看到你,便知道你就是我的听月楼主人,或许难免突兀了些,但我并不认为有什么不对。”

师映川翻个白眼,嗤笑道:“就是这样?因为看了一眼就喜欢我了?好罢,那么我可以告诉你,这固然可以称作一见钟情,但简单说起来,不过就是一时冲动,你根本就不认识我,也不了解我,更谈不上之前有什么交情,你就只凭一眼的感觉便说什么喜欢,这也太盲目了罢,哪怕你当时的确是真心,但只要时间一长,你就肯定会发现你这点冲动根本不能长久。”

宝相龙树有些惊讶于师映川的年纪会说出这些话来,不过他也笑了,坐在马背上的他很认真地低头看着师映川,道:“日后你总会成家,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是我?”师映川也难得正色起来,淡淡道:“不错,我以后的确会成亲,但那个人不会是你,这不仅仅因为你是个男人,更重要的是,我已经有决定去娶的姑娘了。”

“……哦?”宝相龙树嘴角的笑容淡去,眉毛轻轻一扬,师映川不等他开口,便很干脆地一摊双手,叹气道:“大家都是有身份的人,何必呢?我若是什么普通人家的小子,自然随便你想怎样,但很不巧,我偏偏有很硬的靠山,抱的是一条好大的粗腿,你又怎能奈何得了我?”

说着,索性露出痞相,嘿嘿冷笑一声,道:“什么平君听月楼之类的话,以后统统休提,阁下若再纠缠下去,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

宝相龙树的目光落在师映川脸上,见他这种反应,不由得失笑,既而点一点头,道:“我并不觉得哪里不对。不过,你既然不喜欢,那我不打扰你就是,只不过,这路就在脚下,我想去哪里,你也限制不了我。”师映川深深看了青年一眼,终于无奈哂道:“好罢,随你的便。”说罢,重新回到马车上。

这回那宝相龙树却是不跟着了,也没有再出现在视野当中,师映川自然乐于松一口气,但他却隐隐感觉到对方不会就这么轻易罢手。

这么一路走着,不知不觉又过了两天,这一日师映川与左优昙在一家酒楼的二楼用饭,左优昙带着纱帽,遮住明珠般的容颜,只默默吃饭,师映川却悠闲地时不时看着窗外的风景。刚吃了一半,外面街上忽然有马蹄声越来越近,师映川定睛看去,一行十余骑并一辆马车正向这边而来,这些人在酒楼前停下,下马进了门,不一时,两名女子上了二楼,当先一个年长些,双眸如水,却隐隐有冰冷之色流转,肌肤如玉一般晶莹,通身大红通袖妆花锦缎衣裙,云髻上呈扇形插着六根赤金镶红宝石曲镂长簪,眉心一朵珊瑚色六菱花钿,当真是美貌惊人,给人一种高不可攀的感觉。

而那旁边的女子则明显年纪小些,十六七岁的模样,眉目之间与这女子有一二分相像,却是一身湖色裙衫,肤若凝脂,尤其朱唇有若刚刚成熟的樱桃一般,鲜嫩欲滴,虽容貌比那年长些的女子略逊一线,却也生得甚是美丽,眼角明显有一丝傲意,肩头趴着一只雪白的小兽,模样有些像松鼠,懒洋洋的,在这二女身后,十几名男子都是身着锦衣,举手投足间有隐约的肃杀之气,远处师映川见了这一幕,目光在那红衣女子的身上略停了一下,随即就收回目光,并没有什么异样,但此刻他心中却决不像表面体现出来的那般平静,只因这红衣女子的样子他在十年前就已经见过,那个在风雪之夜悍然逼迫他生母的少女,燕芳刀!

这一行人来到二楼,顿时就令整个楼上鸦雀无声,眼下还不到正午,二楼的食客并不多,燕芳刀拣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与她同桌的只有那名美貌少女。

一时酒菜上来,燕步瑶从怀中摸出绣帕,有些嫌恶地擦了擦竹筷,道:“这种小地方连东西都不干净,姑姑,我们还是快些回家去罢。”刚说完,她肩头的那只白色小兽忽然抬起了头,一改先前那懒洋洋的模样,不断地嗅着什么,燕芳刀神色淡淡,眼眸如秋水蒙雾也似,道:“怎么了?”燕步瑶却仿佛眼波微微一动,一只玉手抚摩着那小兽的皮毛,似乎是在安抚,那兽却并不理会,耸动着鼻子,一副兴奋难安的样子,燕步瑶轻声道:“我这闻香兽生性对天材地宝最为敏感,只怕周围有什么灵药之类的东西,姑姑可记得有一次发现了一株还心草么?那时闻香兽也不曾这般兴奋。”

燕芳刀闻言,妙目微睁,已是扫视了一遍周围,那燕步瑶方才说话声音很低,但却不曾瞒过远处师映川的耳朵,师映川顿时心中一凛,想起自己身上的那株阴九烛,只怕就是这个东西引起了那小兽的注意。

此时闻香兽已经从燕步瑶肩头跳了下来,不断耸动着鼻子,竟是一路奔着师映川这一桌来了,在师映川脚下兴奋地绕着圈子,低叫不止,师映川见状,忽然站起身来,一手抓起包袱和剑,一手拽过左优昙的手:“走。”左优昙莫名其妙,却也只得跟着,这时却听燕步瑶忽然道:“……且慢!”

☆、十九、燕家

师映川听了这声音,心中顿时‘咯噔’一下,知道自己只怕是遇到麻烦了,但随即就心下冷笑,他原本便因为十年前的事情对燕家毫无好感,尤其是那燕芳刀,当年若不是有其他人前去,只怕自己死在她手上也未可知,想到这里,师映川便停下脚步,回头淡淡道:“有事?”

燕步瑶见这一身青衣的男孩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似乎还隐隐有些厌恶的感觉,顿时眼中闪现过一道寒光,道:“我很好奇,你这小子身上到底有什么东西?竟引得我的闻香兽骚动不已,连我都安抚不住。”

师映川嘿然道:“小子一穷二白,能有什么?”燕步瑶面容间隐隐有一种倨傲,冷清如水,打量着师映川,师映川却拽了一下左优昙,就要下楼。

“……慢着。”燕步瑶一向受众人捧着,哪里被人这样无视过,师映川眼内霍地闪过一道精芒,道:“怎么,青天白日,莫非要拦路打劫不成?”此时一直坐在桌前的燕芳刀忽然道:“……步瑶,和一个小孩子较什么真。”燕步瑶听了,唤回闻香兽,只鼻子里轻哼一声,却是不再看师映川,由着两人下了楼。

师映川出了酒楼,便叫车夫立刻驾驶着马车离开,左优昙坐在车厢一角,摘下头上戴的纱帽,道:“你好象很讨厌她们。”师映川冷淡道:“我对那家子的人没有半点好感。”左优昙微微好奇:“那家子?”师映川闭上眼睛,开始打坐:“……那是青州燕家的人。”

马车走得很快,一时上了大道,只见两旁野花零星,倒也生机勃勃,左优昙掀开车帘,静静看着外面的风景,不多时,又重新坐好,看着对面盘膝而坐的师映川,这男孩的身量眉目间已经隐隐有了点少年的样子,虽然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青稚可爱,但心地倒还不坏,左优昙这一段时间与对方相处下来,觉得以后的处境似乎比先前想象中的要好上许多。

就在这时,突然间一直闭目打坐的师映川睁开了眼睛,瞳孔一阵收缩,目露寒光,对左优昙道:“有马蹄声……我想,也许是燕家的人。”左优昙一怔,还未待他开口,师映川已拿起一旁的别花春水剑,喊车夫停下,自己跳出车厢。

果然,只见远处很快就渐渐出现了一小队骑士,有七人,当先一个身穿湖色衣衫,朱唇娇艳,正是燕步瑶,此女眼中闪烁着微戾神色,面色冰寒,师映川见状,知道来者不善,不由得冷笑起来,索性抱剑在怀,道:“真巧,又见面了,我看小姐神色匆匆,不知有何要事?”

此处空阔,远近无人,燕步瑶轻勒缰绳,让马停了下来,那闻香兽在她肩上兴奋地骚动不止,燕步瑶看了师映川一眼,面上露出不屑之色,并不理会,只淡漠道:“林海,我对这小子身上的东西有些兴趣,你去取了来。”她身后一名英俊青年恭谨称是,然后策马过去,眼中冷漠一片,师映川大笑道:“好霸道,当真让我大开眼界!”

他目光落在燕步瑶身上,此女称呼燕芳刀为姑姑,想必算起来应该是他的表姐,然而此时师映川只觉得厌憎之极,这等女子,实在可恶!一时眼底煞气闪出,也不打算表明身份,骤然拔剑出鞘,冷笑道:“强抢?好,那小爷今天也干干这打劫的勾当!”

左优昙坐在车内,心中只觉得有些不安,却突然听见有惨叫声响起,他立刻撩帘向外看去,正好便看见一道青光划过,随即团团剑影水泼也似,当下已有两名骑士摔落马背,受了重伤。

此时燕步瑶瞳孔收缩,流露出惊异之色,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不起眼的小子有如此本事,但她心中并无惧意,眼底厉芒一闪,冷笑道:“哪里来的小贼子,竟敢伤我燕家之人,受死!”说话间三尺青锋出鞘,整个人自马背上团身而起,师映川眉头皱得更紧,面色阴沉,冷然一振剑锋,眸内寒意愈重。

马车内左优昙眼见远处打得火热,心中不是没有生出趁机脱身的念头,但他犹豫了一下,权衡间终究还是打消了这个主意,就在这时,却听一声女子的痛呼,燕步瑶面色煞白,捂住流血的左肩,一连倒退十余步,眼中终于透出震惊畏惧之色,那闻香兽摔落在地,被一剑刺死,此时其他的几人都已重伤在地,燕步瑶看着师映川冰冷的眼眸,一股难以遏制的后悔之意在心中闪过:自己此番追过来,实是大意了!

“……你敢杀我?我是青州燕家之人,你若胆敢伤我性命,必灭你满门!”燕步瑶一手捂肩,厉声说道,师映川却根本不为所动的样子,冷笑道:“笑话,只许你来杀人夺宝,却不许人杀你?”

他虽然这么说,毕竟不是嗜血好杀之人,况且他虽然不在乎什么表姐表妹,但终究是有血缘关系,并没有打算杀这燕步瑶,无非是教训一二罢了,却不料此时突然有一个淡淡的女子声音从远处传来,人未至,声先到:“……我倒要看看,是谁要取我燕家子弟的性命。”声音未落,马蹄声已近,燕芳刀红衣嫣然,策马与七八名骑士迅速而来。

“姑姑!这人杀了我的闻香兽,还伤了我!杀了他,姑姑替我杀了他!”燕步瑶心神大定,突然厉声喊道,她从小到大没有吃过这样的大亏,这小杂种一定要死!

师映川脸色骤然阴沉下去,他看向燕芳刀,心弦骤然紧绷,但旋即心中一定,整个人又缓缓松弛下来,燕芳刀来到近前,柳眉微皱,声音如清泉流淌,眼里流露出淡淡寒意,道:“我不管你是哪家子弟,如今伤了我燕家嫡系中人,便必须付出代价。”

一旁燕步瑶目光怨毒,心中想着以姑姑的手段,自然轻松拿下这小子,到时候百般炮制一通,才能够消解自己心头之恨!

师映川抬首看着燕芳刀,嘴角微翘,面色平静,流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道:“燕家原来就是这个德行……”燕芳刀明眸森然一动,有淡淡寒芒流转,已是动了杀机,但就在这时,远处突然有滚滚马蹄声向这里而来,转眼间数百骑气势奔腾,冲至近前,却仿佛千军万马一般,威势滔天,马背上载着的骑士一个个身着黑袍,袍上绣着血红的古怪图案,显得狰狞无比,如同一片黑色的汪洋汹涌而至,杀气冲天。

“……燕家好大的威风。”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从一辆大车里传出,驾车的四匹黑色骏马脚下似缓而急,轻轻停了下来,燕芳刀见了这些骑士所穿的黑袍,娇躯顿时一动,瞳孔骤缩,面色明显凝重起来,檀口中轻吐出四个字:“……山海大狱!”

此时车门忽然开了,里面走出一个颔下蓄着短须的中年人,看向燕芳刀,道:“这位小公子,乃是我家公子的朋友。”一句话,就已经表明了立场,燕芳刀见了那中年人,心中暗凛,眉头已是一皱:“赵二先生?”

既见了此人,她便已猜到车中是谁,饶是她在燕家地位不凡,却也实在是深深忌惮那车中人的身份,她是极有决断之人,突然间低喝一声:“……走!”便探手将燕步瑶提上马背,但中年人却道:“动我家公子的朋友,没有这么容易就走的道理。”

中年人说着,一只手当空一探,顿时一片青影自袖中飞出,无数碧油油的影子疾射,只听几声凄厉的惨叫,除了燕芳刀与燕步瑶之外,其他几名骑士已从马背上栽倒下去,显然是不得活了,之前被师映川重伤的几人更是当场身死。

燕芳刀深吸一口气,定定看了师映川一眼,再无言语,显然是心中记下了此人,她拨马调头而去,转身的瞬间,却是先前那淡漠男子的声音再次传来:“……所谓的燕家果然不可一世,青天白日,也敢拦路欺辱我好友,宝相龙树记下了,若有下次,一个也走不得。”那声音听着十分平静,却仿佛来自地狱一般,森寒无限,隐隐散发出杀机,燕芳刀一顿,俏脸铁青,带着燕步瑶头也不回地策马而去。

此时替师映川驾车的车夫早已吓得逃了,那赵二先生走了过来,双手微微按在小腹上,和煦笑道:“剑子的马车已经不合用了,不如与我家公子同车,也方便许多。”师映川略一思忖,赵二先生伸手虚引,颇为恭敬:“……剑子,请。”如此,师映川倒不再多想,去叫了左优昙下来,取包袱一起上了那辆大车。

这车子极大,也十分讲究,一共分为三层,最外层两个绣墩上坐着两名侍应的清秀少女,轻轻行了礼,随后撩起珠帘和一层细纱帘幕,请师映川与左优昙二人进去,里面又有一名少女,并一张香榻,少女请左优昙在此歇息,却向师映川拉开了精致的雕花拉门,师映川也不迟疑,直接进了里间,身后少女又重新将门关得严实。

师映川进到里面,只见一只貔貅香炉烟气袅袅,空气中弥漫着暗香,地上铺着猩红的地毯,一张华丽大榻镶金嵌玉,却完全不显得俗气,榻上宝相龙树白袍如雪,修长的身躯侧歪着,面上带着微笑,很难让人联想到方才言语之间杀气滚滚的那个人。

师映川看着这一切,却不对青年说些什么,迟疑了一下便盘腿坐在榻上另一边,离宝相龙树远远的,放下包袱和剑,开始闭目养神,心中却始终留出一丝警醒,这倒不是他非要以小人之人度人,而是这宝相龙树的所作所为确实让人不怎么放心。

车子开始继续上路,一时室中安静之极,半晌,耳边忽有声音传来:“……我送你回断法宗之后,可愿让我去你的白虹宫做客?”

师映川睁开眼,却见宝相龙树正斜倚着床栏,样子从容不迫,目光灼灼地打量着他,毫不避讳,师映川暗道头疼,只得木着脸说道:“……你若是不再提那些不着边际的话,去做客自然也没什么。”宝相龙树却起身在师映川身旁坐得端正了,轻哂道:“川儿,你又何必拒我于千里之外?”

师映川被这一声‘川儿’激得顿时一阵恶寒,胃里翻腾不止,忙道:“打住!你可别这样叫我。”他苦口婆心地道:“我说宝相公子,这世上养娈童的人多了,有点财势的大多都好这一口,玩玩而已,没什么,更不要说你这样的身份地位,但问题是我没这个兴趣,你总不能强人所难,是罢?”

宝相龙树一怔,但旋即就微笑起来,道:“我从不曾蓄养娈童,无非只是喜欢你罢了。”

☆、二十、连江楼

师映川听了这话,大感头痛,暗骂这人果然是一根筋,索性便不再理睬,只顾着自己打坐,而宝相龙树倒也识趣,并不一味纠缠,让他乐得清净。

晚间车子却并不停下,倒是有人抬了一张小桌子进来,桌上几样精致小菜,一壶酒,想来应该是在哪家酒楼里买来的,宝相龙树给师映川碗里布菜,道:“不知道你的口味,随便用些罢。”师映川也有些饿了,他料想对方也不会做什么手脚,因此并不客气,拿起筷子就吃了起来,宝相龙树又倒了两杯酒,笑道:“会喝么?”

这种从容温和的姿态,确实令人心生好感,师映川叹一口气,道:“能喝一些。”就从宝相龙树手里接过酒杯,怎知师映川右手触到杯上之际,宝相龙树手指一动,却是轻轻抚过了师映川的指尖,师映川一个激灵,顿时恼火,暗道此人果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装得再像也还是不时会露出狐狸尾巴!他心下腹诽,面上却只作不知,仰头喝了酒,却再不肯理会对方。

车厢内没有点灯,两颗夜明珠照得周围珠光温润,光线倒是足够了,宝相龙树看着师映川不紧不慢地吃饭,脸上笑容愈深,其实他也不明白自己怎的就对这貌不惊人的小小少年动了心思,但此刻与其相对,却分明心中只觉得欢喜,就连对方那平淡的眉目五官看在眼里,也觉得可亲可爱起来,相比之下,那左优昙虽然绝色,却丝毫引不出这种感觉。

师映川却是只觉别扭得要命,吃饭的时候一个大男人眼光炽热地盯着他,让他简直有点食不下咽,师映川好容易吃完了饭,侍女来收了杯盏残羹,宝相龙树将一个婴儿拳头大小的玉盒子递来,道:“若是早知道你对那鲛珠有意,何必让你耗费一颗造化丹,我买下给你便是了,如今你没了造化丹,这里有一颗凝血玉华丹,虽然比起造化丹有所不及,倒也是遇事可以保命之物,你拿着。”

师映川愣了一下,就见宝相龙树开了盒子,露出里面一颗血红的丹药,晶莹剔透,乍一看去,倒像是玛瑙一般,师映川虽然一向秉承着‘有便宜不占是王八蛋’的原则,但他更知道这东西烫手,若是自己拿了,这宝相龙树指不定还以为有什么机会,到时候可就头痛万分了,想到这里,师映川随手扯下衣袖上的一截线头,皮笑肉不笑地道:“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可不能要。”

宝相龙树却是执意要给:“些许心意,川……剑子又何必见外。”师映川一手挡住玉盒,道:“这又不是什么针头线脑,我是不会收的。”两人推推攮攮,一个要给,一个不肯要,到后来推拒得紧了,两人动作幅度也大起来,宝相龙树瞅准了时机,竟是一个不防便将师映川推挡的手抓了个结实。

师映川顿时臊了面皮,火烧屁股一般,没想到自己居然有一天会被人这么赤`裸裸地调戏,当即恼火道:“麻烦你自重些!”一甩手脱了对方的掌握,捞起身旁的宝剑横目冷对,宝相龙树回味着掌心里刚才那奇异的感觉,对方的手不大,肌肤却出乎意料地光滑细腻,他有点禁不住暗自好笑,自己见过多少美人,红罗帐内也不是没有尝过男女之欢,怎么眼下只是握了这男孩的手,就满心地火热了起来?又见师映川恼火以对的模样,当下便歉然一笑,道:“……失礼了。”

师映川甩袖一哼,暗暗磨牙,想了想,到底没怎么样,他其实感觉得到宝相龙树没有恶意,否则又岂会上了对方的车,当下索性眼不见为净,开始打坐,宝相龙树见状,含笑倚在一旁看着,马车继续前行,外面繁星满天,春风柔和。

如此一路行去,一日复一日,终于渐渐看见连绵的常云山脉,师映川探头看向车外,面上情不自禁地就流露出笑容来,回头便掇起包袱和剑,招呼拉门外的左优昙道:“马上就要到了,你收拾收拾。”一旁宝相龙树看着他脸上的喜悦之色,忽然轻叹道:“……不知我却能不能去你那白虹宫讨一杯茶喝?”师映川脸色古怪,道:“这……还是改日罢。”宝相龙树也不愿惹厌,笑道:“好罢,那便改日再行叨扰。”

远远到了山脚下,师映川带左优昙下了车,忽然宝相龙树却掀帘露出脸来,点头笑道:“我们总还会见面的。”师映川干笑一声,忙不迭地拉着左优昙就走,宝相龙树嘴角笑容鲜明,既而吩咐队伍离开。

此时师映川已经给左优昙服了解药,让他恢复功力,左优昙眼下无处可去,断法宗反而是他最好的去处了,因此师映川也不怕他逃走。

一时回到宗门,来到大光明峰范围,师映川唤过一个大光明峰弟子,让此人将左优昙带到自己的白虹宫,叫宫内管事的寻个合适的所在把左优昙安置下来,师映川一吩咐完这弟子,自己却是仰首呼哨连连,将那盘旋在半空的白雕唤了下来,跳上雕背就飞向峰顶。

到了峰上,却见一株老榕下一个长身玉立的青年正倚着树身,一头乌黑长发束在玉冠内,嘴角微微轻挑,有几分笑意,师映川笑吟吟地跳下雕背,微微欠身,不伦不类地作了个揖,道:“师兄。”

白缘脸上笑容和煦,手里拿着一把红骨细洒金铰川扇轻轻摇着,道:“方才就听有人传信,说是你已经回了宗门……此次在外面可还顺利么?”师映川挠头一笑:“还好罢。对了,师父呢?”白缘洒然一合扇子:“莲座应该已在等着你了,快点去罢。”师映川嘿嘿一笑:“那我去了。”

师映川一路穿花过廊,一连找了四个人问过路,才得知男子此时所在的位置,他走了半晌,来到一扇门前,推门跨进去道:“……师尊,我回来啦。”

室中香气融融,似乎是花香,又似乎不是,金松鹤纹的薄纱帘子后面隐约有人在盘膝打坐,腰背挺拔,气息绵长,师映川从包袱里取出那铁心木做的盒子,里面的一枝桃花鲜艳如初,半点不见萎靡,师映川站在帘外,笑道:“东西我已经取回来了,师尊看看。”说着,掀了薄纱帘子,进去把木盒放在对方身前。

男子面庞平静,闭起的眼眸却微微张开,一瞬间突然就给人以锋锐无匹的感觉,但下一刻,这种感觉却仿佛从来都没有过一般,唯见一双眼睛漆黑浩瀚,气息平和。

男子扫了一眼身前的桃花,对师映川道:“……此次下山,你可有耽误功课?”师映川笑嘻嘻地道:“自然是没有了,我一直都不忘修行,师尊放心就是。”想一想,又把自己用造化丹换了左优昙之事说了,男子却仿佛根本不放在心上,只道:“造化丹既已赐你,如何使用便是凭你自己心意,无须向我说明。”

师映川笑着应了,一时掇了个绣墩在男子下方坐了,从怀里摸出贴身放的那只小小白玉盒子:“师尊,我出去这些日子,你可想我了不曾?徒儿我可是想你啦,只是路上没什么稀罕物买来带回山上,好在我倒是机缘巧合得了个宝贝,这便孝敬师尊了。”

盒子打开,一股淡淡的酸气溢了出来,师映川献宝一般地炫耀着拿到男子面前,男子看了一眼,倒也有些出乎意料:“……阴九烛?”师映川笑得活像一只偷了母鸡的狐狸:“运气好,纯粹是运气好。”这阴九烛虽然极为珍贵,给了别人实在肉痛,但面前这人对他是有大恩德的,师映川倒不是没心没肺的凉薄之辈,因此东西虽然好,也到底舍得对师父孝敬出来。

此时外面却有人道:“……莲座,弑仙山有飞鸽传书。”男子道:“呈上来。”一个侍童进来,双手将一支细铜管送上,这才退下,男子从铜管里抽出纸卷,缓缓展开,师映川在旁咕哝道:“是纪妖……纪前辈?”

男子没理会,看过之后轻轻一捻,那纸就化作了细屑,师映川支着下巴,撇嘴道:“不会是那个秃眉毛的要来罢?”那人可不是一个善茬子,心狠手辣,师映川对其没有什么好感,当下起身伸了个懒腰,道:“师尊,那纪前辈么……我瞧他不是好人,凶蛮霸道的。”男子右手朝身前一拂,面前的桃花与阴九烛便被收入袖中,说道:“……若是无事,你眼下便可以回你的白虹宫去了。”

师映川却没走,他犹豫了一下,便将路上与燕芳刀一行人冲突之事说了,末了,道:“师尊,你曾经说过,我生母是青州燕家的人,所以我这才没有杀那燕步瑶。”男子似乎看出他心中所想,淡淡道:“你是想知道自己身世?”

师映川有些讪讪地摸了摸鼻子,道:“也不是非要知道不可……”见男子脸色平静,就硬起头皮问道:“那……我父亲又是谁?”其实他很想问‘我父亲是不是你’,但这话在嘴里转了一圈,到底还是没吐出来,却换了个话题轻轻掩过:“师尊,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没人跟我说过。”

这倒是实话,师映川在断法宗这些年来,但凡有人提起男子,只作敬称,师映川还真的不知道自己师父姓甚名谁,而他身为弟子,又总不好大剌剌去问别人你可知道我师父叫什么?因此倒是搞出做了三年的徒弟,还不晓得自家师父姓名的乌龙事情。

男子听了这话,微微扬起剑一般直厉的眉毛,目光在师映川面上一掠,平平说道:“……我名,连江楼。”

此话一出,师映川先是没觉得怎么样,但是突然之间猛地却联系起一事,心中仿佛闪电划过,顿时一惊,脑中好似有一个惊雷炸起,心中翻来覆去只有自己那几乎被淡忘的乳名,随之而来的,却是一句:南浦蒹葭疏雨后,寂寥横笛怨江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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