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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映川惊怒交加,而连江楼听说师映川身上被澹台道齐动了手脚,却没有什么反应,脸上除了机械一般的淡漠之外,自始至终都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情绪变化,澹台道齐忽然微微一笑,右手食指一弹,一缕真气便透入了师映川的皮肤,催动了那道埋在少年体内的剑气,顿时师映川闷哼一声,只觉得浑身上下好象被钢针狠狠刺中了一样,疼得难以忍受,他立刻运气抵挡,但不抵挡还罢了,现在这么一运气,马上经脉刺痛如裂,几乎要痛得哀号起来,若是普通人的话,很可能就要崩溃,尽管如此,这还不算完,师映川的胃里也在不断地拼命翻腾,如果不是他强行忍住,竭力控制住自己,只怕早就不顾一切地趴在地上拼命呕吐起来,但即使这样,他还是蹲在地上蜷缩着,疼得大汗淋漓。

“……够了。”连江楼忽然冷冷出声,这时师映川额头上已经满是豆大的冷汗,柔软光滑的黑色头发有几缕被汗水打湿,粘在额头上,连江楼眼见如此,一双眼睛里似乎泛起了一丝波澜,澹台道齐见状,嘴角微勾,指尖再次弹出一丝真气打入师映川体内,这才说道:“刚才只是催动了一部分,如果完全发作的话,他的经脉立刻就会寸寸截断。连江楼,看起来这小家伙对你而言,很重要……既然如此,那就不要挑战我的耐心,更不要试图将他带走。”

这时一旁蜷曲着身体蹲在地上的师映川已经感觉到痛苦消失,他松了一口气,挣扎了两下,这才勉强缓缓站直了身子,在刺眼阳光的映衬下,少年的面色显得十分苍白,他脸上的表情有些剧痛之后经常伴有的呆滞,对他而言,刚才的那种滋味完全是一个相当不好的体验,尽管自幼习武之际吃过了很多苦头,但他依然感觉刚才的经历令他有些脊背发冷,额头上还残存着一大片的汗水,师映川捂着胃部,暗吸一口气,他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灵活的眼睛里面因为疼痛而失去了往日的神采,看上去就好象一个大病初愈的虚弱少年。

“师尊……”师映川声音有些沙哑地叫了一声,这一路上澹台道齐与他相处得其实不差,除了先前失去理智错手将师映川打伤的那一次之外,事实上对师映川这个‘俘虏’并没有打骂之类的举动,因此师映川还是第一次尝到这个男人的辣手之处,这位大宗师以其绝俗出尘的外表,却谈笑之间肆无忌惮地展现着自己冷酷无情的一面,令人对其的印象深刻到了极处,在绝大多数人的眼中,这样的行为自然会很大程度地削减这个男子的魅力,令人不得不敬而远之,然而想必在不少人眼中,如此视他人如尘埃蝼蚁的绝情男子,比起其他人更有一份异样的吸引力,就好比一朵生在绝壁上的花,孤傲地绽放着自己独特的魅力,所以明知道有可能会粉身碎骨,却还是引得人情愿去试着攀登采摘,当年能让眼高于顶的藏无真选择此人作为自己情路上的伴侣,其中也一定有着这样的因素存在。

连江楼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块雪白的锦帕,他手一扬,那锦帕便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托着一样,轻飘飘地来到了不远处的师映川面前,连江楼面色如常,道:“你师祖很快会来,你只需耐心等着就是,今日既然确定你平安无事,我这就会返回断法宗。”师映川抓住锦帕,只觉得一股淡淡的清新气息扑面而来,上面绣着一朵青莲,师映川拿帕子擦去额上满满的冷汗,哑声道:“师尊放心,我没事……”他顿一顿,欲言又止的样子,连江楼见状,眉心微微一皱,正在这时,却听见师映川传音过来:“师尊,你让师祖不要过来!澹台道齐现在的精神状态很不好,我怀疑他是不是已经发疯了,师祖如果真的来了,到时候说不定会怎么样!至于我,我想应该不会真的有什么危险的,澹台道齐一天没见到师祖就一天不会死心,他不会轻易动我的,而且季玄婴是他的徒孙,我和他毕竟……”

刚传音到这里,却见澹台道齐低笑一声,淡淡说道:“我确实已经疯了,被藏无真逼疯了……小子,不要怀疑我的决心,如果藏无真不来,我保证你会明白究竟什么叫作生不如死。”

澹台道齐这突如其来的话顿时令师映川吃了一惊,紧接着心中一阵肃然,他虽然知道宗师强者的修为深不可测,却也没有想到自己以传音进行的交流居然也会被澹台道齐截听到,直到这时他才真正明白,虽然自己修为不错,但很显然,在一位大宗师面前,自己传音沟通的本事实在粗浅,与真正的强者相差甚远,瞒一下一般的武者倒也罢了,却不可能瞒得过像澹台道齐这样的绝顶强者的探测。

澹台道齐忽然右手探出,扣住了师映川的肩头,五指如铁钩一般,虽然抓得并不疼痛,却令师映川再也动弹不得,他两眼幽邃地看向连江楼,道:“藏无真中了我的摧心剑,这么多年来想必尝尽了那种滋味,却始终不肯来见我,宁可受那摧心之苦,也不愿亲自向我索要化解之法,而这次我擒住了这个小鬼,他就肯来亲自见我了,这是何其讽刺……”

澹台道齐忽然间大笑出声:“好好好,这回我要看看他究竟会如何面对我澹台道齐!”猛一卷袖,整个人携着师映川跃到马背上,对沈太沧道:“……太沧你回去,若我此次不死,自然会回万剑山!”话毕,双腿一夹马腹,转眼间一骑绝尘,去得远了,师映川甚至来不及与连江楼道别,他努力扭头向后看去,只看见身后连江楼的身影变得越来越小,终于再也看不见了。

行行重行行,澹台道齐与师映川两人一路不快也不慢地赶着路,等到翌日中午,酷夏的太阳到了这时已经烤得人头脑隐隐发晕,一大一小两个人正准备停下来找地方歇歇脚,简单吃些干粮补充体力,身后却忽然有急促的马蹄声传来,在空旷的野外显得格外突兀,师映川有些奇怪,不知道是什么人在这么热的天里还这样急着赶路,便回过身去望了一眼,却见远处一道白影遥遥向这边奔来,那是一匹雪白的骏马,马背上坐着一个蓝衣人,师映川目力极好,却是看清楚了那人的脸,顿时微微张开了嘴,一脸震惊之色。

那匹白马的四蹄包括腿部都有着泥土,显然是走了不少的路,一路奔波而来,马背上的蓝衣人容颜清美,看起来不会超过二十岁,肌肤如新烧细瓷,十分光洁,眉心一点殷红极为醒目,除了季玄婴之外,还会有谁?这时季玄婴看到远处师映川正回头看来,于是一提马缰,继续向前加快速度驰去,一马一人的身影忽然间就给人一种莫名的感觉,就好象跋涉了很久,到今日才终于到了目的地一般。

此时这个万剑山出类拔萃的年轻武者神情淡淡,眉宇之间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到的憔悴之色,这时马蹄声已经越来越近,季玄婴眉头微微蹙着,右手逐渐用力收紧了缰绳,很快,还隔着一段距离的时候,季玄婴座下的骏马就已经放慢了速度,这时他与澹台道齐以及师映川互相之间距离不过七八丈而已,已经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彼此,而澹台道齐也已经停了下来,男子看着季玄婴那张与季青仙相似的面孔以及眉心之间的红记,显然已经猜到了什么。

季玄婴勒住了马,紧接着从马背上翻身下来,他牵马向前徐徐走了一段路,他刚才就早已经看见了师映川,也看见了少年身旁的男人,他当然知道那人的身份,于是径直来到了澹台道齐面前,然后认真而恭谨地缓缓施了一个大礼,道:“……徒孙季玄婴拜见师祖。”

澹台道齐不知道是不是忽然有些触动,他微微一怔,神情难得温和地看着季玄婴,半晌,才似是叹息地道:“……是玄婴?如今你已经这么大了。”季玄婴缄默片刻之后,垂手轻声道:“是。”澹台道齐盯着自己徒孙的脸,却忽然缓声问道:“……为何你会来这里?”话音未落,一旁的师映川已轻吸一口气,神色复杂地问季玄婴道:“你怎么来了?”

季玄婴闻言,只是微微抬眼看着骑在马背上的师映川,他的眼神此刻是平静的,也是放松的,他没有缄默,也没有什么激动的样子,只是声音如常地说道:“自然是来寻你而已。”

那日摇光城一事之后,传闻早已陨落的剑圣澹台道齐突然在事隔多年之后现身,直闯大周皇宫,当面掳走断法宗剑子师映川,这个消息早已迅速传播开去,自那日以后,再没有人知道剑圣澹台道齐究竟去了哪里,自然也不会知道师映川如今究竟是死是活,而此时原本应该还在白虹宫休养的季玄婴,却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出现在了这里。

师映川听到季玄婴的回答,对方的声音里是一如既往的平静,那张精致如上等瓷器的脸上也是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师映川微睁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面前的年轻男子,一时间却是有些茫然以及手足无措,倒似是没了主意一般,季玄婴微抬眼帘,只是缄默,他安安静静地打量了一下师映川,然后点了点头,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微笑,缓慢而微带关切地说道:“……你没事?”他在前时听到摇光城传来的消息之后,立刻就毫不犹豫地去寻找那个已经失踪的少年,一人一骑昼夜而驰,如今,终于见到了他要找的人。

“……我当然没事,有事的是你!”师映川突然大声说道,他迅速翻身下马,脑子里十分混乱,乱糟糟地好象一团乱麻被塞了进去,他一把抓住了季玄婴的手,仔仔细细地审视着对方的脸,在发现上面除了一丝疲惫之外,没有其他多余的东西之后,这才松了一口气,这时师映川不知道自己心里究竟是什么感觉,他也顾不得还有其他人在场,伸手就去抚上了季玄婴没有什么明显变化的小腹,语气微恼地道:“怎么样了?你不在白虹宫里好好待着,出来到处乱跑什么?你自己现在是怎么一回事,莫非你不知道不成!”

“……它没事,一直很好,这方面我也很注意。”季玄婴的黑瞳深处隐隐流露出一丝波动,对于师映川的诘问反倒是微微一笑,即使一路奔波而来,他也依然是以往清隽整洁的模样,道:“……不管怎么说,你我之间不同于他人,我总不能看着你出事。”说罢,转而面向澹台道齐,道:“师祖,师映川是我想要与其结为婚姻之人,我与他现在已有子女,数月之后便会出生,还请师祖垂怜。”顿一顿,又补充道:“而且映川还是我堂弟,师祖……”

澹台道齐闻言,眼中精芒一闪,目光立刻落在季玄婴的腹部,脸上神情变幻,不知在想什么,半晌,他长长出了一口气,说道:“……原来如此。”澹台道齐微微眯起狭长的眸子,居高临下地仔细审视着师映川,道:“你是连江楼的儿子?难怪那小子这么紧张你。”澹台道齐眼眸反射着正午炽热的阳光,却幽然如冷火,他默然了许久,血红的薄唇微抿,最后眼中彻底平静下来,仔细看去,竟是已经没有了丝毫人类应该拥有的情绪,只有无尽的冷漠,澹台道齐嘴角轻轻一扯,对季玄婴道:“你让我想起你父亲,你有些地方很像青仙……”

有着血红色双唇的男子眼中的光泽渐渐敛去,很快就变得犀利起来,往日里那张有些木然冷淡的面孔,在此刻却是多了一丝表情,黑色的眼睛就像是两口幽幽的黑洞,看着就令人有些不寒而栗,只听澹台道齐轻声道:“……这些理由,都不够。”

“他对我而言很重要,不仅仅是因为我们之间有血缘联系,也不仅仅是因为我与他有了一个孩子,更重要的是,我的道心日后能否打磨圆熟,全部都在于他。”季玄婴的眼睛忽然间异常明亮,他的脸色因为怀着身孕奔波赶路而变得略有些苍白和憔悴,但是他依然像师映川第一次见到时那样的骄傲,那样的平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就是我的心魔。”

澹台道齐定定地看着季玄婴,一双削削的眉毛笔直地挑起,那仿佛涂着浓色胭脂的血唇微微抿合着,似乎在消化品咂着对方所说的这番话,良久,澹台道齐似乎在喃喃地自言自语:“你这娃娃,倒是说不出哪里有些像藏无真,你们走的那条路……呵呵……”

澹台道齐忽然就笑了起来,有些神经质一般地笑了笑,他握紧了手中的缰绳,声音平板地道:“玄婴,这个小鬼对我来说很重要,我不会放他离开,你不必再求,我意已决,多说也是无用。”澹台道齐白皙的面容上没有太多情绪流露,他稳定的声音里也没有明显的起伏,但是他所说出来的每一句话,依然是透着一股不可一世的强悍意味。

季玄婴听了这话,紧紧抿住嘴唇,但最终他真的没有再多说什么恳求的话,只是向澹台道齐又行了一礼,然后才翻身跨上白马,重新在马背上坐稳了,一只手握住了缰绳,但接下来却再没有别的举动,师映川似乎有些猜到季玄婴到底要做什么,他清秀的面孔上流露出极其复杂的神色,忍不住在白马身上一拍,沉默片刻之后就提高了声音对季玄婴道:“回去,你马上回白虹宫去,要么回万剑山也好,快回去!”

季玄婴平静如初,面对着态度有些接近暴躁的师映川,他仿佛是没听见一样,丝毫不为所动,他看着炽热阳光投落在少年脸上所造成的淡金色微光,轻轻嗅着空气中传来的燥热气息,只是稳声淡淡说道:“……我为何要回去?你既然是这孩子的父亲,那我当然不能让你有事,所以很简单,我只需跟着你们就是了。”在这个时候,师映川心中早就已经乱七八糟地没个着落处,心情实在无法描绘清楚,此时隐隐可以在他的眼睛深处看到担忧之意,季玄婴现在怀着身孕,根本不应该这样四处奔波,即使他对季玄婴未必有那种感情,但对于一个既是堂兄又是为他怀着孩子的人,师映川不可能无动于衷,对季玄婴毫不关心。

但无论师映川怎么苦劝,季玄婴却只是表情淡然地坐在马背上,不言不语,明显是已经打定了主意,师映川与他相处过一段时间,很清楚季玄婴的脾气,此人一旦下定了决心,那就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因此到最后师映川终于不得不放弃劝说,他抬头看着季玄婴平静的面容,无奈地叹息一声,伸手抓住了缰绳,牵住季玄婴的马。

于是变成了三个人一起上路,澹台道齐任凭座下的骏马缓缓走着,他的目光望向远处,望向那应该并没有什么能够吸引他的前方位置,长眉微皱,眼睛黯淡得有若黎明即将到来时的星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又过了一会儿,三人在一处林子里停下,找了一片树阴坐下乘凉,师映川翻出包裹里的干粮,刚要分给另外两人,目光却落在了季玄婴身上,他看了看季玄婴的腹部,那里虽然还没有什么明显变化,并未凸起,但季玄婴给人的感觉却不似从前那样身轻如鸿了,师映川想了想,放下干粮,起身向远处走去,一旁澹台道齐见了,毫无反应,并没有不许少年离开,反正他有绝对的把握,师映川不可能逃走。

过了不久,师映川又匆匆忙忙地跑回来了,只见他手里捧着三团不小的烂泥,弄得两只手脏得不像样子,师映川在地上挖了个坑把那三团烂泥扔了进去,在上面盖上薄薄的一层土,然后拾了些可以当作燃烧之物的柴草,用火折子引燃,在埋着烂泥的那处位置上迅速烧起一堆火,这时师映川又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一块大石头,他蹲在地上,拔出腰间那柄锋利无比的别花春水,对着石头就是一阵猛削,石屑纷飞中,很快一只简易的石锅就做好了,师映川又捡了些石头围着火堆垒出一个灶,把石锅放上去,他跑到不远处的河边先洗了手,紧接着用水囊装了水,回来倒进锅里烧着,然后又一头扎进了林子里。

等到锅里的水快要烧开的时候,师映川正好回来了,他不知道从哪里弄到了一大捧蘑菇,已经在河里洗干净了,用衣服前摆兜着,弄得**的,师映川快步跑到石锅前,把蘑菇下到水里,自己就在灶前照看着火。

不多一会儿,锅里冒出了香气,师映川开始把火弄小,渐渐扑灭了,用手绢垫着手把石锅拿了下来,这时他拣出一根还没烧完的树枝把熄灭的火堆扒拉开,掘开表面的一层泥土,扒出三团干泥,师映川拿起泥团放在地上一敲,泥团立刻裂开,顿时一股香气扑面而来,令人馋涎欲滴,原来里面是不知道从哪里打来的鸡。

师映川手脚麻利地把东西都收拾好,他把一锅蘑菇汤和烤好的叫化鸡都端到澹台道齐和季玄婴面前,道:“没有盐,所以味道应该不是很好,不过还可以入口。”说着,用树叶托着一只鸡递给澹台道齐,又拿出干粮,澹台道齐看了他一眼,接过食物,师映川又把另一只鸡送到季玄婴面前,撕下一条鸡腿,道:“你多吃点儿,你现在是两个人,总应该多注意才是。”说着,忽然想起一事,疑惑道:“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总不至于这么巧罢。”

☆、八十六、紫气东来

听到师映川问起对方是怎么一路找来的,就连澹台道齐眼中也露出了一丝询究之色,要知道他身为大宗师,行踪是不可能被人发现的,即使是最善于查找踪迹的行家,也很难追查到蛛丝马迹,季玄婴闻言,漆黑的眼睛在师映川脸上一掠,整个人细看上去自有一丝俊逸飘然之气扑面而来,他伸手接过了对方递过来的鸡腿,一五一十地说道:“……我自然没有什么追踪行迹的本事,更何况是追踪一位宗师级高手。”

季玄婴看了一眼自己手里香喷喷的鸡腿,淡然道:“我年少之际曾经在大律国的一处山谷里发现一对相思石,前时你我在白虹宫,我送给你一条剑穗,那上面拴着的就是其中一颗相思石,而另一颗还在我这里,凭借着这个东西,无论你在哪里我都能找到。”

季玄婴说着,露出一截手腕,那白皙的腕子上用红绳系着一颗圆溜溜的珠子,淡黄颜色,里面有一抹红,乍看上去很像是一颗玛瑙珠子,师映川见状,拿起自己的佩剑,只见剑穗上拴着一颗几乎一模一样的珠子,如果不是知道底细的人,很容易就会误认成玛瑙,而一旁澹台道齐听到这里,眼中就闪现出一丝了然之色,便不再在意。

师映川自然听说过相思石,这是一种极其罕见也极其奇妙的东西,外表看去是普通的玛瑙模样,很难辨别,总是一对一对地出现,分为阴阳两颗,互相之间有非常奇妙的感应,若是有两人分别携带一对相思石,则可以根据相思石里面的那一抹红色的变化来判断对方所在的方位,只要持有此石,那么纵然是千山阻隔,最终也一定能够找到另一人的下落。

师映川听了季玄婴说明原委,一时间有些无话可说,当初季玄婴将缀有相思石的剑穗亲手拴在他的佩剑上,师映川自然也没什么必要将其取下,因此也就一直系在上面,他并不曾发现剑穗上装饰用的珠子有什么特别,只以为是普通的玛瑙而已,却没有想到竟是季玄婴动了手脚,以此掌握自己的行踪,思及至此,师映川心里不免有些复杂,他没有说什么,找了几块合适的石头,用剑开始飞快地削石碗,很快就削出了三只石碗,然后分别盛了些热腾腾的蘑菇汤,他端起一碗吹了吹,等到不那么烫了,这才对季玄婴说道:“喝点罢。”

师映川又拿了些干粮泡在汤里:“估计你现在容易恶心,胃口不怎么样,不过还是忍着点,总不能不吃东西,对身体不好。”说到这里,师映川忍不住再次埋怨起来:“你说你离开白虹宫干什么?又不是以前,怎么样都不怕,你现在这个状况自己上路,要是一旦遇见什么事,有点什么差错,到时候怎么办?照我说,你这个人的性子还真的是……”

说到这些,师映川的脸色也有些变化,他又看了季玄婴一眼,脸上有不悦以及担心之色,不过季玄婴听着师映川兀自絮絮叨叨地抱怨着,他精致的脸上却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只是心中倒是有一丝莫名的感觉淡淡生出,难以捉摸,他没有说话,顺势用一只手接过石碗,慢慢喝着温热的蘑菇汤,再吃一点鸡肉,并不抬头,只是看着碗,一旁澹台道齐则是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他的眼神就如同雾气一样,模糊不清,变幻莫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又或者,是想起了自己曾经与藏无真在一起的那些温柔时光?那些淡淡的,却又深深烙在心头的久远记忆让他突然间全身无力,似乎又看到了藏无真那双海水般沉静的眸子,以及蕴藏其中的情意,澹台道齐沉默着,然后忽地轻叹一声,似乎是在嘲笑着自己。

师映川看季玄婴开始吃东西,这才自己也拿起一碗汤,呼噜呼噜就喝了个底朝天,然后把自己的那只鸡撕开,很快就吃完了,又吃了些干粮,他匆匆填饱了肚子,就开始照顾季玄婴,将分给对方的那只鸡细细撕开,挑肥美的部分给季玄婴食用。

蘑菇汤喝在嘴里有些滑腻,虽然因为没有调料而显得滋味有些寡淡,不过仍然不失一股清新鲜美之气,正好将叫化鸡的香腻给冲淡了,一时三人吃饱喝足,在河边洗了手脸,便在树阴下面休息,师映川蹲在季玄婴面前,忽然就动手去解对方的腰带,季玄婴见状,眉毛微微一动,似乎不明白这是要做什么,不过却没有阻拦,澹台道齐在旁边将这一幕看了个满眼,但他也不相信师映川这是突然起了色心,这时就听师映川说道:“你现在已经有一段时间的身孕了,怎么还把腰带扎得这么紧?我听说这样对孩子是很不好的。”说着,已经解开了季玄婴的腰带,用手比量了一下,然后重新替对方系上,这回就明显松了很多。

季玄婴一直缄默不语,只是看着师映川做事,心中微微有些异样,蹲在他面前的少年容貌清秀,微皱着眉头,是个看起来很普通的男孩,甚至年纪都比自己小很多,不过倒是很会照顾别人,心肠不错……季玄婴眯起眼睛,略一思忖之后忽然开口道:“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悠悠的话音响起,季玄婴的声音很是好听,不阴柔也不过于阳刚,自有一番凝笃沉稳的气度,师映川听了,先是下意识地看了几步外正在闭目养神的澹台道齐一眼,这才嘴巴歪了歪,苦笑道:“我也不知道,剑圣前辈也没有说过我们这是往哪里去,只说我师祖知道应该去哪里找我们。”正说着,这时澹台道齐却睁开了双眼,转过脸来,那视线似乎有着能够穿透一切的力量,只这么一眼看去,就好象能够把人的心中最隐秘的角落窥见,无论是谁在他的眼里,都没有任何秘密可言,他目视着师映川,双眼之中燃烧着一抹幽冷的火焰,语气漠然地说道:“……小鬼,不要学你师祖那般行事,否则日后你若负了玄婴,我自然会去与你理论。”

师映川听了澹台道齐的话,顿时一愣,他有些哭笑不得地说道:“不是,这事不是前辈你想的那样……我和他……我们……”师映川有点儿语无伦次,也可能是他根本就不知道应该怎么对澹台道齐解释自己与季玄婴之间的事情,若是换了以前,师映川必定是立刻将事情说个明白,把这笔糊涂帐推出去,表明自己根本没有什么责任,更谈不上对季玄婴辜负与否,但如今眼见季玄婴不远千里而来,在身怀有孕的状况下一人一骑从白虹山一直追踪到这里,师映川并不是那种心肠冷如铁石之人,于是此时心中就有些变化,一时间不知道应该怎么说,他这个人有时候很油滑,但是对于今天这样算得上是意外的情况,师映川却有些手足无措起来,澹台道齐见他支支吾吾的,不由得眉头微聚,喝道:“男子汉大丈夫,含糊其辞的像什么样子!”不知道为什么,师映川忽然发现自己有些没来由的羞愧,他当然不愿让自己生出这种不合时宜的情绪,于是便强自压制下去,嘟囔道:“我才十二,还算不上大丈夫……”

这种惫懒的样子令澹台道齐双眉凌厉一挑,似乎就要发作,季玄婴却忍不住嘴角一动,似乎是笑了一下,日光下,季玄婴这一丝很微淡的笑容颇为动人,这笑容不算多么眩目,却别有一番韵味,但他刚刚露出了一丝笑意,脸上的表情却突然间僵住了,显得有些怪异,迅速变成了十分难受的样子,紧接着整张面孔都开始微微抽搐起来,显得颇为不适,一副想要呕吐的模样,师映川见了,连忙问道:“怎么了?”季玄婴皱起眉头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但随即而来的却是更强烈的反应,季玄婴立刻站了起来,瞬间闪身来到几丈外,扶着一棵大树便开始弯腰干呕,师映川连忙过去扶住他,用手轻拍着季玄婴的后背,道:“没事罢?”

强烈的恶心感令季玄婴不禁用力握紧了右拳,他不断地干呕,刺激得眼泪都有些沁了出来,师映川赶紧去取了水囊,等季玄婴终于开始渐渐平静了下来,便递水给他:“快点喝几口……还恶心吗?胃里是不是特别难受?”季玄婴接过水囊一连喝了许多,这才重重吐出一口气,表情轻松了一些,道:“……我没事,已经习惯了,这段时间经常这样。”师映川微微拧眉:“经常?”季玄婴一副不太在意的样子:“没什么,这是正常的反应,我问过郎中。”

师映川沉默了一下,然后认真观察着季玄婴的腹部,他当然看不出什么东西来,但他还是伸出手,有点小心翼翼地摸了上去,在他碰触到对方腹部的一刹那,季玄婴的眼皮微不可察地跳了一下,少年的手掌在他的肚子上慢慢地游移着,夏季里十分炎热,衣服都穿得很少,此刻那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过来,令季玄婴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不是很习惯,但是也并不排斥,而此时师映川因为刚才看见季玄婴的糟糕情况,所以盯着对方的眼神中显得有些不善,但是就当他想要狠狠埋怨季玄婴一顿时,某种说不出来的情绪却涌上心头,于是刚刚积聚起来的几分恼怒之意就都无奈地化为了一声轻叹,师映川一边小心地摸着季玄婴的腹部,一边低声道:“我都说了,你现在这个样子很不应该跟着我们上路,可你却偏偏非要这么一意孤行,你这个人怎么就生得这么一副倔脾气……”

师映川的唠叨忽地戛然而止。一只修长的手伸了出来,抚上了少年的头顶,素白的手掌如玉生辉,十分养眼,师映川顿时身子微微一震,喉中似乎极其模糊不清地‘啊’了一声,脑子里登时一片混沌,而季玄婴则有些意外于掌下发丝的柔顺,微扬起了浓淡有致的眉毛,此刻他突然莫名地生出一股冲动,很想好好摸一摸这一头光滑的黑发,但他很快就控制住了这个念头,心平气和地对师映川说道:“……你不用担心什么,我自己一直都在注意,这个孩子也有你的一半,我会对它负责,我自己的身体情况我自己最清楚,如果情况不好的话,当初我也不会离开白虹宫,一个人出来找你。”

师映川感觉到头顶上那只手的温暖,这只来得太过突然的手轻而易举地攫住了他的注意力,他也许应该庆幸自己此刻没有直接面对那双黑亮的眼睛,季玄婴的手很漂亮,也很柔软,他应该是觉得舒服的,可这样的接触却让他打心眼儿里有些莫名其妙的紧张,有些慌乱,如果不是他如今已经有了不错的养气功夫,此时很有可能出现过大的反应,而这时师映川只是这么一愣神,鼻子里却已经吸入一丝淡淡的香气,清清淡淡,风风爽爽,他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又更浓地嗅到了这股气息,两人距离这么近,很容易闻到彼此的气味,那是季玄婴身上的味道,师映川记得那本来是一种幽幽的清新味道,有点明朗有点芬芳,很洁净,像是香气并不馥郁的花,但是两人这段时间没有见面,现在再相遇时,师映川却发现季玄婴身上的味道似乎变了,多了一种十分微妙的气味,很难形容究竟是什么,但令人闻到之后就觉得很舒服,很干净,很想再多闻几下,有点近乎迷醉的意味,就仿佛是被温暖的阳光温柔包围,整个人都飘飘然起来,也许这就是怀孕所带来的变化罢。

两人现在的距离当真是探手可及,热烘烘的风中好象也裹挟着一股淡淡的香气,不断地兜转缭绕,师映川下意识地抬头去看季玄婴,正好季玄婴也低头看他,入目的是男子清润如玉石一般的眼神,两人目光接触的瞬间,季玄婴似乎有些意外,略显锐利的眉梢微微弯了一下,这时季玄婴的手还放在师映川的头上,这个动作使得两人看起来就好象一对情人那样亲密,师映川突然间没有理由地局促起来,他的脑海中在瞬间已经闪过了无数个念头,却错过了季玄婴此时脸上那一丝极微妙的表情变化。

本来这也就罢了,但是就在这个时候,不知道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思,季玄婴放在师映川头顶的那只手却有意无意滑了下来,碰到了师映川的耳朵,一丝细腻温热的感觉顿时就从被碰触到的地方扩散开来,师映川轻咳了一声,不着痕迹地向旁边移了半步,脱离了季玄婴的手,然而就在这么一刹那,师映川耳中似乎隐隐传来了一声轻叹,顿时就把少年原本就有些杂乱的思绪给搅得更是乱糟糟地没个着落处,但师映川好歹养气功夫还算到家,一分神之后,立刻就垂下眼皮,尽量不露声色地掩饰住自己有些古怪的心思,很快就让一颗心强行恢复了平静,他刚才的心情说实话,确实是有些微妙的,但是……又无法形容那究竟是什么。

周围一片安静,几只叫不出名字的鸟儿从树上繁密的枝叶中探头出来,好奇地向下看去,似乎是想看看下面的两个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此时澹台道齐早就已经注意到这两个人之间的古怪,这一对年轻人彼此无论是动作还是言语,根本都没有正常情侣的那种亲昵,相反还有些不自然,这是很不合常理的,终究是和正常情侣不一样,而且师映川的年纪还这么小,季玄婴一个成年人又如何会对其轻易产生情愫,更不必说心甘情愿地委身人下,以男子之身为这么一个少年怀上孩子。

但澹台道齐如今心中只记挂着关于藏无真的一系列问题,对于小辈们之间的纠葛无心也无意去过多地干涉,因此他虽然察觉到了异状,却并没有询问什么,只重新闭目养神。

三人在原地休息了一会儿,半晌,等到正午日头最毒的时候过去,澹台道齐便睁开眼睛,道:“……好了,可以上路了。”师映川正仰面躺在草地上,望着蔚蓝澄净的天空,听了这话就坐了起来,拍拍身上沾着的草叶,咧嘴笑了笑,露出满口白牙,他看了一旁的季玄婴一眼,然后就对澹台道齐说道:“他身上不方便,今天晚上我们不能再露宿在外面了,还是得找个地方住着才行。”澹台道齐听了,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季玄婴正在擦拭着自己的佩剑,闻言也和澹台道齐一样并无表示,看上去很是清雅平静,师映川蹲在他面前,问道:“你现在觉得哪里难受没有?要不,等咱们再走走,到了前面有集市之类的地方,我弄一辆马车给你坐着怎么样?就不要再骑马了。”

季玄婴望着少年带有关切之意的清秀面孔,不觉微扯了一下嘴角,道:“……不必了,我现在的身体情况与从前相比并没有多少变化,你不用这样。”师映川有些烦恼地挠了挠头,他看看树阴外那炽热的阳光,考虑了一下,随即就从衣服里取出那串挂在脖子上的寒心玉,说道:“那你热不热?这天气正是热的时候,要不然你先把这寒心玉带在身上罢,可以驱暑,能舒服很多。”季玄婴看了少年拿出来的那串珠子,摇头道:“不必,你自己拿着就是。”

这时澹台道齐已经上了马,季玄婴收起佩剑,起身走到自己的那匹正在吃草的白马面前,从树上解开缰绳,翻身上马,师映川立刻叫道:“哎,慢点慢点,别闪到腰了!”说着,自己也上了马,三人便迎着日头继续赶路。

……

大周境内,某处通往万剑山方向的驿道。

此时正是盛夏时节,天气十分炎热,大道上赶路的行人大都无精打采的,有人以车马代步,也有鲜衣怒马的世家公子疾驰而过,更多的则是徒步行路,路上偶尔有马车飞快驶过,就弄得尘土飞扬,

大路上有一人一马走在往来赶路的行人当中,马背上的人穿着粗布制成的普通白袍,头上戴着一顶帷帽,上面垂下来用以遮挡风尘的白色粗纱掩住了容貌,看不到样子,不过从身段来看,必然是个男子无疑,此人打扮普通,座下所骑的也不过是很寻常的马匹,一人一马并不引人注目,这时正是中午,天气很热,路上的人都是埋头赶路,或者找阴凉一些的地方避暑,要么就是神色匆匆而行,但这人却是缓辔径直向前,好象丝毫不受天气的影响。

这段路走了不久,前面不远处便出现了三岔路口,周围是一片树林,零星分布着一些酒馆茶铺等等,供行人歇脚住宿,白衣人将马停在一家二层的酒楼前,拴了马,这才走进这间谈不上什么档次的酒楼。

这白衣人身材颇高,比一般男子要高出大半个头左右,身姿挺拔,酒楼里吃饭的武者不在少数,不过这名白衣人看起来却不像是练家子,也没有随身携带着兵器,这时店伙计上前招呼,可能是见对方衣着朴素甚至有些寒酸,所以伙计也有些漫不经心,只懒洋洋地招呼道:“客官要来点什么?”

“……一荤一素两个菜,再来几个馒头,一壶酒。”一个声音不曲不折地道,平和之间却有一丝淡淡的凉意,蕴含着令人心悸的力量,这声音仿佛有着某种魔力,在响起的那一刻,令人眼前顿时仿佛看到了晴空万里,听到了流水潺潺,与此同时,白衣人随手取下了头上戴着的简易帷帽,露出了一张表情平淡的面庞。

☆、八十七、悲喜总无泪也,是人间白发,剑胆成灰

白衣人取下帷帽的一刹那,周围顿时一片寂静,这里坐着的人当中不乏走南闯北之辈,也算是见多识广,所见过的形形色色的人物自然不在少数,如此见得多了,自然而然地也就过了那种单纯以貌取人的阶段,对于很多有见识的人来说,有些人外表亮丽,然而却很是乏味,往往俗不可耐,没有那种令人迷醉的力量,就好比此时靠窗户位置的一个十来岁少年,形貌确实十分秀丽漂亮,但这‘漂亮’与‘美’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美’固然能够令人赏心悦目,而那少年的漂亮却是不会给人太多的触动和享受的。

但这白衣人却是不同,这其实与他的容貌关系已经不是太大了,远远超过了令他人欣赏倾慕的层次,是一种近乎极致的美,举手投足之间,甚至一个眼神,一个表情,都符合着某种自然的韵律,丰采清华,完全令人情不自禁地为之倾倒,他的表情不算鲜明,可他根本也已经不需要太多的表情,只要他这个人站在这里,就如同一幅绝世名画,那店伙计微微张着嘴,表情呆滞,在这年轻的伙计眼前,白衣人长身玉立,几若天人,这一幕,怕是一辈子也忘不了,伙计呆愣愣地盯着对方,眼前这位,只怕真正的仙人也就是这样了罢?

这时只见这白衣人眼睛微动,寒幽的清光乍然闪现,于是那店伙计就对上了一双清如冬湖之水的黑眸,那眼眸之内似乎就是一股清泉,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也没有沾染尘埃的浑浊之感,眼神中流露出一股沉稳如山岳,不动似古潭寂水的气息,与这样的一双眼睛相对着,顿时一切莫名的心思就统统都马上消散了,散得干干净净,但这伙计不过是普通人而已,实在难以稳住心神,不过就在这时,那白衣人微微眯眼,却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语气温平地开口道:“……一荤一素两个菜,再来几个馒头,一壶酒。”

对方的语气是不变的平和,沉稳而浑厚,但这回却好象黄钟大吕一般,振聋发聩,虽然很平淡,其中却好象有着不容抗拒的威严,显得越发惊人,令那伙计浑身一个激灵,顿时整个人清醒过来,忙唯唯诺诺地道:“就来,就来,客官稍等,小的马上就来……”这一次却是垂着头,再不敢看白衣人一眼,忙忙地去了厨房。

白衣人神情自若,他并没有因为与那伙计彼此地位的巨大差异而表现出明显的居高临下之态,但也绝对没有接受任何人亲近的意思,他向四周环视一遭,一双清澈明眸当中微微荡漾着海波也似的澜漪,但凡被他看到之人,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有一种古怪的感觉从心底涌出,就好象是正面对着自家最威严的长辈一样,不由自主地拘谨小心起来,其中甚至包括几个已经四五十岁模样的中年人,然后就见这白衣人环视一圈之后,便朝着一个靠窗的空位走了过去,坐下来安安静静地闭目养神,一动也不动。

酒楼里再不似先前那样喧闹,所有人在交谈的时候都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没有谁强制他们这样做,但偏偏每个人的心里都不由自主地有这种拘束的感觉,虽然这白衣人通身的打扮再普通不过,但只看这风采气度,就知道此人必定是一位大人物,别说周围寻常的百姓不敢多看对方,就连那些平时艺高人胆大的武者也都下意识地不朝白衣人所在的方向注目,其中有一个修为不错的中年人眼中满是震惊之色,或许其他人都没有发现,这白衣人给人的感觉虽然并非汪洋大海,也不是孤峻绝峰,看起来甚至不像是一个武者,可正是这股平静之下,却似乎隐藏着无尽的浩瀚力量,不知道为什么,仅仅只是看了对方一眼,中年人就有一种非常压抑的感觉,终于,他忍不住凝目望去,但就在这时,白衣人的目光却是转了过来,四目相对的一刹那,中年人体内的血液流动毫无征兆地突然一震,紧接着骤然加速,然后白衣人便淡淡收回了视线,中年人体内的异常也随之消失,眨眼间归于平静,但就是这一瞬间的经历,却已经让此人心中生出无尽的震动与惊骇,对方那种深邃的眼神立刻就让人有一种来自本能的最直接认知:此人决不是表面展示出来的这样清润平和。

不多时,饭菜送了上来,白衣人拿起被伙计特意擦拭得干干净净的筷子,开始吃了起来,他可以清清楚楚地感应到周围一些人的敬畏,其实他今日之所以选择了这间酒楼,是因为很多年前在经过这里时,他与那个人就曾经在这里吃过饭,喝过酒,而在那之后,他就再没有踏足过此处了,所以此刻坐在这里,更多的只是一种追忆和缅怀,在这种微妙心情的作用下,白衣人替自己倒了一杯酒,然后拿起杯子凑近嘴唇,淡淡饮上一口,同时心绪轻微波动了一下,紧接着重新平静下来,再无波澜。

酒水入喉,与多年前的味道却有了很大的不同,虽然味道还可以,甚至比当年在这里喝的酒滋味更好一些,但终究已经不是从前的味道了,白衣人细细品咂着,心中有些惘然若失,也许这世间之事就是这样有得有失罢,眼下故地重游,想要再品尝一下当初的酒,却已经无法做到了,身边也不再有当初的那个人,就好比自己如今虽然修为绝顶,却再也不能回到当年--逝去的既然已经逝去,就不可再得了,这世上的很多事情,往往到最后都没有一个能说得过去的结果。

这种无法言说的低落却清醒的感觉伴随着酒液流入腹中,白衣人低头看着杯里透明无色的酒水,脸上倏然闪过什么,随即又归于平淡,他简单吃了些东西,又喝了两杯酒,便结帐离开了酒楼,骑马继续赶路,道路两旁树影婆娑,从枝叶缝隙中漏下的点点光斑耀眼而明媚,白衣人隔着面前的遮纱看向远处,如泉水般净澈的双眸动也不动,眼中便如浮光掠影一般,璀璨动人,那是比烈日还要明亮的光芒,但实际上却是有些失神,他想起那个被自己囚禁在舍身崖多年、如今已经脱困的人,心中一时间有些无法言说的滋味,但随即白衣人便似乎自嘲地一哂,自己本就是一个冷酷无情之人,又哪里有什么应断未断之情可言?

求道之路多坎坷,之所以会深深锥痛人心,也许就在于先有情而后无情罢……白衣人想起自己当年斩情求道的往事,忽然之间就有些难以释怀的惘然之感,那个人的灿烂笑容,无数次在耳边喃喃的多情爱语,那温柔的一切,这些都是无论如何也忘不掉的记忆,然而当年在自己看来,这一切虽好,但是在求道之路面前,似乎就不算什么了,没有什么是不可以舍弃的,包括往日里情深意重的爱侣,所以当初才会决然而然地斩却尘缘,飘身而去以求大道--悲喜总无泪也,是人间白发,剑胆成灰!

“……我平生求道之心从未改变过,只是,终究还是对不起你。”白衣人低声一叹,一股莫名的情绪就好似一条深静的溪流,在心底汩汩流淌,其实修为到了他如今的境界,已经是万般行事但随本心而已,往往念头十分通达,根本不受平常人自身的那种制约,而这天地之间能够对他造成束缚的人与事,都也已经太少太少,可是如此一来,为什么心中还有着无尽的遗憾?环顾这江山如画,四海锦绣,一切的一切,恍若久久一梦。

正在这时,白衣人突然眉头一皱,脸色骤然苍白,一股早已熟悉的痛苦又一次如期席卷而至,眨眼间白皙的额角就已经冒出了细密的冷汗,白衣人深深皱眉,竭力忍耐着,他艰难拽紧了缰绳,让马向道边的树林里走去。

马儿才走到树下,白衣人就已因为从心口传来的剧痛再也无法支撑下去,他从马背上颓然翻倒下来,摔落草地,头上戴着的帷帽也掉到了一旁,露出一张明显苍白起来的脸,白衣人面部的肌肉仿佛僵硬了,绷得死紧,漆黑的瞳孔也在急剧地不断扩张收缩,由于疼痛实在太过剧烈,眼睛里甚至已经冒出了血丝,白衣人一只手紧紧按住心口位置,却并不能缓解半分痛苦,唯见整个身躯都在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但那水波不兴的眼睛里却隐藏了某种任何人都看不到的、更深层的一些东西,反而让眼睛变得很亮,非常亮,就仿佛是宝剑上微微流动着的清丽寒光,衬着他苍白的脸色,居然有一种异样的美感。

剧烈的疼痛中,白衣人的双眸却依然是那般平静,他恍惚想起那人当年被囚禁在舍身崖时的狂笑,对方所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到现在都还记得清清楚楚:“你中了我的摧心剑,每三日就会有一个时辰剑伤发作,痛彻心扉……你既然负我良多,那么你就也尝一尝这心痛的滋味罢,有生之年永远受这摧心之苦,让你知道究竟什么叫作心如刀割!”

这种几乎能把一个正常人逼疯的疼痛足足持续了一个时辰才逐渐消失,此时白衣人全身上下的衣物包括鞋袜,都已经被汗水打湿了,他微微喘着气,脸色逐渐恢复过来,这时日光照在那白皙的脸颊上,也照亮了那双黑眸,甚至将眼底最深处的那一抹自嘲之色也照得清清楚楚,令人一览无遗。

白衣人捡起帷帽戴上,重新上了马,他微闭着双眼,似乎想借着这样炎热的风定下心神,他没有看着路,却准确无误地指挥着马儿前行,一时间听着夏风拂过的阵阵树涛之声,忽然只想就此睡去,对于有些人有些事,往往觉得已经忘记了,彻底淡忘,就像鲜花盛放又开败,然而在很久很久之后的某一天,在经过某个地方,看到某些东西,听见某些声音的时候,那些本以为统统忘记的一切,也许就在这一刻从记忆深处以一种令人猝不及防的姿态跳出来。

蝉声被拖长,有气无力,树上的叶子似乎都快被烤焦了,一人一马又走了大半个时辰,远处开始有河流的声音,这时隐隐有歌声从河那边传过来,以白衣人的耳力,可以听得清清楚楚,那是一首家喻户晓,几乎人人都会唱的小曲,是一首情歌,如同溪水缓缓流淌在心上,白衣人听到这歌声,不由得心神一动,他忽然睁开了微闭的双眼,那清澈冷毅的眼眸里凭空多出了很多复杂的情绪,一时间却是说不出话来,这首歌他是很熟悉的,因为当年那个人经常会为他唱这支曲子,其实说来也有些好笑,那人明明声音很好听,但唱起歌来却偏偏五音不全,好好的一首曲子被唱得简直不成调,但对方根本不怕丢脸,经常会哼这首曲子,只因为他喜欢听。

想到这里,白衣人心头有些莫可名状的东西在流淌,他不由自主地轻轻哼唱起来,那声音柔和若柳絮,澄净如清清之水,歌声是如此动人,在夏日的热风中悠扬缠绵,他的目光并没有看着前方,而是仿佛透过空间的阻隔看到了某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如果这世上真的有命运一说,那么在很多年前他们的相遇就是命运,相爱也是命运,之后的决绝还是命运,冥冥之中,仿佛一切都早已注定。

……

三匹马在崇山峻岭之间前行,走过河流湖泊,穿过树林山谷,踏过野草没膝的郊外,时而经过土地开阔平坦的有人烟之处,时而周围人迹无踪。

此时已经是黄昏,日光虽然还有些最后的绚烂之意,倒也没有了先前的暴烈,不远处一条小河水波粼粼,一群鸭鹅等家禽在水中畅游,马儿走在路上,道旁田野交错,不时可以看见有农人出没,牵着不时发出低哞的耕牛回家,眼见及此,不禁有些心旷神怡之感。

师映川骑着马走在季玄婴身旁,他指着河里的那些鸭子和白鹅,问季玄婴道:“想不想吃?你要是想吃的话,晚上咱们就弄两只吃。”季玄婴坐在马背上,淡淡道:“……不必了,我现在一想到这些油腻肉食,就没什么胃口了。”说着,不由得皱了皱眉,似乎真的有点恶心的感觉。

师映川见状,立刻从腰间的小荷包里摸出一包先前在某个小集市上买来的蜜饯,从里面取了一颗腌渍好的梅子递给对方:“又觉得恶心了?先吃一颗压压。”季玄婴接过梅子送进嘴里,顿时一股酸中带甜的味道通过味蕾传递到了大脑,让季玄婴觉得好受了一些,便对着师映川点头微笑了一下,示意自己没事,此时他坐在马背上,自然而然地有一种旁人难以比拟的风姿,洒然,从容,无拘无束,他的容貌其实还不算真正的绝顶,但是配合着气质,就有了几分近乎天人之姿的魅力,师映川虽然不是多么爱美色的人,但对于这样赏心悦目的男子,也情不自禁地多看了两眼。

澹台道齐回头看了一眼这两个晚辈,然后就抬头望向天边,这时夕阳正好,已经挂在了树梢上,大片大片的晚霞映红了天空,澹台道齐这样抬头看天,夕阳的余晖就洒进了他漆黑的眼睛里,但澹台道齐的目光却动也不动,没有闪避哪怕一下,反而有微微的精芒在其中流动,这时远处有年轻的农人扛着锄头结伴回家,嘴里悠闲地唱着小曲,金红色的阳光穿过树林,肥沃的田地里有牛在叫,这一切的一切带来了很深的幽静美感,风吹得玉米叶子微微颤动着,发出‘沙沙’的响声,师映川似乎受到了感染,他从腰间取下一支在路上闲来无聊制作出来的短笛,伴着农夫们的歌声吹了起来,这曲子几乎人人都听过,师映川吹起来完全不费劲,但就在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居然是一直沉默着的澹台道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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