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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就在这时,傅仙迹却忽然将他叫住:“……师教主且留步。”师映川微微一怔,倒也停下脚步,转身看向男子,道:“真君有事?”傅仙迹看着青年,一时沉寂,半晌,他直视着师映川,终于开口道:“今夜若非有教主出手,眼下我只怕是尸身已冷,如此,我也有一句话送与教主。”师映川心下微奇,便道:“真君有话但说无妨。”

傅仙迹道:“不要相信你师父,绝对不要相信他。”

☆、二百五十二、他比烟花寂寞

月光如银,一时间夜风吹过,卷起几片树叶,周围松涛之声阵阵,摇破了黑夜的宁静,傅仙迹的声线低沉有力,说的内容更是极度耐人寻味,道:“不要相信你师父,绝对不要相信他。”

一句话石破天惊,师映川悚然动容,他顿时拧起眉头,望向傅仙迹,傅仙迹却仿佛视若无睹一般,只继续说着:“连江楼是你师父,但你要记得,不论在什么时候,都绝对不要真的相信他。”师映川眼神变幻,声音也有些肃然:“此话怎讲?真君这番话好没来由,那人……虽然世事弄人,我与莲座师徒缘分已尽,但平心而论,莲座待我可说是仁至义尽了,我自幼受其抚育,莲座对我算是恩重如山,若说世间最不会对我不利之人,便是他无疑,真君却为何让我绝不可信任莲座?”傅仙迹神色淡然,对师映川的诘问不置可否,只笑了笑,道:“我言尽于此,教主信则信,不信则罢。”说着,大袖一挥,转眼间便消失不见,唯留师映川一人待在当地,眉头微锁,心中百般思索,他觉得傅仙迹并不是那种信口雌黄之人,根本没有什么必要突然就没头没脑地说出这番话,究竟目的何在?这时就听宁天谕道:“……傅仙迹此人的话未必不可以听一听,至少有一个道理是没有错的,因为这世上原本就没有人值得真正信任。”

师映川沉默片刻,说到:“也许你的话很有道理,但如果世上没有一个可以让你全身心信任的人,想一想,似乎也是一件有些可悲的事情。”宁天谕语气无波,冷冷道:“……我当初就是全身心地信任了赵青主,才落得一个身死国灭的下场,所以轻信旁人的代价,往往很昂贵。”多年来的相处,令师映川早就知道自己在这方面与宁天谕不争论才最是明智,宁天谕为情所误,所爱非人,这一点宁天谕比谁都清楚,他不是善人,更不是圣人,对这样一个男人来说,除了伤心痛苦之外,极度的愤怒甚至心理扭曲也是正常的,并不为过,所以他的一切痛苦都需要被铭记,‘赵青主’这个名字,是他心口上一道永远的伤疤……师映川沉吟片刻,忽然问道:“若是能找到赵青主,你愿意试着与他再续前缘么?”宁天谕顿了顿,紧接着就好象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狂笑起来:“你疯了?那种人,那个男人……我与他,再续前缘?!”

师映川突然也呵呵笑了起来,他仿佛看透了什么似的,低笑着说道:“嘴硬什么?你再怎么嘴硬,也骗不了自己,同样也骗不了我,你明明还对赵青主有情,你敢否认这一点?”宁天谕冷笑道:“不要太自以为是!”师映川亦是冷笑,语气咄咄逼人:“我自以为是?算了罢,我相信仇恨可以伤一个人很深,但我更相信,它终究没有‘情’把人伤得那么深,那么刻骨铭心,你说过,情爱会淡薄,仇恨却能延续千年万年,但我却只觉得,这世间唯有情之一字才能叫人永堕轮回,伤得生生世世都痊愈不了……”脑海中宁天谕厉声喝道:“胡言乱语!”师映川哈哈而笑,轻叹道:“胡言乱语?不要忘了,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难道就真的不明白?”

一片沉寂,片刻之后,宁天谕语气冷淡而平静地道:“……你这是在报复?之前我说过,如果只对一个人,那的确是情,是爱,但若是对几个人的话,那其实不过就是一场感情游戏罢了,你被我这些话刺到了痛处,恼羞成怒,所以现在就要报复回来,我说得可对?”师映川忽然有点意兴阑珊的样子,一脸怅然之色,低声道:“或许是罢……”他双手翻转,自袖中露出两截雪白如霜的手臂,其中一条臂上正缠着北斗七剑,仿佛七道彩环一般,将那肌肤衬得越发晶莹柔腻,他如今年纪轻轻,却已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宗师强者,这里有很大的因素是有赖于宁天谕从前武道修炼上的经验,宁天谕当年是五气朝元的宗师,进入宗师阶段的修行对于他而言,当然不是什么难事,师映川比起其他人,实在是顺利太多,几乎完全就是沿着一条为他铺好的康庄大道前行,在别人眼里看来的瓶颈与难关,对师映川而言,基本不算什么大问题,而这些,往往都与宁天谕有关,可以说如果没有宁天谕参与在内,他进入宗师或许还要很多年……师映川看着自己的手,双眼微微眯起,只剩了一道缝隙,里面有精芒微闪,与此同时,他缓慢说道:“你说不能信任任何人,那么,是否也包括你在内?”随着这句话被一字一字地说出,师映川的表情也变得非常陌生:“我一直在想,我是不是可以真正相信你,凭什么可以完全信任你,若你日后对我不利的话……”宁天谕似乎对他的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并不意外,淡淡道:“……我怎么会害你?你不要忘了,我们原本就是同一个人,我就是你。”

“是么……”师映川嘴角微挑,露出一个锋利的笑容,他漫不经心地放下双手,两袖猎猎作响,道:“咱们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与你之间这种奇异的相处方式,看似相安无事,但我这个人从来就是遇事心里喜欢多想一层,事实上我承认,我虽然很信任我师父,但不要忘了,我从始至终,都没有对他说过我的身世来历,我转世移魂这件事,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因为我就是喜欢有所保留,永远为自己留那么一张牌,而你,虽然我觉得你我之间自有相处之道,应该谈不上什么与虎谋皮,但我何尝不是对你并非毫无保留地信任?毕竟很多事情我都不知道,没有想起来,而且你要做的事情,你的想法,我也并不尽数知晓,我纵然对其他人都有防备之心,但对你,也是一样!虽然现在看起来,你我之间并没有矛盾,我们的利益是一致的,但我也要警告你,若是有朝一日你对我不利,想要通过我达到某个目的,届时,休怪我……”

说到这里,师映川双目骤然一凝,伸出一根如玉手指,轻轻点在自己的眉心处,一面嘴角扯了扯,似是在讥笑自己,或者是宁天谕:“……届时休怪我干出玉石俱焚,一拍两散的事来!”

“很好,很好,你如今果然越来越像我们当年,我很期待在未来不久之后,你彻底恢复当年的样子,让这个世界,翻天覆地,纵然千年过去,还是当初的那个人……”宁天谕突然大笑,他非但没有丝毫受到威胁之后应有的震怒,反而有些欣慰之意:“放心,我不会做什么,你我同根而生,一体双魂,损害你,便是损害我,没人会愿意做这样的蠢事。”师映川闻言,表情淡淡,不置可否,一时按照原路返回,见宝相龙树三人仍在沉睡,便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一夜无话,师映川在床上打坐,等到天刚刚亮,便唤人进来服侍,沐浴梳洗,一时更衣既罢,便摒退下人,他梳头时一般喜欢自己动手,就坐在窗前对镜整理,油光水滑的长发分出一半挽作道髻,插两支琉璃七彩簪,师映川从镜中看到自己的那双眼睛,那铺天盖地的红,仿佛火吞千里的苍原,隐隐以一种睥睨天下、藐视一切众生的无法形容的高傲投射而出,这是他从前并不具备的感觉,他已经说不清楚这究竟是自己逐渐转变所致,还是因为当年泰元帝就是如此模样,一时间师映川心情有点乱糟糟的,他用手缓缓抚摩了一遍自己的脸,由于双眼之故,本来是颇有几分妖邪之气,但那天人般的容貌却将这一切气息都掩去了,师映川闭上眼,过了一会儿又睁开,叹道:“一个男人长成这个样子,真是浪费……”一根玉笋般的手指伸出,对着镜子里的人指点两下,哂道:“可惜啊,你就算是有这样完美的皮囊,那人也一样不肯接受,在他眼里,美与丑并没有什么分别,相貌的作用只是用来把人区别开来而已。”

这么一来,忽地就觉得有些说不出地意趣索然,师映川随手丢下了犀角梳子,重新坐回榻上静心打坐,不料才不到半盏茶的工夫,外面忽然有人通报,说是晋陵神殿有人求见,师映川听了,心中微微一动,已然对来人的身份猜到了七八分,当下便道:“……让他来这里见我。”

不多时,外面脚步声传来,很快,一个穿白底绿萼梅刺绣箭袖的少年便由人引领着走进了这处清幽院落,这少年看上去不过是十六岁左右的年纪,五官十分秀美精致,不见半分杂质的一双明眸闪亮如星,水红色的柔嫩唇角微微上翘起来,好似一缕煦煦的春风,使得他的样子就有些未语先笑之态,很招人喜欢,他自然比不上师映川这样的天人之姿,即使比起师远尘、左优昙这样眩目的绝色美男子也逊色了几分,但那种青春葱茏的感觉,却也另有一番明丽之处,动人心弦,若是这少年再过上几年,真正成长起来,想必更会添上许多韵致,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少年眉心位置赫然有一枚殷红的印子,并非点上去的胭脂,却分明是侍人印。

这少年便是已经长大的梵劫心,此刻他在门前停住了脚步,脸上露出一丝迟疑之色,不过在犹豫了片刻之后,他终究还是迈步走了进去,里面外间有珠帘隔开,隐隐可以看见内中的大致情景,一个长身玉立的身影正站在窗前,梵劫心深吸一口气,抿了抿嘴唇,掀帘走进里面,与此同时,那人也转过身来,左耳上佩着一只为弦月形的耳坠,雪肤冰肌,没有半分瑕疵,一眼看去只觉得那美丽清寰足以超出任何人的想象之外,妖异的红眸自有一番威凛之气,但若细细看来,对方美则美矣,但却是轮廓分明,长眉飞鬓,自有一派男儿之气,颀长高健的身姿,宗师风范,乍然看去,第一个念头就是自惭形秽,汗颜无地,往往不敢再正视那容光,梵劫心痴痴看着,看着青年修长的身躯静静伫立,心中不禁一阵轻颤--久违了,映川哥哥!

师映川弧度优美的微菱双唇轻轻抿起,虽然过了多年,他对梵劫心的印象还停留在那个容貌秀美的小男孩阶段,但从那五官和轮廓上,到底还是可以看到当年的痕迹,师映川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按腹,表情温然起来,微笑道:“天不过刚亮而已,你怎么就来了。”梵劫心仿佛怔在那里似的,过了片刻,他才好象突然惊醒一样,快步向师映川走去,在青年面前几步的距离处停下,止住了脚步,梵劫心瞧着师映川晶莹剔透、仿佛能发光一般的脸容,忽然间轻轻一叹,道:“……映川哥哥,你说的这句话,好象我们昨天才见过面似的,可是事实上,我已经好些年没有见到你了。”师映川笑了笑,但他此时虽然在笑,却总还是让人隐隐觉得有些说不出的距离:“也对,似乎有五六年了罢,或者更久一些?多年不见,你却是已经长大了。”

他右手一摆,示意对方坐下,道:“这次是和你师兄一起来的?”梵劫心见他凤目悬鼻,无论是气度还是举止,看起来自有一番凛然端严,令人不敢放肆,与当年有了很大变化,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就莫名其妙地有些堵滞,道:“映川哥哥,你和以前很不一样了……”师映川走到梵劫心面前,摸了摸少年的脑袋,淡笑道:“人都是会变的,就像你,现在不是也长大了么?”他像从前一样抚摩着梵劫心的头顶,没觉得有没有不妥,但梵劫心却已经不再是从前的小孩子了,少年微仰起脸,对上青年火红的明眸,如此相对,之前的那些错综复杂的心思便都不由自主地消散得干干净净,梵劫心咬住自己红润的唇,又松开,轻声道:“这些年我一直很想去找你,但却不能离开晋陵,现在能再看见你,我真的……真的是很高兴,映川哥哥。”

师映川清澈的红眸之中仿佛荡漾着水波,他微微笑着说道:“我也很高兴,会在这里再看见你。”梵劫心却是拉住了他的手,亮晶晶的眼睛望住青年:“你的高兴跟我的高兴是不一样的,不是一个意思……映川哥哥,这些年我父亲叫我跟师兄成亲,我坚决不答应,因为我喜欢你,你从前说我是年幼无知,不懂这些事,但我现在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很清楚我确实是喜欢你的,那么,你现在还要说我是小孩子冲动么?”师映川出乎意料地没有反驳,而是笑道:“嗯,不是小孩子了,可以决定自己的事情了……那么,劫心你是想要告诉我,你还喜欢我,是吗。”

梵劫心有点说不出话来,甚至觉得喉咙也微微干涩,他看着一脸平静从容的师映川,终究还是点了点头:“映川哥哥,我现在还很年轻,有本钱也有底气甚至也有也有破釜沉舟的勇气,去追求自己喜欢的人和事,或许等到我以后三十岁了,四十岁了,或者年纪更大的时候,那时的我就已经再也不会有这样的勇气,所以啊,不管到后来会怎么样,我会得到什么,失去什么,我都不会后悔的。”师映川忽然一笑:“很不错,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好象都还没有这样的勇气,嗯,真的不错呢。”他赞许地拍了拍梵劫心的肩头,不等满脸惊喜之色的少年开口,便话锋一转:“不过我也要告诉你一个事实,一个人如果和另一个人层次差距太大的话,他们是不太可以维持朋友或者情侣身份的,我现在已达到宗师阶段,如果你很弱小的话,时间长了,我们也许就会渐渐疏远……而最重要的是,一个人必须有足够的力量,才有资格追求自己想要的一切,这是我亲身体会到的事实,现在转送给你。”梵劫心忽然露出灿烂的笑脸,重重点了一下头:“嗯,我知道的,所以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很努力地修行,我真的很努力的。”

两人正说着话,突然间,师映川话语一顿,双眼猛地涌现出一片红光,散发出无穷压力,他一翻手,露出一小截仿佛由寒玉雕成的晶莹小臂,原本温顺地缠绕在臂上的北斗七剑一改常态,变得冰冷起来,其中那道全身碧绿通透的短剑‘天权’如同一尾灵活之极的游鱼,身形微微一扭,已是自窗口激射而去,与此同时,师映川另一只手的修长食指在那柄蓝若海水苍穹的小剑上一弹,于是这柄‘开阳’也紧随而去,梵劫心见状一惊,站了起来,师映川一手按在他肩上,道:“没事,不过是些不请自来的恶客罢了。”说话间,却听外面隐隐响起两声闷哼,师映川冷笑:“若不是眼下在别人这里做客,不宜在主人家里见血杀人,像这样胆大妄为的东西,岂能轻饶了。”这时一绿一蓝两道彩光自窗户飞回,重新缠绕在师映川臂上,师映川表情淡淡,以袖掩住手臂,他看了一眼梵劫心,低哂道:“你看,我现在和从前早已大不一样,无数双眼睛都在暗中盯着我,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刚才那两人都是半步宗师,我从他们的气息里可以感觉到他们的年纪都已经很不轻了,看来若是再不突破的话,寿元也就差不多快要用尽,若非如此,他们也不敢冒险窥伺,想必是希望运气足够好,从我这里得到一些对他们突破瓶颈有所帮助的东西。”青年神色冰冷,手抚小臂,阴冷道:“我在很多人眼里看来,就是一座移动的宝库,不知道多少人都想将我连皮带骨吞下去,若非我有自保之力……”

梵劫心不知说什么好,他忽然觉得师映川有些令人心疼,这样可以算是怜悯的情绪对于一位宗师来说,似乎是非常可笑的,但他还是握住了师映川的手,意似安慰,而对少年的这种举动,师映川并没有拒绝,他摸了摸梵劫心的头,温和地说道:“我是一个很坏的人,你要学会爱惜自己,我记得当年你第一次看见我的时候,是因为我的容貌出色而喜欢与我亲近,这样的话,你也许可以看看我的儿子平琰,他的确是个很好的孩子,外貌出色,资质极佳,性格脾气也比我小时候稳重得多,你们两个人如果认识了,说不定将来倒是一段缘分。”梵劫心闻言,突然一下子就用力甩开了师映川的手,面色微怒道:“映川哥哥只是觉得我喜欢的是你的样子而已吗?我承认你确实生得让见到你的人都自惭形秽,可我梵劫心,还没有那么肤浅!”

少年说罢,转身便走,师映川有些意外,却也没有叫住对方,一时他来到外面,抬头看着清晨的朝阳,心里却在想着昨夜傅仙迹说的那些话,对方让自己不要相信连江楼,这究竟是什么意思?是离间?还是另有所指?

一时理不清这其中头绪,索性便不去想,师映川走出院子,也不要人跟随,自己随意走着,瑶池仙地景色极美,一路触目所及的美丽景致,令师映川这样阅历的人都不吝赞叹,此次因为继任大典的缘故,瑶池仙地对外开放,早早来到这里的人自然不会窝在安排好的住处之内,尤其是年轻人,有不少都在外面结交朋友,彼此熟悉起来,许多青年更是趁这个机会接近这里的女弟子,由此成就一段良缘也未可知,虽说瑶池仙地一向少有这样的热闹之景,但接待工作还是有条不紊地展开,一切都秩序井然,一时师映川来到湖边,湖中水明如玉,岸上青草鲜花,风中满满的尽是清馨香气,令人心旷神怡,此处有些偏僻,况且眼下时辰还早,大多数人只怕还没吃早饭,因此周围倒没有其他人,很是清净,师映川面对着如斯美景,心中清畅,袖中北斗七剑飞出,落于指尖,师映川哈哈一笑,飞身来到湖面上,即兴演练起剑法。

半晌,师映川心念一动,飘飘然回到岸上,他望向远处的树林,笑道:“……你还要在那里看到什么时候?”话音方落,一个穿着青色袍服的男孩便现出身形,却是季平琰,师映川右手一招,七道彩光顿时飞回袖中,他负手而笑,道:“怎么,你已经跟了我一路了,还没看够?”

季平琰白嫩的小脸上微微一红,他是师映川的亲子,对自己的亲生父亲怎么可能没有慕孺之情,之前他就想去找师映川,后来路上不期然遇到了外出的青年,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或许与‘近乡情怯’有些类似罢,他就远远地吊在年轻的父亲后面,跟着对方一直来到了这里,季平琰当然知道自己不可能瞒得了身为宗师的父亲,但眼下被人一语点破,还是多多少少有些不好意思的,不过师映川显然并不在意,他示意季平琰上前,问道:“刚才我的剑法,你看懂了几分?”季平琰喃喃道:“孩儿愚钝,只依稀明白了三分左右……”师映川赞许地点了点头,笑道:“三分?你这个年纪,能有这个程度已经很不错,我已经很满意了。”这也就是因为季平琰是师映川的儿子罢了,若非如此,武者练功之际最忌讳的就是旁人偷看,要是陌生人这样做,立刻被打死那是非常正常的事情,但两人既是父子,当然也就不存在这个问题了。

季平琰得父亲夸奖,心中十分欢喜,他垂手道:“父亲剑法精妙,孩儿勉强才看懂几分,还请父亲教我。”他们俩是父子,季平琰向自己的生父讨教,当然没什么不合适的,师映川摸了摸男孩的脑袋,微笑着说道:“这个自然,我的本事若不教给你,又能教谁了?”当下就详详细细地解说起来,指点季平琰的武艺,末了,季平琰却忽然道:“父亲当年一夜斩尽满山桃花,自创绝技十二式,取名‘桃花劫’,不知能不能教给孩儿?”师映川长眉微挑,复又哂道:“你小小年纪,哪里领会得了这门功夫的精髓,等你日后因情所困,或许才有资格学得这门功夫。”

此时太阳已经渐渐升高,师映川携了季平琰的手,道:“还没吃饭罢,去我那里,我下厨给你做几样菜尝尝。”季平琰早就从其他人那里得知师映川的烹调本事相当不错,只不过从他有记忆以来,却是没有尝过父亲的手艺,现在听说师映川要为自己亲自下厨,顿时眉开眼笑,终究露出了孩子心性的一面,师映川见了,心中也自有一番感慨,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且不说这里上演着父慈子孝的一幕,远在万里之外的大日宫中,连江楼拿起面前的一坛酒,拍碎封泥,顿时一股浓烈的酒香溢了出来,连江楼面对着眼前无际莲海,右掌在坛口一拂,一道晶莹的酒线便腾空而起,缓缓注入了男子手里的一朵莲花当中,这酒名叫‘三生有幸’,是连江楼亲手所酿,但在他的记忆里,却从来都没能有过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醉。

以花为杯,酒液入喉,一缕醇香悠悠不绝,不多时,坛中美酒便少了一半,这时连江楼摘下一片莲叶,微眯双眼,随手在叶子上划着,等他停手之际,却见上面分明是一句诗:

--南浦蒹葭疏雨后,寂寥横笛怨江楼。

☆、二百五十三、亲事

南浦蒹葭疏雨后,寂寥横笛怨江楼……这十四个龙飞凤舞的字略显潦草地出现在碧绿的莲叶上,连江楼凝目看着这句诗,想到了那个女人,燕乱云,她给自己生的儿子取了‘横笛’这个乳名,想必对他满满的都是怨,只不过似乎天意弄人了一些,她所生的那个孩子也和她一样,爱上了一个注定不可能给出回应的人,这句诗也由此变得更贴切了,莫非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一时间连江楼眼神依旧冷淡,手中拿着那片莲叶,轻轻一弹,顿时新鲜翠绿的叶子仿佛被无数利刃同时切割了似的,化为指甲大小的碎片,被风一吹,便四处飘散开来。

连江楼慢慢喝着酒,这一坛他亲手所酿的‘三生有幸’非常醇烈,比起一般老酒更是烈性十足,一般有普通酒量的人在喝了三四杯之后,应该就要醉倒了,但眼下在没有运功压制酒意的情况下,连江楼却是丝毫也没有要喝醉的迹象,反而越喝到后来,他两只漆黑的眼睛就越明亮,比平日里任何时候都更加明亮,他坐在这一方天地里,看着莲海接天蔽日,身旁酒坛里的酒也逐渐地少了下去,最终只剩下坛底的几滴,连江楼缓缓伸手把肩头的长发拨到身后,弹指将自己作为酒杯的莲花丢开,前时他已接到师映川晋升宗师的消息,纵使他相信对方会在短时间内突破,但师映川这么快就成功跨入这个境界也还是出乎他的意料,这时身后有脚步声传来,连江楼没有回头就知道是谁,男子身穿青衣,长袖飘飘,头上一顶非金非木的高冠,连江楼看了看远处刚刚爬到云海上方的朝阳,道:“……时辰尚早,你来这里做什么。”

一身素淡的白缘袖手在怀,神色微肃说道:“白缘有一事想问莲座。”连江楼一手放在膝上,五指微微弹动,似乎在默默演化剑诀,只是一对眼眸却依然漠如凉雪:“……你说。”白缘眼皮微垂,低声道:“此次前往瑶池仙地,剑子尚且年幼,我本欲一同前往,一路也好照应,莲座却为何不许?”连江楼下颌微抬,英俊的面孔仿佛不沾凡尘烟气,语气平平道:“当年是你带映川回宗,你二人感情不同一般,我自是知晓,你由此也待平琰不同,视若子侄,这并无不可,但他年少自需历练,你事事为他打理妥当,对他并无益处,要知道当年映川下山行走之时,也无非是这个年纪,当时却也无人助他,万事全靠自己料理,更何况平琰现在不过是前往瑶池观礼,又带人在身边照拂,比起他父亲当年,顺心何止十倍,你又有什么不放心的。”

白缘微微一叹,摇头道:“莲座说得是,只不过话虽如此,但我……”其实这也不怪白缘过于着紧季平琰,他此生只一心修行,早已无心婚娶之事,自然也不会有孩子,他与师映川交好,可以说是看着师映川长大的,两人感情与亲兄弟相比也不差什么,自然要多加照顾师映川的独生子,而季平琰偏偏又是个性情模样都极讨人爱的,白缘又怜他没有父亲师映川照顾,这些年相处下来,那孩子真真如同他心头肉一般,怎能不爱惜?恨不得把什么好东西都塞过去,只怕连季玄婴这个生父也不及他,平时事事关爱,倒也不好指责他太溺爱孩子,这时听了连江楼的话,虽说也知自己有些大惊小怪,但心中也有些感慨:莲座……清净,却也凉薄!

想到这里,越发觉得感慨难言,事实上这些年来,白缘也渐渐琢磨出味道,知悉了几分师映川对连江楼的心思,只觉得师映川一片心意却是所托非人,他在连江楼身边这么多年,不敢说是朝夕相处,但至少却可以说是与这个男人接触极多的,甚至可能比师映川还多,却依然琢磨不透连江楼的真实心思,说这人清心淡泊,心境平静无漪,这其实只能算是非常委婉的说法罢了,真正说起来,只怕却是冷酷无心才对,师映川竟然中意了这样的一个人,注定要吃苦头,但白缘纵然心中不忍,可是在这种事上,却也帮不到什么,最多也只能替师映川多多照顾季平琰罢了,说来这次想要与季平琰一同前往瑶池仙地,事实上也是存了几分借机见师映川一面的意思,毕竟自从师映川叛门而出之后,断法宗与师映川之间的关系就变得很是微妙,以白缘的身份,平时确实不适合与师映川有所接触,像此次这样的机会却是不多的。

心下这样止不住地胡思乱想,耳边却忽然传来连江楼的声音:“……你拿我的令牌去后山药园,将那朵聚血芝采下,送与他作为贺礼,无论如何,他晋升宗师终究是大事,我与他毕竟曾有师徒之谊,他如今大道有望,一举成为我辈中人,作为他曾经的师父,我总该有所表示。”

话音未落,一块碧绿的玉牌已经落入白缘怀中,白缘一怔,却是知道连江楼这已算是侧面允许自己与师映川见面,一时间不禁眼中露出复杂之色,连江楼又唤了白雕下来,给白缘暂时充当坐骑,如此一来,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可以到达瑶池仙地,比其他赶路方式都快上许多。

彼时师映川却是正带着季平琰往自己所住的地方而去,太阳已经高高升起,开始变得温热起来,湖上烟波蒸云,水禽振翅,师映川通身一件碧色大袖衫,青翠欲滴,织以水波滚云纹饰,一时映着直射的太阳,反射出五彩光芒,仿佛水光若隐若现,遍体晕彩,身旁季平琰紧紧跟着,一大一小两人好似自云中而来,师映川不爱见外人,一路上只挑僻静之处行走,未几,父子两个回到师映川的住处,师映川亲自下厨做了几道菜,二人便坐下开始吃早饭,季平琰自有记忆以来这是第一次吃到父亲所做的饭菜,不禁胃口大开,吃完了一碗还要再添,师映川见状,心中微微欢喜,又有些温馨之意,他给男孩添了饭,摸一摸儿子的脑袋,道:“慢点吃,又没有人跟你抢,早上不好吃太多。”正埋头扒饭的季平琰抬头看着师映川,随口道:“下次若还想尝父亲的手艺,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当然要多吃一点……”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师映川听了这话,心中没来由地微微一涩,有点不是滋味,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了几下桌子,表面上虽是依旧一派悠然,但心中却有什么东西在翻滚着,浮现出淡淡的复杂滋味,终究叹息着说道:“没关系,来日方长,我们父子二人,以后还有的是机会见面……”

一顿饭吃得很是温馨,饭罢,师映川命人收拾一下,对季平琰说道:“要在这里玩一会儿么?只可惜我这里倒也没有什么好招待你的。”季平琰忙道:“没什么,我只想在父亲身边一起多说说话就好了。”师映川笑道:“既这样,我们就去看你爹他们去罢。”季平琰听了,自是应着。

两人便去了季玄婴和千醉雪的住处,路上各色人等往来,师映川玉容生光,美不胜收,旁人被他全无遮饰又仿佛恣意怒放的容颜慑住,即便大多数人是第一次见到他,也立刻猜到了这个碧衣男子的身份,至于旁边的季平琰,那相似的五官已经再清楚不过地表明了两人之间的血脉联系,也间接令人确定了男孩的身份,如此一来,一时间这二人之间那种由于立场所带来的微妙的关系,就在此刻显露无疑,周围各宗武者与一些自由散修见状,顿时就此情形有了低微的议论声响起,但慑于这父子二人的身份,尤其是师映川身为宗师所带来的威压,因此却是无人敢于说什么难听的话来,就连议论也是极小心地窃窃私语,声音极其微弱,无数的目光都纷纷聚焦到这两人的身上,事实上,以师映川的耳力,即便声音再低,他也一样听得清清楚楚,但他对此却并无丝毫表示,神情亦是没有变化,充耳不闻,但季平琰毕竟年纪尚小,见此情景就有些不适应,他眼神冷厉地看向周围,对于旁人这样的目光感到十分厌恶,师映川感觉到儿子的厌烦,不觉淡淡一笑,既而嘴唇忽然一动,吐出一个字来:“……滚!”

这个字被师映川轻轻自口中吐出,但这个字的出现,却顿时好似炸雷一般轰隆隆响起,让在场除了季平琰之外的所有人于心神与脑海中同时被击中,当即就被震得头晕胸闷,有些修为较弱之人,甚至受了些轻伤,师映川轻哂一声,看也不看一眼,带着季平琰便离开了,在他看来,这些人不过是无足轻重的蝼蚁罢了,从前他的感觉还没有这么鲜明,但自从正式成为宗师,他才真真正正地明白其他宗师对于一般人的那种心态,对于那些可以随手掌握其生死、已经和自己不再是一个层次的人,即便都是血肉之躯,但又怎么可能还把对方当作同类?

这场骚动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师映川浑不在意,他带着季平琰来到季玄婴那里,万剑山的人自然不敢拦着,一时两人进到屋内,却见宝相龙树、季玄婴以及千醉雪三人正在吃饭,师映川眼毒,一眼就看出三人眼角眉梢之间还残余着昨夜的放纵,师映川一笑,想到那番荒唐的纵情,坐下来道:“晚上睡得还好么?”旁边季平琰也都一一向诸位长辈行了礼,宝相龙树见师映川一副神清气爽的模样,却是笑道:“你倒是一派精神,果真是……”眼下还有季平琰在场,他虽然不羁,却也是不会在孩子面前说大人之间的私密之事的,便点到即止,师映川一手朝宝相龙树指了指,轻笑道:“你也收敛些,在孩子面前说这些做什么?”宝相龙树亦笑,道:“我刚认识你的那阵子,你也就是平琰现在这么大,现在却是这般光景,想必一转眼的工夫,平琰也会长大了,果真是岁月催人,我如今都已是三十多岁了,时间过得的确太快。”

师映川叹道:“是啊,确实很快……”一时在座诸人都有些沉默,季平琰却是看着师映川,犹豫了一会儿才道:“父亲,你在这里观礼之后就回去么?”师映川点头:“不错,届时我便回摇光城。”季平琰沉了沉嗓子,一面垂下眼眉,说道:“我现在年纪已经不小了,不必再呆在宗门内,可以自由行动,那么……我有时间的话,就去摇光城看您?”师映川微微一顿,便笑:“也好,不过为了你的前途着想,你最好还是不要和我走得太近,否则总归是个麻烦。”季平琰道:“我不怕什么。”师映川失笑,拍了拍男孩的头:“真是个傻孩子,在说什么傻话呢。”

一时等宝相龙树三人吃了饭,师映川有感而发,手中把玩着一柄玉骨扇,叹道:“若是每天都能这样也很好,我们几个在一起,平平顺顺地过日子……罢了,不说这些,我如今有个想法,要与你们讲,是关于平琰的事情。”诸人听他这么一说,不免有些奇怪,便一起看了过来,静待下文,师映川一手抬起季平琰的下巴,端详着儿子的面容,既而又放手,浅浅一笑,唇角那淡勾的弧度使得整个人风情无限,道:“平琰现在也不是很小了,宝相,我当年跟你也不过是这个年纪就认识了……平琰是我的儿子,出身尊贵,资质非凡,这世间配得上他的人也是有限,在我看来,目前与他般配的人选倒也有一个,对方身份高贵,天赋也不错,容貌性情都是出众,我是平琰的父亲,自然为他打算,想替他订下这门亲事,你们三个觉得如何呢?”

话一出口,其他人都是颇为意外,季玄婴长眉微皱,道:“映川,你怎么忽然有这个念头?”千醉雪亦道:“平琰年纪尚小,倒不必想得如此长远。”唯有宝相龙树略一思忖,却开口相询:“却不知是谁家孩子?”师映川不急着回答,只看向季平琰,见儿子一脸愕然意外之色,便微笑道:“不用多想,这也是一桩好事,日后待你长大了,自是要成家的,无非是早晚的问题罢了,你若点头,为父便替你张罗此事……我儿,此事若是真的成了,对你也是颇有好处,我是你父亲,自然为你着想,不会害你,你若是不愿的话,那就暂且搁下,自然不会逼迫你。”

季平琰年纪虽然不大,但却是个老成的孩子,他这样的出身,比起同龄人,心思何止敏慧十倍,最初的惊讶过后,却是立刻仔细想了想,觉得自己亲生父亲怎么也不会害自己,况且在这样的封建时代,被父母安排婚事是很正常的,并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情,而且季平琰尚不曾有心仪之人,自然对此事没有多少排斥的感觉,且他虽是年少,但已有了许多普通大人也未必会有的想法,首先想的却是更深一层,心道:“若是与对方结亲,其实对父亲也有好处,父亲身份敏感,如此也算拉拢一个有力盟友,至不济也是添上一层关联,我又何乐而不为?”许多念头在脑海中一转,当下就已经做出决定,于是便道:“孩儿万事听凭父亲安排就是。”师映川哈哈一笑,显然很是满意,自己这儿子年纪不大,却是的确与众不同,有很多事情甚至用不着明明白白地点出来,季平琰自己显然就已能心领神会,虽说修行资质与自己这样近于妖孽之姿相比肯定是不及的,但也已是上上等,日后若不出差错,将来大了,想必也应是迈入宗师级的人物。如此一想,师映川摩挲着儿子的脑袋,神色温然:“为父自然不会叫你吃亏。”转脸向宝相龙树三人道:“这个人选么,你们自是知道的,也较为熟悉,便是晋陵神殿殿主之子,梵劫心,将来他那师兄李神符必要是接掌晋陵的,梵劫心是他看着长大,感情非同一般,若是平琰与其结为伴侣,便是与神殿方面就此结下紧密联系,岂非一桩好亲事?”

师映川说罢,目光在诸人面上一一扫过,此事他自有多方考虑在内,并不遮遮掩掩,索性摊开来明明白白地说开了,另外三个成年人听了,却是各自沉吟,明显是在思量其中的利弊,这里在座诸人都是出身显赫,考虑事情的出发角度也自然不同,比普通人更清楚这其中的关碍,晋陵神殿不是那些一般的宗门世家可比,季平琰若与梵劫心真的成就好事,将来势必颇有臂助,无论是从哪方面来看,都是有益无害,况且梵劫心也的确品貌非凡,虽是男儿,但以侍人之身也一样可以生育儿女,如此一来,似乎没有什么可挑剔的,不过在座几个大人都知道梵劫心从前喜欢腻在师映川身边,但仔细一想,那时候还是小孩子的梵劫心能懂得什么呢,没人会把一个孩子的心血来潮当真的,这样一一权衡之后,宝相龙树三人互相看了一眼,发现对于此事似乎没有反对的理由,这时师映川看到三人面上神情,就知道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就连季玄婴也不曾有反对的意思,师映川心中有了谱,便淡淡一笑,对季平琰点头道:“看来此事的确可行,既然这样,我便亲自去提亲就是。”季平琰听了这话,想一想,又迟疑道:“父亲,此事孩儿并无异议,只是……师祖那里……”师映川和季玄婴乃是他双亲,眼下都觉得此事可行,按理说就是可以了,但季平琰却是断法宗之人,他的亲事不能不与连江楼说知,若是绕过连江楼和宗门就这么替季平琰做了主,这有些不合适,不过师映川只是大袖轻拂,淡然道:“放心,你的婚事我还是做得了主的,想必你师祖不会干涉,若是此事可成,你师祖和你祖父必会赞同。”说到这里,不知道为什么心中却猛地微微一动,一瞬间师映川忽然就彻底明白了,当年连江楼为他订下与千醉雪的婚事时的那种考虑与心情,自己此时的所作所为,难道不也是一样么?想到这里,往事纷纷浮上心头,只不过,这些让人百味杂陈的一幕幕如今再回忆起来,却是有了新的感悟,不再仅仅只是酸涩,反而已经可以敞开了心房去细细品味,用心体会着当年的那些年少时心情,也许,这也是某种意义上的成熟与超脱罢。

此事就这样初步达成共识,师映川一手卷袖,笑道:“好了,既然大家都觉得此事可行,那么我便谋划一二,看看能不能促成这桩良缘。”他也不耽搁,当下就离开此处,他不识得这里的路,便随意找了一个瑶池仙地的女弟子,问明晋陵神殿之人下榻的所在,这就朝那里而去。

日头高挂,时间已经不早,人也已是渐渐多了起来,还有相熟之人互相打着招呼,师映川不喜与这些人见面,以他的修为,想避开旁人耳目,倒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不过路还未来得及走到一半,一道传讯焰火已在天空中炸开,洒出漫天彩光,师映川略带惊讶地抬头看去,心道:“不知是哪派宗主驾临?”一面放开心神,磅礴的气机透体而出,感应着远方那人所具有的某些信息,像他这样的宗师境强者,往往自有方式从对方的气息上来推断旁人的身份,就好比眼下,师映川在刻意探察的情况下,很快就探知端倪,猜到了来人的身份,毫无疑问,却是纪妖师无疑,对此师映川倒也并不意外,事实上他的祖母,也就是纪妖师的生母,当初就是曾经出身于瑶池仙地,不过既然同为宗师,纪妖师自然也察觉到了有人在窥探,当下轻轻一哼,顿时空气中似乎漾出一层涟漪,立刻就把这股气机完全排斥于身外,而这一接触也令纪妖师发现了一丝熟悉之感,男子狭长的双眼微微眯起,转念却是低哂道:“还不来见我?”

这声音旁人听不到,但远处的师映川却是听得清清楚楚,当下不由得微微一笑,几道彩光随即飞出大袖,师映川手把玉如意,虚步蹑空,踏于剑上,倏忽间就了无踪影,不过一会儿的工夫,他已来到瑶池仙地的山门外,青年徐徐降下剑光,在距离地面两丈左右的高度停下,如今此地不知已有多少人至此,虽未有几个亲眼见过师映川,但那张绝美面孔,那标志性的一双血瞳与额头的怯颜伤痕,即便是个傻子也会立刻知晓来人的身份,青年容光慑人,风姿绝伦,在场但凡看清他形貌之人,脑海中不约而同地浮现出一句:素手把芙蓉,虚步蹑太清!

这一刻,气氛突然就变得极怪异,不过师映川并不管自己的身份与其中内情究竟处于一个怎样尴尬的位置,他按落北斗七剑,双足踏上地面,对着一名坐在青色巨蛇头顶的男子稍稍欠身,道:“……父亲大人安好。”他哪里会理会旁人怎么看,只扣住一个‘孝’字,不管他是什么身份,有什么名声,被人如何诟病,怎样看待,这一孝字当头,任何人也没有话可说。

纪妖师坐在大磨盘一般的蛇头上,利眼一扫,已将师映川整个人从头到脚看得透彻,既而却是低缓而笑,一手搭额,笑道:“很好,果然你如今已是我辈中人……”几乎在话音刚落的刹那,一股惊天撼地的威势突然间爆发而出,与此同时,在场其他武者油然生出强烈之极的恐惧惊骇之感,瞬间笼罩全身,说时迟那时快,一翠一白两道身影已是悍然出手,带起的激猛罡风席卷而来,如同怒潮排空,许多修为尚且不足之人,竟是瞬间被两大宗师的凶威刮得向后踉跄而退,有高手厉声喝道:“……哪个若不想被殃及池鱼,就立刻撤开些,让出地方来!”

此话一出,顿时吓阻了许多意图近距离观摩的人,不知有多少人都被这话给惊出了一身冷汗,清醒过来,方才一瞬间只想到宗师之间交手的场面实在难得一见,却忘了这其中的凶险!当下众人疾退向外,让出地方,但如此场面,怎舍得不留下来观看?如此可遇而不可求的巅峰一战,若是错过了,非得后悔得吐血不可!非但如此,附近感受到异常的武者也都一股脑儿地向这边涌来,要知道什么叫宗师?那不是随处可见的大白菜,大多数武者一辈子也见不到这种人物一面,更何况是宗师间的交手?许多人宁可冒些风险,也要见识一下这样的手段!

一翠一白两道人影一触即分,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但双方落地之际,却仿佛有万斤之重,地面顿时塌陷皲裂,呈蛛网状向周围扩散开来,纪妖师双目精芒大振,一丝青气自口中吐出,全身上下有澎湃气场散发于无形,大笑道:“……不错!”师映川站在当地,有如一幅静美的水墨画,他右手五指轻柔一张,七道彩光急掠出袖,化作剑幕漫漫,青年向前不急不缓地踏出一步,温色淡笑,道:“父亲大人,请指教。”话音既落,刚猛剑气顿时大作,‘嗤嗤’作响!

纪妖师大笑,五指如钩似爪,劈面而来!远处静悄悄地没有半点声音发出,因为这一刻所有人的心脏已是狂跳不止,如遭重击,这父子二人打得难分难舍,直看得众人瞠目结舌,心神摇曳,饶是许多人见惯了大场面,但此时亦是激动得厉害,世人只知这等人物有陆地真仙之称,但今日才真正见识到宗师之威,即使距离已远,却还是可以感受到那一*强大到无可抵御的气息,一些武者冒险想要靠近了观看,从两大宗师交手当中有所领悟,有助于自己的修行,但这些胆大冒失之人却只落得一个凄惨下场,被刚利猛劲无比的罡气当场搅得粉碎,这还是因为这父子两人都只存了切磋试探之心,并无当真争斗的意思,否则将此处方圆一定范围内统统打得稀烂才是正常,如此一来,很多意图靠近远处的战场、看清事态变化的武者再也不敢有所妄动,众人远望前方激烈的战斗,俱是看得心神恍惚--陆地真仙一称,当真无虚!

不过这番交手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两人同时收手,而那股令人心窒的压力也就此消散,纪妖师黑色的长发随风而舞,微眯起眼睛,哈哈笑道:“这就是那桃花十二式?很好,很好!”师映川唇角微微一挑,却是莞尔一笑,刹那间有如异花绽放,明丽绝伦,他舒袖迎风而立,密长的睫毛微颤,他缓缓挺直了脊背,忽然想起自己与纪妖师爱上的是同一个人,曾几何时,这个俊美的男人强大得令年幼的自己感到颤栗,然而到了如今,自己却已经有了本质的飞跃,彻底成为翱翔于九天之上的雄鹰,有实力去争取自己想要的一切,这种感觉……真是太好了!

师映川表面上一派平静,任谁也看不出此刻他心底最深处的激流涌动,他微笑着向男子欠身道:“……让父亲见笑了。”又一转念,便道:“是了,我正有一事,恰好父亲来了,不如就听一听。”于是就传音过去,将自己打算为儿子季平琰求取晋陵殿主之子的事情说了,纪妖师听了此事,也觉得很合适,当下师映川就告别了纪妖师,朝晋陵神殿一行人所在的地方而去。

到了地方,着人通传,下人哪里敢怠慢,立刻请他进去,一时师映川被引入正厅,侍女奉上香茶,很快,一个身穿黑色绣金线华服的挺拔男子便来到厅中,左眼角位置上有一颗小小的黑痣,面容十分俊美,却是李神符,他二人也算熟人,当下略略寒暄一番,少顷,师映川呷一口茶,道:“本座此次冒昧上门,是有一件要事要与圣子说知。”如今师映川与当年不同,现在他已是宗师,武道巅峰强者,李神符与师映川关系只是一般,因此就不能像白照巫那样依旧平等而待,当下便极客气地道:“师教主请讲。”师映川没有立刻说明来意,而是略略扫了一眼周围:“怎么没见劫心?”李神符道:“方才去后园练功,眼下还不曾回来。”师映川点点头,转而笑道:“这件事正是与他有关,是件喜事。”当下说明来意,正色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本座今日贸然上门拜访,其实是特地来求亲的,圣子是劫心师兄,自然要先知会一声。”

李神符闻言,顿时脸上神情微微一变,其实他心中这么多年以来只有梵劫心那已经去世的生父,并非是对梵劫心有什么情爱之念,因此在当年梵劫心坚决表明不肯与他成婚的心意、而殿主梵七情也因为最终不想逼迫独子而打消了这个念头之后,李神符也算放下心事,只将梵劫心当作弟弟,也知道少年一直对师映川念念不忘,眼下听了师映川的话,愕然之余,不免考虑这其中的种种利害关系,半晌,才缓缓道:“恕我直言,教主的身份毕竟是……”师映川一听,立刻就知道对方理解错了,便道:“本座此来并非是为自己求亲,而是为了独子平琰,平琰出身清正,如今身为断法宗剑子,品貌资质出众,想必若是与劫心相配,并不至于辱没。”

“……季剑子?”李神符眉毛一动,显然对这个答案颇为意外,不过转念一想,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梵劫心与季平琰这二人年纪相差不大,家世也是较为般配,李神符虽然并没有见过季平琰,但有季玄婴与师映川这样的双亲,季平琰的容貌又岂会丑陋?而且既然能做宗子,入主白虹宫,这资质天赋又怎么可能平庸?如此一一想来,这门亲事还当真是很不坏的,梵劫心虽然自幼就是天之骄子,但细论起来,似乎也不太可能找到比季平琰更好的伴侣人选。

思及至此,李神符心下权衡一番,便道:“此事不是我能做主,总要由家师定夺才是。”师映川笑道:“这是自然,今日本座也无非是对圣子说明此事,待回晋陵之后转告殿主罢了,若是殿主同意这门婚事,届时由本座亲自上门正式提亲也无妨。”

☆、二百五十四、郎心如铁

以师映川如今的身份,答应亲自远赴晋陵,上门为儿子提亲,这已经足够表示诚意了,也说明了对这门亲事的重视,李神符的确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当下就道:“教主客气了,待回到晋陵之后,我自会向家师提起此事。”李神符的话刚说完,师映川已拢袖坐正了身子,微笑道:“正主儿回来了。”不多时,果然就见梵劫心手里提着宝剑,穿一身利落劲装,白皙的额角微微沁着一层薄汗,显然是刚练完功回来,见了师映川,眼中露出喜色,就欲上前,但忽然又想到之前闹的那点不愉快,就立刻迟疑了,但少年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略一犹豫,还是上前微喜地道:“我刚才练功回来就听说你来了……映川哥哥,你怎么忽然想到来这里看我?”

师映川笑了笑,道:“来这里是因为有一件要事。”梵劫心微微一怔,问道:“什么事?”师映川目光轻扫李神符,李神符并没有看到这一幕,但他也是十分知机之人,便道:“眼下尚且有些琐事需要处置,师教主且坐,李某先失陪了。”师映川笑道:“圣子请便。”当下李神符便离开正厅,梵劫心见状,有些敏锐地嗅出几分异样,他随手放下宝剑,微蹙了精致的眉毛,道:“映川哥哥……”师映川起身来到少年面前,一手轻轻拍了拍那还略带年少之人特有的单薄的肩头,温言道:“劫心,我这个人是非常自私冷血的,跟我在一起很难会感到幸福,更不必说我现在早不是从前那个断法宗剑子了,我如今是很多人的眼中钉、公敌,而你家世尊荣,自幼不曾吃过苦,我决非适合与你共渡一生的那个人,所以……”梵劫心听着不是滋味,生硬地打断了师映川的话头:“我不喜欢听这些,映川哥哥,你到底是想说些什么?开门见山罢。”

师映川见状,也不在意,依旧是面带笑容,道:“也好,我也不罗嗦了……我之前不是对你说过么,我的儿子平琰是个好孩子,品貌兼优,无论资质还是家世都是旁人所不及,这世间能与他匹配之人实在不多,在我看来,你无论各方面都堪配平琰,因此我便替平琰这孩子向你求亲,希望待他年纪大些之后,你们二人能够成婚,日后生儿育女,举案齐眉,岂不快哉。”

梵劫心的脑子里‘轰’地一声,就是这样的一番话,如同锋锐无比的利器,在瞬间就将他整个人一举击溃!少年微微睁大了眼睛,身体亦随之大大地震动了一下,全身上下都透出了一股可以冻结血液的冰寒之气,他嘴角抽搐着,似乎是想要作出一个愤怒或者不屑或者冷漠的笑容来,但他事实上却什么也做不了,他面部的肌肉都僵在脸上,已不是他所能控制的,只能勉强咽了一口唾沫,木然看向师映川,梵劫心完全可以想象此刻自己脸上的表情究竟会是怎样的扭曲而古怪,甚至丑陋,此刻他的脑子里空荡荡的,状态非常诡异,然而外界的种种声音却是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可是他恍恍惚惚间虽然能清楚地听见外面夏风的缓缓流动,草木的瑟瑟摇摆,鸟儿振动着翅膀,但却听不见师映川说话的声音,只能够看到青年的嘴唇在轻轻地动,在说着什么话,但偏偏一个字也听不见,就像是聋子一样,半点声音也听不见。

对面师映川察觉到了梵劫心的异状,他习惯性地伸手去摸少年的脑袋,道:“怎么了?”梵劫心似乎在这同一时刻终于从那种诡异的状态当中挣脱出来,他猛地伸出手去,一把推开了师映川的手,厉声道:“……不要碰我!”与此同时,他死死盯住青年,仿佛是想确认刚才的那些话到底是不是真的,师映川见此情景,怔了一下,既而轻叹道:“好了,你其实没有必要这样激动,我知道你在刚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会觉得一时间很难接受,就好象当年我被我师……莲座单方面婚配给了十九郎一样,旁人可能很难明白你此刻的心情,但对于我来说,却是绝对清楚的,就好象我当时那般,心里又是苦涩又是憋屈,甚至不乏愤恨,我说的可对?”

梵劫心一句话也不说,他的胸膛正明显起伏着,呼吸变粗,有什么东西好象被人打成了稀巴烂,师映川说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清清楚楚地钻进他的耳朵里,他几乎想要像小孩子一样掩耳不听,然而在这个时候,他却好象没有了抬起手捂住双耳的力气,那种感觉……那种感觉自己心里是很明白的,可是却很难形容出来,无法形容,梵劫心死死地盯着师映川的脸孔,盯着对方的眼睛,那异常猩红醒目的双眼,明明是美丽无比的,但此刻在他看来,却是狰狞无比!梵劫心缓缓地一点一点攥紧了自己的右拳,他那俊秀的脸蛋上几乎没有任何情绪,平静或者说是压抑得令人隐隐有些心悸,师映川看着少年的变化,不过他也知道,在遭受到这样大的冲击之后,梵劫心的情绪就算再异乎寻常,那也仍然是正常的反应,这当然可以理解,就像是多年前他被连江楼配给千醉雪时一样……不过就在这时,僵立了片刻的梵劫心却突然动了,少年嘴角猛地微微一抽搐,紧随其来的,却是刚猛迅速的一拳,重重击向师映川面门!

师映川身为宗师,在看见这样一只白皙的拳头正正轰向自己的面门时,他有无数的方法可以化解,梵劫心虽然天资上等,修为也不容小觑,但在他面前,还是不够看,与此同时,师映川大袖中的手已轻轻一动,只待抬起,如此一来,无非是轻描淡写地一下,就可以将少年的拳势消解于无形,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师映川于电光火石之间,却看到了少年的眼睛,那目光令师映川心神微微一震,有了虽然微弱却毕竟还是存在着的涟漪,这一次,梵劫心的眼神是不同的,与以前任何时候都不同,是师映川第一次见到,那一对黑亮眼眸,肌肉微微扭曲起来的面孔,紧咬的嘴唇,刹那间师映川即将抬起的手便不动了,下一刻,拳锋重重及面!

梵劫心这一拳毫无花哨地砸在了师映川的脸上!这只拳头没有任何停顿,直接与师映川的面颊重重撞在一起,梵劫心猛然间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听一声闷响,令人心头为之一紧,这一拳结结实实地砸在肉上,但师映川晶莹如玉的脸上却连动也没有动上半分,毕竟宗师肉身岂是寻常?那一层护体罡气足以抵挡住绝大多数的攻击,反倒是梵劫心的拳头仿佛是砸到了铁板上一样,顿时大痛,震得骨头都好象快裂了,与此同时,这一拳也将彼此都打入了近乎失语的状态,师映川的神情没有变化,猩红的双眸之中幽光如火,梵劫心的拳头就此停在他脸上,梵劫心气息粗重,好象快要喘不过气来似的,紧握的拳头仍然抵在师映川的脸上,然而却是不可抑止地微微颤抖着,此刻周围的一切似乎都消失了,只有他们两个人,静得可怕,唯有梵劫心的喘气声慢慢慢慢而又无比清晰地传播开来,师映川幽亮的双眼深处有波澜翻涌,那是绝对不属于当年的师映川会有的平静,他抬起手臂,轻轻却不容拒绝地抓住了梵劫心的拳头,静静地看着少年,道:“……我从小到大,这是第一次有人打在我脸上,也是最后一次。”

梵劫心死死咬住嘴唇,半晌,他颓然松拳,声音微嘶道:“……映川哥哥,你真的,真的从来都没有喜欢过我么?”师映川勾动唇角,摇了摇头:“不是不喜欢,而是我从来只把你当作小孩子,哪怕你现在长大了,在我的印象里也还是当初的孩子,我并没有对你产生过我与我三位平君之间的那种感情。”梵劫心惨然一笑,他向后踉跄退了两步,看着师映川殷红如血的双眼,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他突然就笑了起来,低低地笑,笑容有些嘲讽,有些自暴自弃,他明明是在笑的,可是不知怎么的,眼泪直在眼窝里打转,喉咙里仿佛塞满了东西似的,令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梵劫心一只手捂住额头,嘴唇哆嗦着,道:“没有喜欢过我啊……是吗?”

梵劫心仿佛支持不住身体,摇晃了几下,最终‘扑通’一下跪倒在地,他俊秀的脸上泛起浓浓的复杂哀色,无尽的涩然,少年的表情似哭似笑,喃喃道:“原来你从未喜欢过我,真的从来都没有喜欢过我,可笑我还以为……还以为……”梵劫心一手捂脸,双肩微微颤抖,他笑了片刻,突然就一下利落地站起身来,静静地看着师映川,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没有任何可以清楚分辨出来的情绪,只是一味的平静,仿佛绢布上的水墨一般洇开,唯有那旁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看到的心底,此刻潮湿得发霉,有什么东西一滴一滴地浸染上去,冥冥之中梵劫心就明白了,自己此生或许已经就此失去了一件非常珍贵的宝物,一时间满满的眼泪浮上来,无法忍住地从那漂亮的眼睛里成串地滑脱下来,他眼神恍惚,低低轻喃道:“映川哥哥,你知道吗,我从来都没有被人这样嫌弃过的,我从懂事以来,就知道自己与其他人不一样,我是尊贵的,是殿主之子,是注定一出生就要被人捧着的,很多人都喜欢我,我知道有好多人都爱慕我,只是他们不敢对我说出来罢了,可是只有你对我不屑一顾,我被你嫌弃了,是么……”

梵劫心忽然呵呵笑了起来,泪水滂沱,他笑着说道:“你不喜欢我,从来只把我当作小孩子,原来都是我自作多情呢……如果今天你是为了自己来向我求亲的,那么我会好高兴好高兴,兴奋的想要大吼大叫,想告诉全世界,告诉每一个人,可是你却偏偏是为了别人而来……哈哈,真的是很讽刺,太讽刺了啊!”梵劫心说着,狠狠用衣袖使劲擦了擦脸,粗鲁地揩去满脸泪水,他的脸色微微苍白着,显得眉心那一抹侍人印越发殷红似血,梵劫心秀美的眉眼几不可觉地微微抽搐,表情说不出来究竟是更偏向于哭还是笑,尤其那一双灰黯的明眸,此时再不见灵动,他冷冷道:“好了,至少你有一句话说的很对,能跟我匹配的人的确不多,相比起来,那位季剑子的确是一个非常合适的人选……既然如此,这门亲事我便答应了,再不反悔!”

一个多时辰之后,师映川不着寸缕地坐在一只水雾蒸腾的大浴桶里,双眼微闭,似乎在享受着热气的熏蒸,就在方才,季平琰与梵劫心已经见了面,李神符也亲自写了一封信,飞鸽传书送往晋陵,将季平琰求亲一事详细写明,告知梵七情,事已至此,在儿子自己都同意的情况下,梵七情无论从哪方面来说,几乎都不可能拒绝这门亲事,此事基本上已是定了下来。

此时房中除了师映川之外,只有季玄婴,他毕竟是季平琰的生父,因此这件事情还是要与他仔细商议的,一时两人谈了片刻,师映川闻着身后从男子身上传来的淡淡青檀香气,便转了话题,微笑道:“这可真快啊,想当年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不过才十二岁,如今一转眼,却连儿子都已经议亲了。”季玄婴手里拿着一块澡巾,搓洗着师映川如同一块羊脂美玉一般的身体,他从前是不会伺候人的,但有些事情终究是熟能生巧,在成婚之后,很多独身时的习惯就逐渐改了,季玄婴娴熟地替青年洗着身体,神色不动,只将长长的黑色睫毛微垂,有一种清澈犀利之美,道:“……时间总是过得很快,你不是也已经长大了么。”师映川低笑,他抬手拉住了男子的手,眼神微微迷离,叹道:“玄婴,这样的感觉,当真是久违了……”季玄婴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是要说些什么,但他到底没有说,只是用另一只手缓缓摩挲着青年圆润的肩头,那冷漠如霜的外表在师映川看不到的地方、在这一瞬间,变得温和而平静,或许这世间一些人注定是在温柔岁月当中相处一生,也有一些人注定只适合在惊艳的最初变成彼此的记忆,但无论怎样,感情是复杂的,也是形态各异的,有平平淡淡一生相伴,有相隔两方朝朝暮暮,有惊涛骇浪令人热血沸腾,也有春暖花开随波逐流,唯一的区别大概只有一个,那就是这份感情和默契是否经得起考验,若是经得起,那就是无价而长久的,终究算是一种幸福生活,如果不行,那就只能雨打风吹去,在时光的长河中逐渐褪色,直到腐朽成尘。

一时师映川沐浴已毕,从水中站起身来,季玄婴将浴巾递给他,又去取了干净衣物,师映川草草擦拭了一下,接过剪裁精致却并不繁复的衣裳穿了,两人站在一面落地大镜前,季玄婴替青年整理着连珠丝织腰带,镜子里两人神态不算亲昵,却自有一份默契,不过,也许是因为离得太近,也或许是因为很久不见了,没有那种朝夕相处会有的习以为常,当季玄婴的手指无意间划过对方的小腹时,师映川腹部肌肉下意识地微微一缩,他捉住男子的手,捏紧。

接下来的事情顺理成章,当季玄婴衣衫褪尽时,师映川修长的手指一点一点摸过这具成熟的男性身体,轻叹道:“真美……很庆幸,这样漂亮的身体,只属于我一个人。”季玄婴波澜不惊地抬眼看他,将平日里凛冽刚强的眸光略柔和了些许,两人目光接触,都未说话,师映川哈哈一笑而已,翻身覆上,这样的一场鱼水之欢,他希望让对方也同样愉悦,便使出手段来,双眼盯着季玄婴越来越潮红的面孔,将那修长的双腿牢牢箍至腰间,室中也由此再无言语,只闻或急或缓的喘息声起起伏伏,半晌,两人云收雨散,师映川压在男子身上,轻抚着对方散乱在枕头上的浓密黑发,一面吻着那白瓷般的肌肤,不过就在这时,师映川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下意识地‘啊’了一声,一拍脑门儿,有些懊恼地道:“刚才一时忘情,只顾着快活,却是忘了你的身子不比旁人……”说着,从季玄婴身上爬起来,低头查看,用手碰了碰那黏腻的秘处,叹道:“我帮你洗一洗罢,清理干净,不然万一你就此有了身孕,却是我的不是了。”季玄婴双眸如黑夜中的两颗夜星,并无任何羞涩窘迫之意,简简单单,无比纯粹,他起身披衣,淡然道:“有什么可担心的,若是当真有孕,生下就是,这是很简单的问题。”

师映川双手抚上男子的肩头,道:“我自然没什么,只是你从怀孕到生产都是非常辛苦的,我已经有了平琰这个儿子,很满足了,没有必要再给你造成负担。”季玄婴微微一笑,手指在青年清凉光洁的额上摸了摸:“很傻的话,不过,这让我想起当年的你,似乎有些东西在经历了这么多年之后,还是没有变。”师映川微微闭眼,将季玄婴白皙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叹道:“我是一个不祥之人,往往容易让其他人伤心……”说着,抱起了季玄婴,去帮他将身体清洗干净,又取了药细细涂抹,一时两人重新穿戴整齐,季玄婴将一颗圆溜溜的玛瑙似的珠子递到师映川手里,却是一颗相思石,当年他将缀有相思石的剑穗亲手拴在师映川的佩剑上,可以由此判断对方所在的方位,纵然相隔千山万水,最终也一定能够找到对方的下落,但自从那日师映川叛出宗门,将别花春水剑抛下,两人之间自然也就没有了这种联系,后来等到季平琰继承这把剑,上面的相思石就被季玄婴取下,现在,又重新交给了师映川,物归原主。

师映川捏紧了手里莹润的相思石,心中有些感触,他微微抬眼,正好与季玄婴的视线相对,两人静了片刻,不由得就笑了起来,他们都知道,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彼此之间的感情与相处就变得从来不是刻意的加深或者疏远,而是自然的淡泊,是真正的顺其自然,如风过耳,不萦于怀,或许,这才是真正意义上与‘君子之交淡如水’有着异曲同工之处的特殊感情罢。

宁静的时光没有持续太久,师映川从房中出来,外面日光灿烂,他见季平琰正在廊下,便唤男孩过来,问道:“你方才也见过劫心了,觉得如何?”季平琰被问起这样的问题,却并不像寻常男孩那样会害羞,只认真想了想,道:“梵公子就和父亲说的一样,品貌出众,谈吐不俗,我觉得很好。”师映川笑了笑,拍一下儿子的肩膀:“既然你觉得不错,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父子二人正说着话,却有瑶池仙地的弟子前来相请:“宗主请师教主移驾一叙。”师映川略觉意外,不过也不放在心上,当下就让那弟子在前带路,暗中又召唤傀儡随自己一起前往。

师赤星所住的地方离这里不算远,宫殿周围养着许多珍异禽鸟,师映川被人恭恭敬敬地请到里面,来到一处大殿,偌大的殿中只有两个人,女子仙姿丽容,白衣如雪,如同广寒仙子一般,男子却是大袖宽服,俊美妖异之极,师映川见了这二人,他虽然也是宗师之身,一教之主,但辈分上毕竟是晚辈,便微微欠身,算是见礼,既而大大方方地落座,对男子道:“原来父亲也在这里。”纪妖师看了一眼师映川挺拔的身影,轻笑道:“你去给我那好孙儿说亲,倒是成了没有?”师映川微微一笑:“算是成了罢,如今只看梵殿主的意思如何。”纪妖师哼了一声,似笑非笑道:“你这也算越俎代庖了,平琰的婚事原本是日后准备由他师祖为他指配,你倒好,现在横插一杠,若不是我见你选的人还算靠谱,又岂会任由你这样决定平琰的大事。”

师映川不听则已,一听这话,顿时冷笑了一下,道:“我是平琰的亲生父亲,血缘至亲,自然一心为他好,方才我已送信去断法宗,将此事说明,想必莲座也不会在意罢,毕竟当年在我与十九郎的婚事上,不也一样是被长辈做主?”纪妖师闻言,眼中幽光层叠,突然嗤道:“果然晋升了宗师便自此不同,脾气比起以前,大了不少。”师映川双眸红光莫测,让人见而心悸,微笑道:“大概是年纪渐长,脾气也就见涨了。”纪妖师似乎不甚在意,与师赤星又简单说了几句,便起身离开,待他走后,师映川才转脸看向一直未开口的师赤星,问道:“宗主命人请我过来,却不知是有何要事?”师赤星柳眉微抑,看着自己这个晚辈,道:“确实是有事相询。”

师映川态度客气:“宗主请说。”师赤星目视于他,缓缓道:“那夜我回宫之后,却是有些变故,我与傅仙迹之间的事情,想必你也有所听闻。”说着,却是伸出手臂,将衣袖拉上去些许,就见雪白的腕子上用红绳串着一颗玛瑙似的东西,师映川微微一愣,认出此物却是一颗相思石,他正疑惑间,就听师赤星道:“……这是相思石,我凭借此物。可以确定傅仙迹的行踪。”师映川听了,心中一动,之前他亲眼见到师赤星那夜几乎杀了傅仙迹,眼下却发现这二人数十年未见,却原来彼此之间就像是自己与季玄婴一般,都身怀相思石,确定彼此的方位,师赤星纵然那夜表现得肃杀无情,但又岂是真的对傅仙迹再无丝毫情意了?这里面的爱恨纠葛,果然不是旁人能清楚的,想到这里,又听师赤星继续道:“由此物看来,傅仙迹距离这里不会超过十里之外,但我与他联系之际,他却毫无回应,以他的性情,不至于如此,这必不寻常。”

师映川听了这番话,便明白了其中的关窍,师赤星那天晚上回来之后,必是担心傅仙迹的伤势,又或者是另有其他,便联系对方,按理说傅仙迹察觉到师赤星的气息波动,必定会立刻回应,但现在……不过转念一想,师映川的表情就忽然有些冷了下来,他明白了师赤星字面下的意思,不禁心中不快,道:“宗主是问我是否知道东华真君的下落么?”师赤星毫不掩饰,随着师映川的话,盯着面前的青年,脸上和眼眸里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道:“正有此意。”

师映川突然哈哈一笑,卷袖按膝,自嘲道:“看来我的名声确实是太差了,宗主是怀疑我对真君有所不利么?是了,难怪宗主起疑,我青元教此次来了两名宗师,若是真的动手,东华真君确实处境堪忧,而且我本来就不是什么正派之人,身份尴尬得紧,做下这样的大事,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可能。”青年冷冷说着,脸色却越来越肃然:“但我现在要告诉宗主,那天晚上宗主走后,我与东华真君只是说了几句话,对方便离开了,至于其他的事情,我一概不知。”

师赤星目光笔直地看着师映川,她的眼神犹如利剑,似乎无孔不入,可以穿透一切面前的阻碍,直抵对方心中最隐秘的角落,而师映川眼见这般,也只是冷静地与她对视,半晌,师赤星忽然微微垂下眼皮,发间仅有的一支金步摇轻晃一下,淡淡道:“……如此,是我冒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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